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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杨碧(七)

卞玉京在台上怯怯的向汪然明盈盈一拜,汪然明站着微微欠身还礼。

卞玉京下到后台来,影怜揣度宛君今日忙碌,暂且照顾不了玉京,便迎上前去。

玉京眼波盈盈,扑在一个中年妇人怀里,那妇人搂住玉京,款言道:

“我儿,苦了你了!”

玉京抬起头来,眼泪似乎已在她母亲的雪青棉袄上擦干了,莞尔一笑道:

“娘,我第一次登台,激动呢!”

影怜见她有母亲安慰,正待离去,玉京却发现了她,对着她一笑!

影怜便也站住对玉京点点头,玉京母亲也瞧见了影怜,柔声道:

“我儿,去吧,你们姑娘家好说话!”

两人面对着一礼,影怜抢先去握着她手道:

“我姓杨,名影怜,玉京妹妹是哪里的?”

玉京羞涩谨言,影怜见她瘦怯娇柔,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二楼楼梯转角有两椅一几,影怜便带玉京在这里坐了,款言相慰。

卞玉京原是随母亲从苏州作问梅之旅,她母亲听闻松江有此盛事,岂能错过这名扬江淮的机会,便一力撺掇,早早的替她准备了。玉京原胆怯,又受此羞辱,幸而影怜是妙语之人,不多一会,玉京的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方才那一段高腔,真难为你唱了。”

“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儿弋阳腔,我这样唱真的好吗?”

影怜赞道:“真的好,不骗你。宛君姐也唱得好,方才我还看到她点头赞你呢!你在松江要待多久?若多留一些时日,我们可以办盒子会。”

论起来,影怜也不过十四周岁,豆蔻少女之间,绵绵细语,喜欢热闹倒是相通的。

玉京抿嘴一笑,嘴角还有一丝羞涩,眼中却现出好奇的憧憬:

“我只听闻南京秦淮河姐姐们的盒子会争奇斗艳,松江也有吗?那我等盒子会完了再去南京,姐姐你去不去?”

影怜心道,这便是有母亲的好处了。

“金陵自古繁华,我也想扁舟一叶游历秦淮。今年暂且要留在松江,你若在南京常住,我以后来找你呀。”

一开始玉京言语寥寥,影怜婉转款言,玉京便忽然谈辞如云了,倒让影怜惊讶,这一聊起来便十分投机了,忽然听执事唱到:杨影怜,琴、《梅花三弄》。影怜赶紧别过玉京上得台去。

影怜穿着紫薇绸玉色织锦缎滚边的长褙子,窄窄的衣裳窄窄的袖子,妃色留仙裙,长身玉立;鬓边两朵红梅,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宛转玉步,早已有人啧啧赞叹。

影怜移步琴桌前坐下,轻触琴弦,琴音弥漫开来。

随着琴音,恰如缓步深入梅林之中,霎时仿佛见雪地寒梅,枝头间露出点点花苞,挂着露珠儿,神色可人;恍然又似见到梅花在风中傲立,奋力的睁开眼睛,露出浅浅的微笑;风雪来临,摇曳的身姿始终不改清丽的容色,依旧颤颤的却也是稳稳的站在枝头上……

一曲终,场中静如深林,旋即几处窃窃私语,几处掌声。

单是琴声,的确不出彩,座中风雅之辈,识得此曲妙处者,也并不多,然有所觉者,皆拊掌大赞!

汪然明是个懂行的,心中叹道:

不系园若有如此琴声,方不负“十二宜”之名啊!

然而琴声中铿锵之声不绝,似乎是心有不平,才有傲斗寒霜的坚决;末调满怀惆怅却在转合之余露出不加掩饰的豪气!

汪然明复又端详一下这个琴艺卓绝的小小女子: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娇小瘦削却盈盈傲立,果然是雪中寒梅差可拟。

琴为心声,这样的年纪,将这情绪复杂的曲子演绎得令人感佩,心中又有多少苦处才能为之?而这一丝豪迈之气又让汪然明诧异:

女子有豪迈之气,绝非寻常!

