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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行(三)

徐孚远在隔壁桌上停了笔,因面前笔架和书籍阻隔,便高举了手对着辕文挥道:

“辕文,我记下来了,继续!”

辕文“哦”了一声,托着腮想了一下,又吃了一块榛子酥,挠挠头道:

“说完了!”

舒章正站在他身旁,等着他的下文,闻言拿着扇骨拍得辕文一跳:

“我特特的站在你身边聆听高论,你竟然就这么两句就完了?”

辕文揉一揉被他打的地方,一副被打疼的样子咕哝道:

“就这么两句嘛!”

有时候灵感也就那么一瞬,精华也就那么一句,众人会意,也只呵呵一笑,各自坐了,有将诗作拿出来的,也有继续讨论辕文的词的。

卧子坐在一边沉思,忽对辕文道:

“你可细细思量,将所思所虑,形成文章,这两句虽是根本,可总得有头有尾吧?”

舒章眉开眼笑对苦着脸的辕文道:

“功课来了!”

辕文哀叹道:“卧子兄~”

舒章大笑道:“撒娇啊?”

辕文揍了舒章一拳,舒章拿扇还击,卧子右手微抬,示意二人别闹,舒章见他似有话说,便也让辕文坐好。

果见卧子站起身来高声道:

“诸位,我有一个想法,今年大家也都有诗文作品,也有一些创作的思考,现在才九月,大家各自修改自己的诗作,也凝炼一些文字,待年尽,刊成《壬申文选》,一则记录我们云间几社文会盛况,二则发扬我云间诗风。如何?”

其实卧子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几社也有几个家境贫寒的子弟,刊刻文选,亦能谋得一些稿费,虽然不多,也可稍解疑难。

云间派文人,彝仲、卧子等为首,卧子认为“文当规摩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几社同仁皆有相同文风,倡导复古,继承东林,提倡“崇儒复雅、写真尚实”。是以几社虽只成立几年,社中子弟便以文采飞扬、特点鲜明而闻名内外。

且几社与复社来者不拒不同,接纳社员几乎严苛,故而个个精粹。如今云间诗派声名远扬,但有诗文流出,士人争抢,如今刊刻成书,海内读书子弟且不论,单是那慕几社之名的附庸风雅之辈,亦必慷慨解囊!

卧子此言一出,厅里立时轰然!

刊刻书籍,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啊!

徐孚远立即起身附和,拱手道:

“卧子兄提议甚好,发我云间文气,扬我几社声威!”

卧子笑着坐下,舒章对他竖起大拇指!

辕文的小厮给辕文添了热水来,辕文沏了茶,仔细的刮去浮沫,殷勤的端在卧子手里道:

“卧子兄,不用我的这篇文章吧?还没写呢!”

卧子嘴角略有一抹微笑,只不动声色的瞧着他。

舒章在一旁悠然笑语:“立刻写,马上写!”见辕文转过头来皱眉努嘴,又补充道:“我帮卧子说的!”

辕文哀求的看着卧子,卧子将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笑吟吟道:

“舒章说得对!”

辕文立即趴在桌上哀叹道:“我写不出来,一点灵感都没有!”

他们三人坐在一张罗锅枨八仙方桌旁,卧子打横,辕文舒章分坐左右。桌上自然琳琳琅琅,纸笔皆备,只是两人的没有辕文的那么多那么乱。两人并不理辕文,议起刊刻文选中的事,卧子还时不时提笔写上一二!

辕文无事可做,便不时的使唤他的贴身小厮,一会儿剥栗子,一会儿倒茶水,舒章不耐烦道:

“辕文你能不能消停点?”

“不能!”

“那你出去玩会儿!”

辕文正待回嘴,忽然眼睛一亮,嘴角一抿,兴奋难掩:

“那我走了!”

辕文抬腿往外便走,卧子诧异的问他:

“你去哪儿?”

辕文头也不回:

“逛逛!”

辕文走到门外一招手,外头候着的一个小厮立即给他披上一件竹青缂丝披风,两人一溜烟的去了!

舒章按住要去追的卧子道:“你真要去追?”

卧子不解道:“今日是正经社日,他跑哪儿去?”

忽而明白了什么道:“你知道?”

