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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杨碧(八)

品藻花案已毕,来看热闹的自散了去,士子们要品评诗文的,也各自寻了地方,也有与各水阁姑娘相好的,也相携去了。

除了吴天行、汪然明、柳敬亭外,还有一些常来往寒秀斋的士绅留了下来,要作长夜之饮。

青云和莲生也是常在寒秀斋的,今日在花谱上排了名号,也各自欣喜,宛君早有准备,让人在戏台下摆了三桌。

宛君换了一身莹白牡丹暗纹云缎袄儿柳绿织金璎珞裙,一整套金镶牡丹嵌宝首饰在灯下熠熠生辉。

宛君难得兴起挨桌敬酒,吴天行跟在身后,数度要替她喝,却被宛君纤纤素手按住胳膊往旁边一推道:“你且乐你的,别管我!”

吴天行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带着微笑殷勤劝道:

“少喝点,看明早头疼!”

众人笑道:

“吴爷,要让宛君夫人放下酒杯,可要出绝招才行!”

吴天行笑着拱手道:

“诸位别瞎起哄让她喝,我多谢大家了!”

因跟在宛君身后打躬作揖,宛君听他一语,笑着转身时一个不察,一杯酒都倒在吴天行的鱼肚白湖绸道袍上。

众人绝倒:

“吴爷高招啊,衣裳倒也可以替得!”

影怜并没有加入厅中的扰攘,她留神瞧了瞧,见柳敬亭并未在席上,便问绫儿:

“说书的柳先生去哪里了?”

绫儿笑道:

“姑娘找他做什么?柳先生怕倒了嗓子,不喝酒的,且又怕席上被人起哄再说一场,此时想必在哪里躲着吧,我去问喜儿就知道了。”

一时绫儿带了喜儿来道:

“柳先生在那边屋里呢,姑娘要找他?”

影怜轻声道:

“是,烦劳姐姐了。玉京,柳先生虽是说书,却与我们演习曲艺是一般的,他能名扬天下,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们一起去请教一二可好?”

玉京虽是年小怯懦,听得影怜此语,便紧紧贴在她身旁小声道:

“姐姐说的是,我去。”

恰巧两个小丫头也走到绫儿面前道:

“绫姐姐,你要的茶和果子。”

一个端了一套汝窑白瓷杯,另一个捧着一个大攒盒,绫儿招手叫她们跟着。

穿过戏台后面的走廊,过了楼梯,靠江边一侧还有四五间屋子,喜儿在一间屋子前站住敲门,带着询问的微笑,轻唤道:

“柳先生,我们杨姑娘和苏州的卞姑娘来了。”

一阵脚步声,门从里头打开了,喜儿笑着一礼:

“姐姐还说汪先生怎么不见了,原来在柳先生这里。”

汪然明见影怜和玉京站在外头,忙笑让进屋去:

“两位姑娘快请进。”

喜儿见了礼,便自去了,绫儿十分麻利的进屋倒茶摆果子,四人倒也算初见,礼毕才各自归坐。

屋子中间立着一个雪山访友大插屏,后面是一副卧榻,这进门正面有一张罗汉床,上有一小炕几。汪然明和柳敬亭坐在炕几两旁。影怜和玉京便在东侧的椅子上坐了。

汪然明方脸长眉,面容端整却时时带着笑意,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张铁力木的方椅上。

近看柳敬亭,他的面貌可谓丑陋,还满脸的麻子,不过却有一脸峻奇之气,行动随意,在汪然明对面斜歪着身子坐着,恰似半边身子都依仗着靠着炕几的右胳膊。

影怜让了茶,方侧了身子对着两人微笑道:

“我和玉京听了柳先生的书,特来请教柳先生,想请先生不吝赐教呢。”

汪然明不等柳敬亭说话,忙忙的道:

“姑娘不知道,柳麻子古怪。不过两位姑娘今日让汪某大开眼界呀,真可谓‘耳中盛宴’。异日到西湖,'不系园'扫花以待。”

影怜本未料到会碰见汪然明,因了方才玉京的事,她对汪然明极有好感。

“听闻先生的'不系园'有十二宜: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妙香、洞箫、琴、清歌、名茶、名酒、淆不逾五簋、却驺从。人都说,在'不系园'一坐,才不枉西湖一游呢!”

从进门起,柳敬亭的态度就十分的淡淡然,方才一直未开口,这会儿忽然伸着手指着汪然明笑道:

“世人都在说你这'十二宜',却唯有她说上来是哪十二宜了,然明老儿,你自己恐怕都不记得吧?”

汪然明对着他扔了一个花生,柳敬亭嘿嘿一笑!

玉京却对'不系园'产生了兴趣,悄问影怜:

“姐姐,'不系园'是什么?”

影怜解释道:

“是汪先生在西湖的一艘游船,一船诗书,满湖翠微,恰如湖上名园,王修微有诗道:新华摇灼灼,初月载娟娟。春随千嶂晓,低栏隐幙连。”

玉京好奇的闪着眼睛道:

“那'不系园'是'泛若不系之舟'之意吗?”

“是呢,汪先生还有小船几艘,名字也很有意思。'团瓢'是取自《通雅》:'团瓢,谓为一瓢之地也。''观叶'是取自《山堂肆考》:'观叶为舟'。”

汪然明静静听着,虽觉面前的小小女子有卖弄之嫌,却也诧异她观书之博:

“姑娘真真博闻。柳麻子,你瞧你也就那点些微末技,还老大的脾气!”

柳敬亭说书规矩甚大,即便达官贵人请了他去,若不肯一声不响静静坐着专注的听,他便不开口,若有仆役附耳言语、听者有疲累之态,他即便说至兴处也会立时住口。早些年只要桌椅洁净,清茶一盏,他便从容开讲,近年说书,座要锦茵,炉要埋香,非白瓷杯不用,非名茶不饮,这排场越发大了。

影怜此刻方才悟到自己行动实在鲁莽,汪然明却一直在言语相帮。

柳敬亭嘿嘿一笑:

“我若不这么大脾气,谁能听出我说的好?”

汪然明大笑的指着他道:

“你呀你呀,终于露出馅儿来啦!”

柳敬亭轻咳一声,端坐了容色归正:

“我的老师才是真正的说书大家呢,想必然明兄也曾听过莫公的书。”

汪然明点头道:

“的确听过,至今记忆犹新。”

柳敬亭点点头,满脸怀念的神情:

“老师曾在酷暑三伏日说《西游》,数百人聚在古寺之中,热浪将门外的石头烤得发烫,数百人聚在殿里,如入蒸笼,可即便汗如雨下,却如一人擦拭,专注的听老师说完才惊觉汗流浃背。这才是说书人的最高境界。”

听柳敬亭说书,影怜已暗自惊叹,岂料柳敬亭之上,还有高人,不由得道:

“能让人忘我,真至高境界!”

柳敬亭接口赞道:

“姑娘说对了,莫公曾道:口技虽小道,在坐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要,忘身在今日,并忘己何姓名,于是我即成古,笑啼皆一,座中人唯随己之喜,随己之忧。”

影怜细细揣摩,自言自语道:

“先自忘我,才能让人忘我。”

柳敬亭笑道:“姑娘已得了。”

影怜起身拱手一揖:“多谢两位先生。”

汪然明见影怜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博闻强记,已自惊讶。此刻见她用揖礼,饶他见多识广,也是诧异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