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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你笑啥

半学期一晃就过去了。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村里雇用的初三化学教师,因为嫌弃工资低辞职到县城里开补习班去了。像这种今天上来教课,明天又辞职不干的临时代课教师,有变动是经常的。由于白兰和以往那几个上面分配下来的公办教师不一样,从不随便误工,给人的印象很不错,特别是去年捡牛粪的事更是叫人感动,何三书便把这一重要空缺放心的安排给她了。她原来教的地理一科则由何校长亲自兼任了。

冬去春来,嫩江平原上的积雪已经不见踪迹,黑色的土地像脱去臃肿的冬装一样,轻松地展示出它壮阔的原貌。逐渐热烘起来的地表上蒸汽飘渺,好似极透明的流水。远处的一切都在这样的水汽里不断波动,若实若虚,让人联想到水下的世界,实在妙不可言。温暖柔和的风舒展着行人的眉宇;偶然吹来稍大一点的阵风,刮得林边地头上的枯叶贴着微微返绿的草皮哗啦啦地朝前掀翻着响过去。

吃过午饭,叶立秋跟在金老师后面去上班。空旷的田野里飘逸着嫩芽供土的浆汁气息,恬静祥和。金老师不爱说话,叶立秋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们只是默默地走着。

金老师是伪满洲国国高毕业的,据说因为接受过奴化教育,还会说点日语。政府办学,他自然就成了难得的人才。他的名字在这一带几乎尽人皆知。他平日上课讲到兴头也会忘我地纵古论今,滔滔不绝;可一离开课堂就像换个人一样,很少主动说话。这让学生们觉得他可敬却又不便与他亲近。就连龙泉学校的老师们见了他都会感到拘束,大家可以在何校长面前嘻嘻哈哈,却从不跟他随随便便。

他的腰杆在领导面前从来都是直的,不过却没人见他冲撞过哪位领导。中心校领导来检查工作时,主管后勤的金老师给他们安排的总是吃饱喝了。这样的伙食标准连吴主任都觉得过意不去。有一次,看到他摆上来的猪油烙白饼,大豆腐熬白菜、两条白眼儿鱼,外加一瓶老白干,他表情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午休结束,上课的钟声已经响过,大家却没有见到何校长的身影,原来他被支部书记朱村来找到村上开会去了,说是研究民办教师的工资问题。去年春节前夕,村上只给每位民办教师发了一百元的“过河”钱,其余的一直压着没发。朱村来对何校长说,村上依旧没有现金可以支付工资,但村上仓库里上午新到不少化肥,他决定用这些化肥来顶替工资发放给教师们;如果有谁不同意,就让他等到村上啥时候有钱啥时候给。他还宣布了一项重要指示:凡是有承包地的村民,每口人必须种一亩地甜菜,家里有地的教师也是一样,少种一亩地罚款一百元。何校长说,希望书记能体谅一下教师们的难处。如果把化肥顶工资发放给民办教师,一旦这些化肥积压在他们手里卖不出去,他们的生活就会受到影响,工作积极性也会受到挫伤。种甜菜费工费时,会严重影响教学工作。听了他的话,朱书记毫不让步地表示:村上管不了那么多,作为教师更应该体谅集体的难处,面对上级下达的任务,首先干在群众前头,没有商量的余地。

何校长怏怏不快地回到学校,刚一传达完村支书的指示,教师们就嚷嚷开了。

“肯定又是上边哪个有权人私自倒卖,硬摊派到各村的,村干部摊不下去,想到咱们的工资还攥在他们手里,就打起了歪主意。”赵千枝说。

“叫我说,咱们这些人心齐一点儿,谁也不要,看他们能咋的!”当过兵的柳丛彬说。

“你不要化肥,他们就以没钱为由拖着不给,咱们的工资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张柏涛边说边擦着手里的近视眼镜。

“村干部老早就把工资整到手了,却扣着咱们的不给,哪个好心的大领导,快来管管他们吧。”边德明双手合十,做出一副祈求的样子。

“谁来管他们?等着人家来收拾你吧。”柳丛彬嬉笑道,“你看人家正经人,神态自若,你行吗?”

