野人一行越过东北海域,着陆而行。
老龟变作了老头儿,九凤变作一个青衫女子,女子挽了九个发髻,云鬓簇拥,像似一朵开出九瓣的牡丹,漂亮极了。
野人问老龟道:“前辈,蓑笠翁去哪里了,还有和尚,你知道么?”
老龟答道:“天尊从来行踪缥缈,便是天上的大能想见他,也得看缘分——还有,以后不必再与我提和尚,我讨厌和尚。”
九凤听闻“天尊”二字,心底一怔,并不答话,东张西望地感悟着什么。
野人知晓老龟的“苦衷”,言归正传道:“前辈,我这一身血脉到底从何而来,你们百般地接近我、爱护我,教导我、恩惠我,都是受人所托么?那人是谁?”
老龟沉默片刻,叹息道:“这些问题我不清楚,我只是天尊布下的一颗暗棋,大荒形成之时,我便已躲在此间,偷生梦死不知多少岁月,外界的事情,我一概不清。”
野人观他言行举止,不疑有异,叹道:“想必蓑笠翁动你这颗棋子的时候,便是你带着我偷渡轮回海的时候罢,那你和书生及肃慎又是怎样相识的呢?”
老龟“嗯”了一声,点头称是,答道:“我与书生起先并不认识,是他来找的我;我与肃慎和九凤更是素昧平生,但书生与我有了交情,便托我去找他的故人,于是我先你一步认识了九凤和肃慎。”
野人这就听得糊涂了,不解道:“书生一直与我呆在方寸山,之前或去找过你,我能理解,可后来明明再没有遇到过你,又是怎样托你办事的?”
老龟笑而不答,却见九凤插道:“傻兄弟,你不是有一门睡觉的本事么,在你睡觉之时,你能看到醒悟期间的事情么?在你醒悟期间,你又能看到你睡梦之时的事情么?”
野人一点就通,恍然大悟道:“噢,都是些不安分主,不嫌累么。”
九凤嘻嘻一笑,不以为意。
老龟举目远眺,突然道:“哟,恍惚之间到了葬帝之所,可有的玩了。”
野人道:“什么葬帝之所——对了,为何大荒里的人族渺茫不现,就像死绝了一般。”
老龟答道:“哎……你的话真多,我有些后悔跟你出来玩了——葬帝之所嘛,自然是埋葬帝王的地方;至于大荒里人族的事情,你算问对专家了。”
野人来了兴趣,急道:“你也懂‘专家’,这便有意思了,给我讲讲罢,感激不尽呢。”
老龟若有所思,怅然道:“以前的大荒并不叫大荒,后来人族走的走、死的死,万灵逃的逃、灭的灭,众生突然间哭干了眼泪,此间世界荒芜起来,便慢慢有了大荒的称呼。”
“大荒里剩下的人族有两种,一种是没有本事闯出去的,另一种是不想闯出去的,比如此间有一片山丘唤作卫丘,卫丘上有一群种竹子的人,便是那些不想闯出去的人,他们本事极大,但从不沾惹红尘,避世不出。”
老龟索性就地而坐,畅聊起来,接着说道:“再比如以前的时候,有几个人去方寸山撒野最终被小和尚灭掉,那些人便是没有本事闯出去的一类了——但在最近百十年间,大荒忽而躁动起来,来来往往好多生面孔,我尽皆认不得。”
野人听他言语跳跃,逻辑也多有断续,但他思绪飘飞,已然渐入佳境,问道:“大荒有多大?”
老龟说道:“嘿!这个我还真不知晓,我曾穷极脚力,走了十年都不曾走到大荒的边缘,我想这大荒不单单是一方世界,更是一个精妙奥秘的大阵,此阵何人所布,猜无可猜、测无可测。”
野人心间颤栗,良久过后才恢复如初,他问九凤道:“好姐姐,那你是如何来的大荒呢?”
九凤闻言霎时间红了脸面,她低头道:“我……我……我追着大哥,一不小心掉到一颗太阳上,太阳飘过大荒,我便到了大荒。”
野人瞠目结舌,深觉不可思议,长叹一声,喃喃道:“妖孽了,真他妈的妖孽了,我感觉人生达到了高潮。”
突然!
九凤提醒道:“你们看,好壮实的放牛娃!”
野人寻声望去,正见了一个穿着兽皮,满面通红的高大少年骑着一只豹子缓缓过去,少年手中拿了一根鞭子,身后山丘之上尽是精怪和凶猛异常的禽兽,有虎、豹、熊、蛇,以及诸多翱翔着的鸟儿。
便在一瞬之间,这些个禽兽突然躁动起来,漫山遍野全是杂乱而可怖的吼叫嘶鸣之声。
野人急道:“这些东西是要攻击我们么?”
老龟道:“那倒不一定,我说过的,这是葬帝之所……”
正待惊疑,但现那穿着兽皮的少年突然将手中鞭子一挥,噼啪直响,地上的猛兽安静下来,按种类分排,一动不动地瞩目着兽皮少年,仿佛等他发号施令。
兽皮少年仰首再一挥鞭,空气被抽得“咻咻”直响,天上的凶禽也各自分开,静静地盘旋游走。
野人心底一怔,暗道:“这不是牧神图中‘众生来潮’的鞭法神通么,怎地这小子也会使?”
他骤然间本性使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突然迈步奔跑,眨眼之间如一道狂风卷席,停在兽皮少年的对面,少年见状一惊,止住了胯下的豹子,手中鞭子一举,呵斥道:“你再往前,我对你不客气!”
