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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行(二)

卧子出了大门,往西角门方向等寄云牵马过来,却瞧见西边角门外停了有好几辆板车,车上全是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子。

卧子奇怪的问一个车夫道:

“这是什么?”

赶车的都站在车旁闲蹲着或靠着墙,好奇的左瞧右瞧,一时见问,也不知如何作答,便高叫道:“三官儿。”一个穿灰褐色直裰的方脸男子忙从角门那里走来拱手道:

“爷,我是陈述,爷还记得吗?”

卧子眉头一凛,忽然开颜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青浦老家的,今儿来城里逛逛?”

卧子家在松江府的青浦县还有些田产,一部分托陈述帮着照管着些,前几年跟父亲回老家,他还跟这个陈述喝过酒,此人虽不读书,却也是个心地热忱的人。

陈述脸上堆着笑道:

“今年粮食打下来了,因去岁少奶奶曾说要趁着新鲜送来,我这不也想着好久没来拜见老太太,也想着在这城里逛逛嘛,就来了!”

卧子一听明白是夫人张氏让他送山货、粮食来了,便笑着拍他的肩道:

“多谢你了,我今儿有事要出去,你今天不回去吧?明儿中午咱俩喝一钟!”

“是!一定一定!”

卧子交友一向不拘小节,兴致起来了,与贩夫走卒亦可划拳!

卧子家祖籍是在华亭县的莘村,莘村地近青浦,陈家祖上富裕,在青浦也有些地产。曾祖和祖父耕读传家,却不曾以功名出身,直到父亲陈所闻在万历四十七年中了进士,陈家才算改换了门楣。陈所闻中进士后曾任刑部郎中、工部郎中,然天启元年回家丁父忧之后,因朝中阉党专横,便未曾再出仕,天启六年去世后,卧子便成了一家之主。

两年后的崇祯元年冬,卧子守孝期满,迎娶了十二岁时便已订亲的名儒张方同的长女淑仪。

卧子的亲生母亲在他四岁时便已亡故,祖母高太夫人怜爱卧子,精心抚育。后来陈所闻虽有续娶夫人唐氏,却身体孱弱,不能理家。自张氏过门之后,祖母见她知书识礼,擅长理家任事,便将内事都交与她。

张氏过门不到半年,便已有孕,大家都怕她累着了,她却笑吟吟宽慰高堂和卧子,只道是:“男子当治国平天下,夫君是不世出的才子,我虽德薄,也当学得个苏老泉的程夫人,家中事务不需夫君烦忧。”

有了这位能干又识大体的夫人,奶奶和母亲都十分满意,卧子正可专心读书。

卧子是陈家唯一男丁,父亲陈所闻不必说,祖母、继母、妻子都对幼年即名闻乡里的卧子寄予厚望,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门楣,为国尽忠。

然今日卧子去南园,是参加几社诗会的。

秋气渐深,南园却一点也没有萧瑟之象,难为这设计者,既要花木森森,还要四季常青。绕过前院的五间大厅,过了属玉楼,顺着小桥流水,便到了一座两层的鸳鸯楼,从穿山游廊下进了一道月洞门,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儿。

转过院中山石老松,卧子便听见卷棚下的大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辕文,我们今天是诗会,你怎么交了一篇词来?重写重写!”

辕文嘟囔道:

“是你们非要看的!”

舒章眉头一挑,笑眯眯道:“辕文怎么想起填词了?还是这浓情蜜意的词!”

一人凑趣道:“诗言志,词言情。辕文啊,必是动情了!”

有人大笑,亦有人打趣,也有人问:“辕文对谁动情了?”

进得厅里,便见辕文满脸飞红的去抢一张桌上的词作,大家更是放肆的笑。

卧子走到案前,早有人递在他手里,卧子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首

蝶恋花·秋闺: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自断肠花不落。忍若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

卧子点头赞道:“好词,直追五代冯延巳、韦庄啊!”

辕文立即拉着卧子道:“真的吗?”

卧子侃侃而谈:

“整首词清丽委婉,情意深致,当代词中,也没几首能越过你去!”

辕文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卧子,又看看其他人道:

“可……他们都笑话我!”

卧子笑道:“他们逗你呢!”

辕文立时活泼起来,跳在人群中间,向着面前众人竖着食指挨个指了一圈,鼻孔里哼了一声。

众人见他身上穿着玉色妆花孔雀圆领袍,束发银冠,面色如月,这般笑中带嗔倒像个娇俏女郎,大笑道:

“现成的美人就在这里,辕文你还需要思念谁啊?!”

辕文一愣,左瞧右瞧道:“哪儿有美人?影……”

舒章忙拿扇子敲他:“傻子!”

辕文急道:“本来嘛……”

忽然明白过来,忙闭了嘴一笑!

辕文在几社中年纪最小,性情活泼,却又腼腆温柔,众人原本就爱开他的玩笑,反正辕文也不恼。方才一见了词,倒先忙着打趣了,听见卧子的点评,忙又传阅着细看。

卧子忽然有个想法,对众人道:

“云间诗派如今也算是能立足文坛了,咱们要不要也开始在填词上做点功夫?”

舒章拊掌道:

“这主意不错,当今天下,诗分虞山、云间、娄东三派,填词上尚无分野,何妨在云间诗派之后,再来一个云间词派!”

徐致远从人群中前行一步,微笑点头道:

“舒章兄真立意高远,我附议。”

众人虽皆非有备而来,然见了辕文的词不免心痒,听了舒章的话更是踌躇满志,议论纷纷如何着手。

卧子笑对辕文道:

“既然你已先作了,可先谈谈感想么?”

厅中四张方桌,原是大家随意围桌而坐,有时还拼在一起,后来共聚的人数大多固定,故而笔墨纸砚、拜匣笔搁甚至茶盏茶盅等越来越多,便成了固定座位了。

辕文和卧子舒章共用一桌,他的那一边,桌上琳琅满目,各种吃食、笔墨宣纸快要摆满了!

辕文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凝神想了一想道:

“曾读李太白《菩萨蛮》,以柔淡为宗,以闲远为致。宋人秦少游、张子野习之而成婉约之风。然本朝诗风,多绮靡之态,也与我们云间诗派的主张不同。闲来有所想,便试着填了一填,可还行?”

舒章赞道:“了不得,辕文是要改变本朝词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