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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春季运动会

第二天上班,何校长在校研时说,又到了开春季运动会的时候,学校实在拿不出钱来,还得靠勤工俭学,今年要发动学生搜集废品。上间操时,他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讲道:“只要是能卖钱的,什么都要,数量不限。所有收废品换来的钱,都用来买奖品,最终都会以发奖品的方式返还到你们手里,学校绝不留一分一厘。给在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的学生发奖品,目的仅在于鼓励同学们健体强身,给的奖品多少并不重要。”吴主任补充说:“希望同学们回到家里墙角旮旯找找,留在家里叫耗子啃,还不如交到学校里卖几个钱,叫大家开个热热闹闹的运动会呢。”

两位领导的讲话换来全体学生一阵阵欢喜的掌声。

站在学生队列后面的叶立秋,扭头发现身旁的白兰情绪不对,眼神惊奇又有点忧伤。显然她对学生们异常欢快的表现不能理解。

没想到仅过两天时间,各班级教室后面就收上来好些废品。有补过不能再补的铁锅,废弃的各种铁架子,折尖的铁铧,磨损的废铁马掌和掌钉,断了柄的铝饭勺子,生出绿锈的铜顶针,旧玻璃瓶子,张嘴的胶鞋……破破烂烂,无奇不有。从学生交废品的踊跃劲儿不难看出,他们对召开运动会的热情有多高,期待有多强烈!

第三天,村里的大胶轮拖拉机开到操场上,停在旗杆旁边。全校教师齐上阵,把学生从各班级运来的废品往四个轮子的长拖斗上装,很快就支楞翘、外观丑陋地装了一大车。然后何校长和金老师先后钻进了驾驶室。大家目送着拖拉机“突突”地响着离开了校园。

开运动会要靠卖破烂的钱来买奖品,叶立秋的心里极不是滋味儿。他不忍心再看那辆车的背影,因为它看上去更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背个要饭口袋晃晃悠悠地远去。他回避地转身想进教室,发现白兰站在身后。

“农村的孩子们太可怜了。”白兰眼里有了泪水。

回到办公室里,吴主任说:“你们俩有啥不好受的?农村学校就这样,我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习惯了。”

次日,金老师回来后喜滋滋地说,拉出去的那些废品一共卖了三百七十多块钱,足够开运动会用的。赵千枝听了说:“呀!真不少,比民办老师半年的工资还多呢,干脆别当老师了,回家收破烂儿去吧。”忽见金老师正两眼越过老花镜框,死盯盯地瞄他,大概想看清是谁在说这种不争气的话;赵千枝的半边胖脸一抽搐就没了声音,像个突然停电的广播喇叭。

迎来新周一,教师们开始忙着准备比赛用品,规划、整理比赛场地。准备工作做得最忙的是金老师,一会儿你来要画跑道用的白灰,一会儿他来找米绳,这儿少段铁丝,那儿缺几个钉子,没有的还得现打发人去买,把他忙得里外站不住脚。这还不算,他还要亲自指挥几个初三男生,往操场东边的一棵老榆树上安高音喇叭、拉电线,回办公室调试扩音器。在这所学校里,数他年龄最大,今天也数他最忙。看得出,他忙得很忘我,很有精神,也极情愿。何校长带着张柏涛一同外出采购各种奖品和比赛用具不在家,他俨然成了主管。吴主任忙得管东忘西,这会儿也想不起来计较身份和职位,有时还来问金老师该怎么办,搞得看到的教师们在一边偷着发笑。

前期准备工作就绪。到周二早上,天气晴好。随着急促的钟声响起,全体师生集合,伴着大喇叭里播放出的国歌声,五星红旗徐徐升起。

五星红旗是龙泉学校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整个校园霎时精神百倍,就连那驼背的校舍也好像直起了腰板。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再穷也不能没有了精气神儿!