“咋的,嫉妒啦?要怪只能怪你家房子盖的不是地方,回家找风水先生好好看看去吧,哈哈哈……”郑敬仁冲着柳丛彬讥讽地笑道。

“你们俩别瞎吵吵了,心烦着呢!”葛向阳制止他们说。

教师们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愤,可是说了半天又都没了主意,如同老鼠开会研究猫,研究来研究去,最终还是一脸沮丧。

屋里静默了好一会儿,一直皱着眉头的叶立秋忽然脑子里一亮,他说:“要我说干脆先拉回来……”

“拉回来?拉回来都卖给你呀!”于素珍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拉回来你们咋办呐?”杨飞岳虽说是公办教师,但也跟着替民办教师们着急。

叶立秋反感地回避开于素珍的目光。“咱们硬顶不是个办法,还不如抢在老百姓没买化肥之前,先把化肥拉回来,然后回到屯子里马上就赊给那些好要钱的农户。老百姓种地早晚得买化肥,春天种地用钱的地方多,能赊到谁肯花现钱?这样又帮了老百姓的忙,哪有不乐意的?就是出现积压,也只会积压给那个以权谋私的人,绝不会积压在咱们手里。”

“对呀!”大家一下子醒悟过来,一张张灰绿的脸都唰地红润起来,个个惊喜得几乎要欢呼雀跃了。

“小叶行啊,坏事反倒成了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咱们的工资这回可有指望了。”葛向阳笑得好像脸上的麻子都不见了。

白兰脸上挂着笑,目光赞赏地看着叶立秋。

“叶老师的这一招,正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吴主任说完,笑着把两片胃药填进嘴里,又喝下一口水。叶立秋听到吴谞文称他为叶老师,感觉有点意外,以前一直是小叶小叶地叫;对此他既感到温暖又有最初的不习惯,他甚至险些要脸红。

“那好,明天一早你们就去领化肥。另外咱们这些公办老师,家属有地的,用化肥也从他们这儿买吧,能帮的就帮他们一把。”何校长手里卷着纸烟说。“可是种甜菜的事咋办呢?”

刚刚活跃起来的教师们一听这话又都蔫了。

“要我说呀,实在不行就给学生多放假。”左林说。

“那能行吗?这事怨不着老百姓,咱们这些当老师的,啥时候都不能做出误人子弟的事。误人子弟,男盗女娼!”金老师说完这话气冲冲地走了,也不知他是生谁的气。

“看你还瞎说不?一定是到乡政府找你哥去了,等着挨收拾吧你,这回你成真要挨揍了。”柳丛彬绷着脸,假装严肃地说。他说的那个“你哥”是乡里主管教育工作的左副乡长。

左林被金老师说得落个大红脸,哪里还有心思和柳丛彬闲扯,他哭丧着脸低头不语。

“咱们这算啥老师啊,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些会教书的农民。”李彩凤小声嘟囔道。

实在没了主意的教师们又都把目光投向何校长。他点燃旱烟,深吸一口,再长出气一样吐出一团搅扰的烟雾。“唉,难呐!”

第二天,民办教师和他们的老婆孩子一吃过早饭,就全都围到了村上的库房门口。有吆吆喝喝赶着牛车马车的,还有一家子人抹着汗水推来小胶轮车的。众人好久才把村支书给盼来。他惊异地看着这些踊跃等待的人们,然后气哼哼地说:

“今天不发了!”他扭头要走。

众人忙问为什么。

“问什么问?发不发以后再说!”

人们见他阴沉着脸,多问也没用,只好空着车子失望地散开了。

叶立秋愁苦着脸把车子推到家里撂下,进屋抓起一个麸子面馒头,一路嚼着赶回学校上班。

“这事儿一定有人告密!”

“再不就是谁家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不会是哪个没长脑子的抢先走门串户找买家了吧?”

先一步赶回学校上班的教师们在为拉不到化肥的事吵吵嚷嚷。

怎么会走漏了消息,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绝不可能是哪个民办教师干的,谁会傻到不顾自身利益呢?是哪个公办教师干的?也不可能,大家朝夕相处,能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呢?叶立秋百思不解。

“不知是真是假,”刚来上班的边德明摘下头上的绿布军帽,先拍拍,又习惯性地吹吹,“听说金老师昨天去了乡政府。”他一边往墙角的铁钉子上挂帽子一边说。

“谁?金老师。”吴谞文一脸不屑。“他又瞎掺和啥去了?”

