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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行(六)

辕文带着小厮骑马缓跑着过了市河,拐角处有一个周氏响糖铺,卧子的长随小厮寄云正在铺子前买了一包藕丝糖、一包玫瑰灌香糖,穿过府前街慢慢的走回去。

门首的板车已经散了,进门见周妈妈带着眉姐儿在廊下玩儿呢,便将糖果交给周妈妈,周妈妈带着眉姐儿道:“好姑娘,给太奶奶和奶奶看过再吃好不好?”

眉姐儿乖乖的奶声奶气道:

“好!”又对寄云道:“谢谢云哥哥!”

寄云笑着道:“眉儿真乖!”

看着眉姐儿嘻嘻笑着蹦蹦跳跳进了二门,寄云才到东轩卧子的书房去。

刚要抬脚迈进西厢房里,却见自家主母在里头呢,寄云忙止住了脚躬身道:“少奶奶。”

窗前笔墨森然的画案上,左侧放着一摞书,还有一些卷起来的书稿,桌面上还有一张昨夜写下的词作,想来当时写完便就寝了,墨迹未干,便不曾收起来。

张氏站在案前望着窗外老梅,若是红梅花开,从窗户望去疏枝横陈,娇俏可爱,别有风致。多少次她夜里来替卧子剪去灯花,添茶侍香,那时他们也曾一起在雪夜里,开着窗户,任凭风吹,赏着窗外的梅花。

是什么时候,她再也没有陪他夜读,也不曾在这窗下听雨观风、赏梅看雪了呢?

可是桌上的那首词……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轻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箫郎归矣,莫怨飘零。

看词中意,并非寻常与人酬和之作,字里行间满是怜惜,那女子的娇媚之态,若非在卧子心中深种,何至于写得如此生动活泼,我见犹怜?卧子竟对她人暗生情愫,看起来时日已非一两月。

这么久了,自己竟然毫无觉察!!

忽听有人呼唤,回首一看,却是卧子的长随小厮寄云。

“你怎么回来了?爷呢?”

寄云不过十四五岁,是跟了卧子多年的小厮,行动爽利,为人实诚。张氏与卧子结发四载,夫妇和美,且张氏一向驭下宽厚,卧子在家下人前对张氏也十分敬重,举止行动也从不藏私避忌着夫人,故而他的长随对张氏也不疑有他,但有所问,皆直言不讳。

“爷还在南园呢,让我回来拿那个雀木架子上的书稿。”

张氏坐在案前,半斜着身子对着门外,竭力的对那首词视而不见,一旁的丫头小环将歪着的书摆正了,将笔洗、水盂里的水倒了换新的。张氏只淡淡然家常闲聊一般的问道:

“拿去做什么?”

寄云声色中满含着兴奋的道:

“我在厅外头扇着风炉呢,听着里面在说要编个什么集子,后来知府大人也来了,里头说得好热闹,少奶奶,咱们爷可是几社的骨干,这下爷更要大大的扬名了。”

这个小院四面总共十余间屋子,除了卧子的卧房,一间正厅,两间偏厅,两间客房外,其余房里都是家中数代人积下来的书。

这间是卧子常写文章的房间,书还较少,三壁墙都是书橱,靠窗的这一面,除了一张画案,角落里还有一个雀木的四层十字栏杆架格,上头专放卧子的书画文稿之类。张氏知道第一层多是画稿,第二层会有一些文稿,翻着看拿了一叠像是近日的,略皱了眉轻叹一声道:

“扬名又如何,又不能靠这个去中了榜眼探花!”

寄云接过丫头小环递出来的文稿,正待要去找个包袱皮,却听张氏道:

“寄云,爷最近在外面……都跟谁一起呢?”

寄云忙又转回来微屈着身子道:

“爷时常便是跟几社的朋友在一块,常在一起的也就是宋小爷,李工部家的公子,还有夏爷、徐家的三位爷他们,倒没有其他人。”

“现在天气凉爽了,他们就只在南园,没出去喝酒游湖什么的?”

“有时候也出去,也游过湖。”

“哦?太太正说难得近几日天好,想去游湖呢,他们坐的哪家的船?可好么?”

往常卧子出门也有和友人同去画舫饮酒听曲,寄云也不疑有他,老老实实道:

“爷和两位公子去的是个画舫,船头灯笼上的两个字我倒认得,叫做‘一方’。”

寄云说到最后,有点自嘲的笑了笑。

张氏扶在椅子上的手一动,依然不动声色笑道:

“这名字倒是简单,行了,你去吧,把东西拿好,那可是你爷的心血。”

寄云躬身答道:“是。”

张氏仍旧坐在椅子上出神,丫头小环奇怪的道:“姑娘怎么了?”