检阅完毕,运动会正式开始。

到了下午,赛程接近收尾时,负责初中组篮球赛的边德明带着获胜队来领奖。他眼神搜寻地问吴主任:

“何校长哪去了?好像半天都没看见他了。”

“成是又去供销社买奖品了吧,怕奖品不够。”

“比赛都快完了还买啥奖品?”边德明不相信地一笑说。

“你咋那么多事儿呢?领导有事儿还得告诉你一声?刨根问底儿的,该干啥干啥去得了!”吴主任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说话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忘了保留,有点锋芒毕露。

“我就是随便问问。”边德明左手摸着脖颈子说。

待场上的比赛全部结束,白兰通过扩音器宣布全校师生集合。吴主任站到前面说要带领队伍到校外去搞集体拉练。

看热闹的村民们嘴里评论着,说笑着陆续散去。金老师留下来看守场地收拾东西。

吴主任带着队伍出了屯子沿着公路继续向西直行,走到一片树地的南边才停下。这片树地正是叶立秋每天上下班都会穿过的那片南北延长的林带。“咕咕、咕咕……”在青草气息浓郁的林地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大家正猜想着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何校长和张柏涛却意外地从林地里钻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拍打掉身上的草棍儿、树叶子。吴主任走过去问:“都安排妥了?”

“嗯,都藏好了。”何校长说。

“嘎、嘎、嘎……啊哈哈哈……”密林里传来猫头鹰尖利的叫声。大概是他俩惊扰了它的好梦。

“这俩人说黑话呢。瞧这树林子,绿森森的,咋这么瘆的慌?”葛向阳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要干啥!”左林也很纳闷。

“大家安静,别说话了——”吴主任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下面请何校长宣布本次运动大会的最后一个项目。”

何校长向师生们宣布了一项一直保密的项目——找宝。这是往年学校开运动会从没有过的项目,是何校长的一个新点子。他解释说:“所谓的宝就是些写着各种奖品名称的小纸团。都是叫金老师盖过学校公章的。同学们捐废品的钱,除花在运动会比赛上的,剩下的都买成奖品写在这些纸团里。我和张老师把宝都藏在了这片树林里,谁找到了明天上学再领奖。”

“你看,我觉着是有点啥事儿嘛。”

葛向阳见说话的是边德明,就又拿出老大哥的身份说:“嗯呐,你又先知道了。”

“你咋还不相信呢?不信你问问……”因为刚才在吴主任那里没得到啥好话,边德明没能把话说全。

葛向阳对他的那点特异功能并不感兴趣,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树地。

这片林地的面积差不多有一千多平方米,是原生林和人工林混杂在一起的,树种多样,大小不一。这些树外观姿态各异,绝不整齐划一,看哪里都不一样,有着浑然天成的神韵;大株树木空隙里面还长了许多小灌木,一丛丛一簇簇;有的长着细长的小叶,有的在微风里轻轻扇动着肥大的叶片;地面上长了一层密麻麻的蒿子和绿草;在空场大一点的地方还能见到成片的小野花。人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就这句话的本意来说,身临其境才会知道,野花那种恣意的香是多么令人陶醉!这里的一切共同营造出了一个与外界不一样的、空间紧凑却不压抑的环境,气氛是那么静谧而又和谐,处处散发着植物勃发的青嫩气息。现在是下午,鸟儿们绝大多数都去了林地南面的草甸子,若是赶在上午,里面会呼朋引伴,热闹得像鸟儿们相亲访友一样。叶立秋心中暗自佩服何三书:这儿不但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而且是个挺不错的天然大乐园,进到里面学生们得多开心啊!

学生们跃跃欲试,个个急不可待。何校长一声令下,他们像群鸟一样欢快地扑进树林里。他们在草丛里、树根下、树皮里、树桠上、卷曲的叶片里,找到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纸团。展开的纸条上写的奖品有大本、小本、文具盒、铅笔……都是些和学习有关的用品。找到的人喜笑颜开,也有愁眉苦脸一无所获的。

叶立秋跟在学生后面东找西寻。寻找中他遇到了葛向阳。葛老师已经找到一个纸球,正打开看上面的奖品。叶立秋凑过去:“葛老师找到一个?”