舒章含蓄一笑:“我也是猜的!”

“怎么说?”

舒章幽幽道:“秋闺秋思,辕文明写她人闺阁之思,却是道尽自家衷肠……你觉得呢?”

卧子旋即明了,蓦然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幽幽道:“甚好!”

舒章往椅背上一靠,悠然道:

“不过今日是诗会,应该叫上她的,也罢,午后我们也瞧瞧去?”

卧子淡然一笑,提笔在手,淡淡然道:

“改天吧!”

**

辕文出了门,骑了马,两个小厮护在身旁,一路沿着城墙根跑到了谷阳门,穿过厚重的城墙,出了城门往北奔白龙潭而去。

走马踏桥,穿塘度水,远远望见白龙潭粼粼水光,掩映半天楼阁,阳光轻洒,潭边深柳,灿灿金黄。

一堤金色深柳之下,一艘黛色画船青幔高挑,门首挑着一个明角灯,上有“一方”二字。

辕文下了马,后面一个小厮连忙滚下马来,上前牵了马系在稍远的一株槐树下。

辕文三两步跃上观景台,叫声“吴妈妈”。台下舷梯处,吴大娘正和绫儿剥豆,见是辕文来了,绫儿笑道:“公子今儿可没先约过。”

辕文嘻嘻笑道:“好姐姐,我让扫雨买果子去了,特特的请你吃菱角糕,你们姑娘在家吗?”

绫儿笑着努努嘴,辕文便自己掀帘,抬脚便进去了。

影怜正与寒秀斋的乐师张魁官坐在桌前商议曲子,忽听珠帘乱响,却见辕文进来,她也不起身,只笑问道:

“辕文,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辕文满面春风道:

“他们讨论文选的事儿,我没兴趣,便来看看你做什么呢。”

靠珠帘的两个角落的几子上摆着两盆苍松,里面梅花门旁的几子上则是两盆文竹,苍松巍然,文竹幽雅。船靠在岸边时,小几上面的窗户照旧是不开的,唯有些许纤柔的柳条,透窗飘荡。窗户中间的墙上挂着一轴山水,淡墨淋漓,下面的小几上,放了一盆秋海棠,娇俏可爱。

这边斜桌旁放了一盆米兰,青翠幽幽之间米粒大的花儿点缀其间,窗外波光入眼,微风拂过,花香浅淡,似有若无。辕文立即弯了腰深深一闻,表情极度舒适!

张魁官身材略瘦,穿着笔挺的蓝布直裰,面容精洁,胡须也修整得很精致,是个看起来有些文弱气的乐师。张魁官起身对辕文一揖,辕文也微微一礼。

影怜嗔道:“你是到我这来躲了?”

辕文好奇的看着斜桌上的谱子道:

“这是什么?文字不像文字,曲谱不像曲谱!”

“我正跟张魁官商议,排一个新曲子,唱秦少游的《鹊桥仙》。”

辕文雀跃道:

“好呀好呀,你们忙吧,不用理我,我等着听就是了。”

言毕径直走进梅花门里,脱了披风往画案边的三面围子浮雕海棠玫瑰椅的椅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见案上铺着宣纸,在一只紫黑的端溪鸲鹆砚里蘸了墨,便将自己那首词写了下来,瞧一瞧,十分满意。

绫儿用一个黑漆托盘端了茶来,还有一碟荷花酥、一碟菱角糕。想了想,又从背后书橱下面柜子里拿了一个小荷叶白瓷碟子放在辕文面前。

辕文疑惑道:

“做什么?”

绫儿掩面笑道:“大少爷,这桌子底下没有喂得只小鸡。”

辕文来过几次,绫儿也大约摸准了他的脾气,这个宋公子,大少爷习气甚浓,做事不管不顾的,一高兴就敲桌子,手里不论有什么撒手就丢开。说他他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乐。是以绫儿也敢跟他开玩笑。

辕文鼻子里哼一声,绫儿一笑而去。辕文只得百无聊赖的摆弄了一下镇纸,细细的瞧了一回檀木臂搁上的月下寻梅浮雕,看着案上竟摆着四书,旋即移开眼睛,托着腮透过绿纱掩映的梅花门洞望着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