九凤见状,问道:“他要打架么,只怕这兽皮少年不是他的对手。”
老龟无动于衷,喃喃道:“都是些品质低劣的赌徒,没意思。”
野人哈哈大笑,朝着兽皮少年说道:“小子,你这鞭法使得不对呀!”
兽皮少年闻得突兀之言,激愤道:“小不点,我这鞭法精妙不已,你懂个屁——说,你凶神恶煞地奔袭过来,想做甚么?”
野人道:“自然是见你把精妙的鞭法使错了,我心中愤慨,要来指点你一番,你看清楚了——”
言罢从腰间抽出蓑笠翁做给他的龙鞭,洞天神藏之力喷薄浩荡,血脉奔流,霸道无匹。
他身朝乾位、背临坤方,手中鞭子斜斜一划,调动坎位之力而至兑位,迅即鞭子缓缓一收,巽离两方之气划破苍穹,直奔艮震而去。
野人一放一收,长鞭破浪,铁锁横江,惊得漫天凶禽颤抖,山丘猛兽震动,由乖张暴戾变作俯首称降,再无半点造次。
“小子,这一招‘众生来潮’原本极为简单,却被你搞得断续不堪,冗繁而费力,你说,你是不是使错了?”
见得兽皮少年发呆,野人再问道:“你知错而不改,见得高人指教而不谦,目中无人,藐视大荒英雄豪杰,谁给你的胆子?”
兽皮少年这才一个惊愕,醒悟开来,心中颤抖不已,他并指向野人,吞吐道:“你……你……那个骗子和你什么关系?”
野人邹眉道:“哪个骗子?哼,你这厮,老子好心点拨,你不称谢就罢了,怎地问起我来——‘阿’?”
他突然大吼一声“阿”,正是模仿和尚的降魔神通,但其只知其形,而不得其神,吼音过处,掀起三十三重业障之力,汹涌澎湃,无休无止。
那兽皮少年被震落下来,胯下豹子惨死当场,身后禽兽哀鸣颤栗。
少年口喷鲜血,站立不稳,终于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服了!”
野人收了霸气外露之势,温和道:“嘿!你这小子真是可恶,好端端的,非要尝到厉害才罢休,说,你所讲的骗子是怎么一回事情?”
少年道:“五六年前,我于此间放牧,遇着一个光头,光头笑嘻嘻地和我套近乎,约我打赌,我赌输了,把写着放牧方法的一个本子给了他,但……但……”
野人闻言苦笑一声,原来那牧神图是和尚当年骗来的,看来是自己唐突了,他抢断道:“但我尽然会使那样的本事,必定和那光头有莫大的渊源,对么?”
兽皮少年点头道:“对对对,我因为弄丢了放牧的本子,被族长打了三鞭子,三年不得去瞻仰‘地底穹庐’,本事越来越差,被同龄人耻笑,我……”
野人长叹一声,转而说道:“你不必丧气,实话告诉你,我这套鞭法就是从那个秃驴处抢来的,也算帮你报仇了。但你好些地方使错的,我来教你改正罢。”
兽皮少年激动不已,道:“快教我、快教我,我用‘璿瑰’报答你。”
野人不知什么叫做“璿瑰”,便要答复,却现老龟抢步而来,打断道:“璿瑰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北斗星上寒玉里长出来的花儿么,你若真有诚意,便带我们去看看‘地底穹庐’。”
野人深知老龟必有计较,索性也附和着说道:“对头,璿瑰对我而已并不稀罕,我们要去看地底穹庐。”
少年错愕不已,暗道:“这些人是傻子么?璿瑰都不要,却要去深渊看那鬼画符,嘿嘿,不过没有族长祭祀和祷告,那鬼画符也不会动,索性便悄悄带他们去看一眼。”
打定主意后,少年说道:“是你们不要的,不是我不愿意报答你,你们要去深渊看那地底穹庐,本是不该答应,但族长说了,这大荒之中,本来就没有外人,我便当你们是自家人罢,你快快说说,我都错在了哪里,怎样改才对?”
野人点头应允,踏地乘风,身形在空中跋扈,手中龙鞭挥舞,直来直往,搅得风云变色,禽兽晕厥。
九凤见状惊疑不堪,赞道:“大道隐隐,最是难追难寻、难悟难解,他尽然可以把道推演得这样简单明了,他……他是人族?”
乌龟也惊愕不已,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同是闯过轮回的人,为何感觉他比我优秀。”
兽皮少年目不转睛,边看边记,手中鞭子翻飞不停,也学了个有模有样。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野人纵横捭阖,演练讲解,气贯长虹,招法现道、道助神通,神通朗朗。
不多时将他所学牧神图中精要展现得淋漓尽致,兽皮少年惊为天人,心肝跳到了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凤轻笑道:“壮实的少年,你看清楚了么,你以前放牧的方法对不对?”
少年震惊过来,道:“我……我……真是太厉害了,便是我家族长也不能使得这般精妙简洁。”
野人“好人做到底”,再手把手地教了兽皮少年良久,直到他已掌握了大部分后才罢休。
少年汗流浃背,索性将肩膀上的兽皮脱落下去,栓在腰间上,他嘿嘿笑道:“有了这样的本事,族长当会分给我一个竹屋了。”
老龟却催促道:“废话少说,人家教了你,你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少年闻言,严肃道:“请跟我走,但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