“嗯,费了半天劲儿,只是一块三分钱的橡皮。”葛向阳笑道。

“那也比我强,我什么都没找到。”叶立秋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走了。

没走多一会儿,他碰巧遇到了白兰。她正护在一棵小松树旁边不许学生靠近,见了叶立秋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树跟前,伸手指着叫他看。原来在一丛开粉花的益母蒿包围的树头里藏着一窝枫鸦蛋,颜色和家里的鸡蛋一模一样,只是比鸡蛋小一点圆一点,一数整好十个。她一直守在旁边,怕哪个学生发现给拿走。叶立秋想:枫鸦妈妈要是看到这一幕,它要是也会哭,一定会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看,这边的树空里有好多蓝色的小花儿,蓝得好惹眼,我来采花儿,结果就发现了这个草窝。”

俩人正说话间,林地深处大乱起来,学生们尖声大喊大叫地跑起来,有神色惊慌地往林外跑的,也有呼呼啦啦朝着喊叫的方向往里冲的。教师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慌忙往林地深处跑。

站在林地边缘的吴主任脸都吓白了。或许在想:不会是碰上狼了吧?

冲进林地里的教师们听到有人喊:“截住它,抓住它!”叫住学生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几百号人正在围追堵截那些受到惊吓四处乱窜的野兔子。虚惊一场,教师们悬着的心马上就放下了。急急忙忙赶到林地深处的何校长和吴主任,知道了实情,一个手捂胸口喘息着,一个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啊哈哈哈、咯儿咯儿……”林地北面又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会儿的叫声很顽皮,仿佛是笑他们两个被惊吓的样子好有趣。

有只野兔最终被一个五年级的男生给抓住了。为了叫两位领导彻底放心,柳丛彬把那个抓住野兔的学生领过来。他俩身后跟着一大群学生。何校长从那个学生手里要过野兔抱在怀里。那是只灰兔子,肚子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只有了身孕的兔妈妈。何校长爱怜地抚摸着它对那个男生说:

“这是个要生小兔的母兔子,因为身子不灵便才叫你们给抓住了。”

“它跑得可快了,我们都追不上它。”好些学生争抢着说。

“那是它为肚子里的孩子拼命了。动物和人一样,都有一颗母爱的心,而且一样无私、伟大。”

听了他的话,学生们因为追兔子变得兴奋发亮的眼睛,现在都安静柔情起来。

何校长又说:“动物也和我们人类一样,有权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它的生存权应该受到尊重。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对待它呢?”

“放了它吧。”学生们都嚷道。

何校长把兔子又交到那个学生手里。那个男生接过兔子小心地抱在怀里,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拎着它的耳朵。他摩挲着它背上细软光滑的毛,有点不舍。当他摸到兔妈妈的肚子时,他不再犹豫,把它轻轻地放到地上撒开手。围观的学生主动让出一条通道。小兔子一跳一跳,不慌不忙地跳出人群,当似乎确认不会有人再追它的时候,又连蹦带跃地跑远,钻进树丛不见了。学生们为那个放走兔子的男生哗哗鼓掌。何校长看着他的学生们,舒心地笑了。

在和学生们一起走出树林的途中,吴主任特意对着边德明微微一笑,那意思是对他表示歉意。对吴主任的意思,边德明也领受地笑了。批评众人的时候,吴主任偶尔会把话说得很严厉,却几乎没道过歉。谁知道他批评的是谁呀?忽而好像是张三,忽而好像是李四,却又好像都不是。大家背地里管吴主任的这种批评叫“带干摇”,意思是像摇树干一样,没法说准到底是想摇哪个果子。但具体到人头上,他事后总要歉意的一笑,这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习惯。

西斜的太阳开始有了红晕。师生们重新集合在林地南面的公路边上。沐浴着橘黄色阳光的密林深处,又响亮地传来布谷鸟友好悠长、载满绿色的叫声,像是在和师生们做深情道别。那叫声让人留恋,让人回味,让人期待明年再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