“他真去乡政府啦!”柳丛彬为他昨天说话的巧合惊讶。

“我说他昨天怎么走了就没回来,我还以为他二上方言:中途又给学校办啥事去了呢。”葛向阳嘀咕道。

正说话间,何校长一脸喜气地走进来。满面愁容的教师们都眼色迷惘地看他。他先看了一眼金老师的空位子,来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坐下,从褪色的蓝吊兜服里摸出红色铁烟盒子,又从一个写过字的中方格本子上撕下一条纸,从容地倒上旱烟。他一边卷着烟一边说:“刚才我被书记叫到村上,用化肥顶工资的事可以自愿了,欠民办老师的工资,村上尽量给解决,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能兑现。咱们的甜菜任务也给减去了一半。”

“哎呀,这下可好了!额滴个娘啊,都快把人给憋屈死了。”边德明喜笑颜开地叫喊起来。

大家又都高兴起来。白兰也跟着舒心地笑了。

“哎!太阳咋会从西边儿出来呢?”于素珍的话提醒了大家。众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何校长。

何校长往刚卷好的烟纸上舔点唾沫,把烟粘好叼在嘴上,伸出左手去够桌子上的火柴盒。“刺啦刺啦”慢性子的杨飞岳这回也等得着急了,紧着扒拉砂轮摩擦火石,燃着自己的汽油打火机替他点上。何校长深吸一口,解瘾地吐出一大团烟雾。“这事多亏了金老师出面。咱们的朱书记看样子是挨了批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听了何校长的话,教师们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不断说着感激和赞叹金老师的话。刚才说过金老师怪话的吴谞文,这会儿脸上挂着尴尬,想笑却挤不出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走了太明显,坐着不得劲,真叫人不忍心再拿眼睛盯他。

教师们又渡过了一大难关,心情也和天气一样逐渐暖合起来。六月中旬一到,天空碧蓝,白云朵朵,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满眼鲜嫩的植被泛着叫人振奋的绿晕。校田地里的大豆秧苗已经长高,杂草也一起长起来。领头在校田地里锄草的何校长,样子很逗人,手里的锄杆长长的,黄色的大草帽遮住半个脸。那帽檐宽得实在有些夸张,从远处一瞧,像个歪长在绿色秧苗上的黄蘑菇,直叫跟在他后边的师生们想笑起来。

不会使用锄头的教师就和学生一起拔豆苗里的杂草。和叶立秋垄挨垄拔草的白兰很有趣,她扒拉着一棵苍耳问叶立秋:

“这棵豆苗为啥跟别的豆苗不一样呢?”

“这种豆苗将来结出的豆子是浑身长刺儿的,所以就和别的不一样。”

他俩的对话把身边的男女初中生们笑跑了好几个。觉察出受取笑了,白兰抓起一把草说:“叶立秋,我叫你坏,再笑就塞你脖子里。”

快薅到地头了,白兰忽然大叫一声跳到叶立秋身后,紧拉住他的后衣襟不放手,嘴里咿咿呀呀,声音尖厉颤抖,听不清她惊叫些什么。在前面锄地的李彩凤和于素珍等人,听到叫声都直起腰扭身朝这边看。叶立秋探过头去一看,原来一只样子极丑陋的大癞蛤蟆正蹲在她的垄上。它把身子藏在苗下,这会儿正突起双眼,胀着灰肚皮仰头朝人鼓气呢。也许是她的手碰到了它麻人的后背才吓成那样的。他替她赶走了癞蛤蟆。

到了地头,师生们开始歇息。叶立秋和白兰就近坐在一起。有个女生给他俩送来一把酸甜好吃的酸布姜。他对她越来越感兴趣,手里剥着红色的酸布姜皮问:

“白老师,我刚来上班那天,李彩凤和我讲当民办老师的事,你在一边笑,是笑我还是笑李彩凤?”

“啊,那件事呀,都不是。”

“笑那几个考试上来的人掩耳盗铃?”

“也不是。”

“那你笑啥?”叶立秋真晕了。

“我是笑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你们这也叫工作?还争!不就是比那些农民多挣点工资吗?不,就是钱吧。”显然她觉得叫工资都不恰当。

他心里一惊,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住了。

“你不高兴了?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都怪我不会说话。”白兰不知所措起来。

“你别说了,我没有怪你。”

白兰想再说点道歉的话,哄他高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他。她的目光里有歉疚、同情、无奈、伤感,又有几分怜爱,看得他心里越发难受了。

休息过后再起来拔草时,他俩都变沉默了。叶立秋的手不但慢下来,而且还时常拔错秧苗;午休回办公室的时候,他还灰着脸走错了门,进了隔壁的工友室。

下班回到家里,叶立秋一想起白兰的话,心里就隐隐作痛,到夜里躺下却依旧睡不着。他越想越觉得当民办教师没意思,可是不当又没有别的出路。他翻了个身,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别想了,明天还要上班,不知道学校里明天还会出什么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