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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行(五)

这个王桨看起来年岁不大,唇上有些微短须,皮肤略黑,却面色红润,带了些风霜之色,说起话来虽是轻言细语,却也知他中气颇足,像是个走南闯北的人!

当下王桨讲了些虎丘泥人,琼州小如拇指的椰杯,苏州的茶注等,可惜没有实物,也无甚趣味。

王桨话锋一转,微微一笑道:

“几年前,我曾随家父去过一趟山西,听闻一桩趣事,甚有意思。”

果然辕文便来了兴致。

“是吗?有什么趣事?”

王桨慢条斯理喝了一盏茶,继续道:“国朝弘治年间,有回回进京进贡,路过山西一座山下,见当地居民都在山下的一个水池里打水,便对同伴说道:我要买此泉,且与乡民议价。”

店中伙计端来了一碟松子,一碟栗子,扫雨便在旁边替辕文剥了放在小碟子里,再递到辕文面前,辕文吃一颗松子,闲闲的道:

“敢是他看着水好,买些路上喝?”

王桨笑眯眯的摇着头道:

“非也,他是要买这泉呢!他那属下也以为他是玩笑,可也不敢不去,于是去跟当地人议价,乡民说:焉有买泉水的道理,又不能带走!那同伴自然不肯,非要当地人还价。乡民觉得可笑,随口回了句:价值千金。”

辕文抿嘴一笑:“这人可应了么?”

王桨道:“那回回还真答应了。便依着要买那泉水,乡民自然不允,说不过是玩笑而已。那回回怒了,这边厢明火执仗便要打起来,这可了不得了,惊动了官府,县令听明原委,也觉得好笑,便笑称:若要买,须得三千金,没想到那回回又答应了,县令又笑称要五千金。那回回竟不还价,一口应承!”

王桨伸着五根手指头,辕文奇道:

“咦!难道那泉里真有宝贝?”

王桨笑着继续道:

“县令见他执意要买,只得将此事告知知府。知府虽觉县令未免开得玩笑大了,却也十分不解那回回为何要买,便对那回回道:不过是戏言,何必当真。那回回怒极咆哮道:官府既然已经许可卖给我,如何是戏言?我等在此耽搁逗留,连贡品都卖了凑银子,如今说是戏言,如此戏弄我等,便以决斗来见分晓。进贡队伍旋即兵刃在手,眼看事情要闹大,也只好应允那回回买了泉水。”

辕文笑道:

“难不成他把泉水都装起来带走?”

“那一县一郡之众也都如公子一般猜测万分,一窝蜂的都拥去看他如何带走,谁知他取了斧凿,循着泉水入深山,找到了这泉水的源头,原来是一块天生石头,池水便是由此而来,那回回凿下石头,装在大车里便要走。”

辕文奇道:“他不是买泉水么?怎么看上了石头?”

王桨摸摸唇边几缕胡须,似要将他们捋得更弯一些。

“公子所想也与那知府一样,那知府县令觉得奇怪,便问他,我们现在将泉水卖给了你,已不能反悔,能否告诉我们,这是何物?那回回十分得意道:你们可知这天下宝物有几何?”

辕文也道:“这如何算得?”

“正是呢,众人皆道不知。那回回得意道:金玉珠宝皆为虚物,天下唯有两种宝物,一为水二为火,若无此二宝物,天下人岂能存活?火宝易得,水宝不可得,这石头,就是水宝。有了它,用多少水,它便出多少水,即使是三军万众,城邑国都,有了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语说完,便带着石头欣然而去!留下一郡之人,大眼瞪着小眼,愣怔半天,才轰然散去。”

王桨表情虽变化不大,然绘声绘色讲来,又慢条斯理,倒显得十分有趣。

辕文笑得前仰后合了,抹抹眼角的泪花道:

“这回回,怕不是个傻子?”

一旁的小厮扫雨道:“爷,究竟那是个宝物么?”

辕文笑着一脚踢在他腿上道:“你也是是个傻子!”

王桨笑道:“贵价天真烂漫,是个实诚孩子!”

辕文想了想道:“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有件事倒要请教!”

王桨忙道:

“公子抬举了,请说来听听!”

辕文靠着椅子扶手往王桨面前略倾道:

“有人家请客,这被请之人倒要送上重礼,却是为何?”

王桨略一思忖道:

“想是有求于人,或是攀附高门!”

辕文凝思半晌,不得要领,却又不好细问,扫雨嘿嘿笑道:

“爷,天也近午了,在这待久了,小的回家要挨骂了!”

辕文便也点点头起身道:

“今儿本来就是诗会,告了假不必上学的。咱们还去南园罢!”

王桨闻言一怔,当即起身整衣长揖道:

“小可眼拙了,原来公子不过舞象之年,竟已是几社一员,如此才华,又人才出众,真是人中龙凤啊!”

辕文笑道:“你也太会夸人了,我卧子兄,才是人中龙凤呢!”

王桨含笑道:

“几社诸君,都是为我云间争光的才子。我等常年外头奔波的,人一问起从何处来,小可便道是松江府人,他人立即感叹我松江人士才学名动天下,小可也是与有荣焉呀!”

王桨的语气十分诚恳,态度可比方才恭谨。

江南之地,倾慕风雅之人常有。许多巨富商人,也极力的与士人结交,若能有此门路,便如获至宝。当初徽商汪汝谦(字然明)也是因为识得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祯的儿子冯云将,才能参与杭州名流的湖上宴饮,如今已成为名动江南的“黄衫豪客”,结交的都是钱谦益、吴伟业、张溥这样的榜眼、探花之才!

王桨原以为辕文不过是个少年公子,纨绔子弟,谁知已然入了几社。既然早有结交士人的打算,他也早已打听过这松江府有名气的文人,这十四五岁入几社的,也唯有本地簪缨之族宋氏家族的宋征舆了,只是此时若太过热情,到显得刻意了,便不动声色。

辕文虽然才高,却并不深知世情,在他看来,世人没有不对他好的,他少年成名,追捧的本来也多,便不以为意,只笑道:

“阁下过誉了,这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罢了。”

王桨又拱手道:“若有新奇物件,堪得你等才子欣赏把玩的,小可便给公子留着了。”

辕文边往外走边道:“如此,就费心了,我下回再来。”

王桨送辕文离去,转身回来便对伙计道:

“近日若有人贩卖文房之物,但有雅致的,都给我留着。”

即便商人与士子结交,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只与那等穷书生结交,即便他才情横溢,要入这顶层的文人圈子,也是难,其中一项,便是结交不起。如今江南各府各县,世人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近几十年来,便是贫寒之家,也不愿勤俭度日的了,但有银钱,便置办罗衣头面,只想着外头光鲜。许多读书人,也沾染了这等习气,若是那个商人要与儒生交结的,先与这等人相与了,那顶层文人圈子,便难得进去了。像宋家这样的豪富之家,宋辕文这样的才高子弟,若能与他结交,别说松江府,便是江南名流文人圈子,就算迈进去了,紧接着,就是官府的圈子了。

如今看来,那一套酒器哪怕送给辕文也是值得的,只是不能做得太明显,便去库房瞧瞧可有什么文房雅玩,不显山露水又可堪赠送的,随那酒器送与辕文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