汪然明提笔在扇上勾出红梅,写上杨影怜三字。

影怜见厅中众人之举,蓦然明白了宛君的深意:

即便如寒秀斋这样只以才艺货卖于人的地方,在这里举行的品藻花案,姿色、打扮、曲风、笑颜等才是品评的根本,她所求的只以诗文取胜,希冀的以诗文与士人相交的想法,在品藻花案,是不可能的!

宛君出场压轴,豆绿的广袖宽袍,灵动飘逸,行动间牡丹花纹若隐若现,底下露出大红的裙裾,鬓间珍珠衬得眼波流转、顾盼有光,款步走来便已引起阵阵喝彩!

宛君今日唱的是《占花魁》,影怜也是第一次听这支新曲。

“春到花重丽,云开月再圆;明珠归合浦,美玉种蓝田……”

一开口便听场上一片叫好之声,宛君的声音天然带着一丝柔软、一缕娇媚,音色中又有一丝让人愿意深享其中的笑意,影怜听来只觉自己的身心皆随她嗓音而去……

宛君名扬江淮绝非是靠人捧着,那眼角眉间的万种风情,浅笑微颦,举手回身的羞怯,宛转玉步,轻舞回旋的曼妙,早令人移不开眼珠儿……

“远悠悠梦绕华胥界,暖溶溶日上傍妆台……香奁几种俏安排,抵多少盈门百辆多华彩……蒹葭倚玉畅情怀,丝萝附木蒙携带。宿缘该,琴调瑟弄,白首笑颜开。”

末了莲步暂停,身子将转未转之际,脸儿微斜映着红灯笼透出的光娇媚的一笑,慢慢停住。

台下立即欢声雷动,叫好之声不绝。汪然明点着头儿微笑着在扇面上画了牡丹,宛君也堪比牡丹国色。以众人的叫好声来判,今夜的花魁自然是宛君莫属了。

影怜从未见过宛君的表演,此时是真明白了宛君的身价为何如此之高,豪气从何而来了。

待宛君从一侧退下,影怜早已欣喜的守在旁边等待了:

“姐姐妙曲,今夜的花魁定是姐姐了!”

宛君笑吟吟的:

“能得你的称赞,我也不枉那么卖力了。”

宛君倒也不是客气,虽然影怜年纪尚轻,然而宛君第一次见便知她将来名气定然不在自己之下。影怜也难得极口夸赞人,虽是骄傲了些,却也是因为她自己才高,没几人比得过,她若要夸谁,必定是出自真心。

其实今天的品藻花案本就是倾慕宛君的富商吴天行出资来讨好宛君的,宛君早已声名在外而一般人却难得见到,听闻她今日将上台慕名而来者甚多,而宛君今日的用意有一半却是为了将影怜这样的小辈推介出去。

宛君知道影怜是诗、书、琴俱佳的才女,而卞玉京的唱功也只是因了年轻,少了一些成熟自信之气,假以时日,自己定然不是两人的对手。心中再豪气万端,也觉得这一次的品藻花案,大约就是自己的谢幕了!

余下两轮,松江诸姐妹各显才艺,影怜和玉京在一旁观看,却也都不再参加!

品藻花案之后,吴天行又请汪然明等人编成《云间花谱》,录六人成谱,宛君自是第一,号为忘忧君。余者青云、莲生皆上了榜。影怜和玉京皆只参加了一项,只录在谱后,也有赠号曰“素华映月”;玉京妙丽天然,也得赠号“芙蓉仙”。

影怜经此品藻花案,并未名噪松江,然琴名也在文士间开始传扬,时有慕名而来,聆听琴音者。宛君便在寒秀斋专设一琴室,影怜听宛君的建议,只隔着帘儿弹琴,概不与人接触。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