小环约莫十七八岁,鹅蛋脸,银簪素面,看着十分的木纳,笑起来却很可亲。是张氏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总也改不了口,还叫“姑娘”。

“小环……你说夫君他会不会在外面有人?”

小环细细的揩抹着书橱的上的褶条儿,一边笑道:

“怎么会呢?爷不是每天都在家吗?除了那年去南京和京城赶考,从来没有在外头过过夜!”

“他每年都要出去游玩一阵子,有时候也会去听那些乐户歌姬唱曲儿……”

小环擦完了书橱,又把门轻轻关上,宽慰张氏道:

“往常爷出去了回来,不也跟姑娘讲外头的趣事吗?他跟几位爷听歌姬唱曲儿,不也跟姑娘说了吗?”

张氏喃喃道:

“是啊,他以前都说了……”

小环来扶张氏道:

“姑娘别多想了,去睡个午觉吧,忙了半天了,也该歇歇了。”

张氏扶着额头,忽然浅淡的一笑,站起身来看似轻松的样子道:

“许是我多想了,夫君也并非好色之人呢。”

晚间卧子回家,先去祖母房里叙话片刻,才回到梅屋,见卧房的灯亮着,进去一瞧却是一灯如豆,张氏一手托着腮,手里倒拿着一本《漱玉词》,耳旁的珍珠坠子映着灯光,衬得她面目温暖柔和。

卧子一边脱了外服,一边笑道: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氏帮卧子把衣服挂在床后的衣架子上,一边嗔着:

“我就不能看了?晚间天凉了,脱了外衣裳,还是该穿一件才是。”

一边又拿了件家常的袍子给卧子披上。

卧子见妻子忙忙碌碌,在这小小的卧房里,这样柔暖的灯光下,属于他的柔和而清丽的妻子,带着牵动人心的美。他握着她双肩微笑道:

“不是不能看,娘子自幼读书,我岂不知?只是这几年你管着家,要侍奉祖母和母亲,还要照顾眉儿,还要照管我,辛苦你了。”

张氏仰头看着卧子,他的眼睛并不是时时往上看的,这样低着头看着自己,还是很温柔的,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想多了,自古才子写诗填词,闺怨闺愁从来都是他们磨砺字词的方式,何况酬和之作常有,何必放在心上?

她想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身子,可是在卧子搂住她之前,她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他。

很奇怪,她为他穿衣脱衣都很自然,可这样主动表达亲密的拥抱,她却做不来。

“我如今是婆母的儿媳妇、夫君的妻子、眉儿的母亲,祖母和婆婆待我有如亲女,夫君与我从未红过脸,就只眉儿顽皮了些,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卧子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张氏微笑道:“前人有言:修得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跟外头的梅花比,我还略略强些。”

卧子一笑,揽着张氏的肩道:“今晚不看书了,陪你看看《漱玉词》如何?”

张氏忙道:“夫君还是要多看些……”

话尚未完,卧子已眉心微蹙,忽听外头寄云的声音道:

“爷,宋公子遣人来说,明儿午后,请爷把时间空出来,他有事呢!”

卧子道:“有说什么事儿吗?”

“没听说!”

卧子对张氏耸耸肩道:

“这个辕文,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也罢,才起更,我得把明天的功课补上。你先回去睡吧。”

卧子读书,当然是极好的,张氏心里一向觉得卧子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几社的什么诗会、文会上,若在社里讨论着时务,切磋些八股文章、策论倒也罢了,偏他们还能搞一个云间诗派出来,卧子还乐此不疲。

这样的夜晚,方才的美好,她也想要,可是劝服夫君仕进的心终究战胜了自己的情感。

“那我不打扰你,我……回房去了!”

“嗯!”

张氏自提着灯笼,缓缓的沿着廊下出去,她其实希望卧子留她的,哪怕她在这窗下看着星空,或者在待房里看《漱玉词》,她也好想闻着他的气息入睡的,可是卧子没留,她……也不好意思留下,怎么能让卧子,让家里人觉着她上赶着要留住男人呢?

卧子送她到小院门口,让寄云跟着送少奶奶回去,便转回来去了书房,却见桌上昨夜的词还在案上,他缓缓坐在椅子上,怔了片刻,又自嘲的摇摇头微微一笑,一把抓在手里,揉成一团,想了想又摊开来,小心的折好,放在了架子的最底层一叠早已装订好的书稿里。又从书橱里拿出一本《大学衍义》放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