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都市现实 > 一抹紫色的记忆 > 第六章、冬日温情

第六章、冬日温情

龙泉学校师生要靠捡牛粪取暖的事很快在乡里传开,连乡政府都知道了。据说,乡长问朱书记事情是否属实,他整个人被问得从脸一直红到脚后跟。

还没入冬,村干部们就开始向农户催要农业税、统筹款、村提留、土地承包费和陈欠等,说是要筹款给学校买煤。

课间吴谞文对大家说:“朱书记不给学校买煤,何校长让捡牛粪,引得学生家长顿生不满,怪话多多。只要村上真给买煤,叫学生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老百姓的火气就会不长自消。要单是为了催款容易,拿给学校买煤当借口,说话不算数,老百姓就得骂成一片。叫我看他不想买也得买了。真让学校只烧牛粪过冬,万一不好烧,熏得满屋子都是牛粪味儿,整的没法待人,老百姓有怨气不说,他朱村来在乡政府那里也抬不起头。硬逼着烧长柴呢?万一像肖家窝棚学校那样失火,烧光了校舍,他这个书记当不成不说,老百姓还不得砸吧死他,甚至都可能抓他去蹲笆篱子监狱。他不害怕才怪呢。”

听了吴主任的话,大家以为这回就不用捡牛粪了,可是何校长依旧让捡。于素珍戏言,何校长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村上要是真给买了煤,捡的那些牛粪怎么办?没人能说明白,大家说何校长肯定心里有数。

头一天下班之前,何校长告诉大家从明天起开始上交牛粪,堆在篮球场西边,收齐后用大豆秆苫好。第二天一早,操场南边就堆起一座不小的牛粪山,各班的任务头一天就都完成过半了。

已经开始上第二节课,白兰的座位还空着。

“白兰今天成不能来了。”葛向阳自言自语道。

“该来就来呗,真是的,谁能那么不是人,专和她比?”于素珍口气硬邦邦地说。

教师们都不约而同地看何校长脸色,但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地理课本。他的平静告诉大家,她说的话联系不到他身上,他没有硬逼着白兰完成任务的意思。

“看,操场上又来一个送牛粪的。”一直朝窗外张望的叶立秋说。

大家一起朝外看,只见一个女人推来一辆装着三个麻袋的双轮小推车。那女人兜头遮脸地围了一条绛紫色的大围脖,围脖两头搭在一件蓝底粉花上衣的前后襟上,下身穿一条红黄相间的格裤子,脚上穿的是平底夹棉鞋。看她推车的样子,弯着双臂,两条腿随着车辕子偏来蹈去,显得笨拙又吃力;快到大堆牛粪边上的时候,可能是遇到土包或者是碾轧到散落在地上的牛粪,推上去的车子又退回两步。她较着劲地硬往前推,就是不知道换个方向再试试,一看就是个不会干农活的女人。

郑敬仁见状笑道:“这是谁家的媳妇啊?真完蛋。就两袋子半牛粪,轻飘的,推得那么费劲。”

“看那个年轻样儿应该是个小学家长。”吴主任说。

“咵啦”一声,办公室的破门一响,金老师出去了。

隔着窗户,大家看到金老师帮了她一下,那个女的才把车子推到粪堆边上。她弯腰放下车辕子,直起身右手捂着胸口,像是喘息着在跟金老师说话;然后怕脏地躲闪着和金老师一起倒麻袋。倒完牛粪,她没去推起车子,而是朝校舍的方向走来。

进了办公室,她很疲乏地一屁股坐到白兰的位子上,然后打开了围脖。没错,她就是白兰!看得出她的脸和身子都在发热。她住的那个叫大门辛的村子离龙泉学校至少也有两里地的路程,虽然两地间的沙石公路还算平坦,牛粪也不重,但远路无轻载呀;况且她又是个不常干体力活的城里女孩子。

白兰脱去套在外面的花上衣,露出里面拉链的蓝黑色紧身小开领秋衣。屋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把那件花上衣和围脖折叠好放到身边的南窗台上;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睛里都有着共同的惊讶。一个干净得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娘,推着曾经让她听到都作呕的东西,来证明了她的坚强和对这群乡村教师的最终理解。还有比这更能打动人的吗?

叶立秋觉得鼻子发酸。何校长也回避着白兰把脸扭向东边,他的神情明示了他心中的歉意:不是人家姑娘矫情,是这里的条件太强人所难,委屈了姑娘!

金老师回到屋里,语气歉疚地说:“其实,你不用捡,你的任务,何校长和叶立秋已经替你完成了。”

听了这话,白兰目光惊讶地抬起头。“谢谢校长!谢谢……”她哽咽住了,眼里涌上一层交织着委屈的泪水,但很快又把这神情连同泪水化作了灿烂的一笑。

李彩凤和于素珍先是眼圈发红地看白兰,后来听说叶立秋也替她捡了牛粪,又都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叶立秋见白兰委屈成那样,他心疼得险些流出眼泪,为掩饰自己赶紧把头低下。

课间,叶立秋还在为白兰捡牛粪的事心里不好受,一个人默默走出了办公室。操场边上落了一层金黄的杨树叶片。他低头蹚着脚下的落叶,挨着西壕沿上的树林往南走。他心里很后悔,要知道她会捡,提前告诉她,说他会替她捡,她就不用强逼着自己干这份埋汰活儿了。随着一阵阵温暖柔腻的和风吹来,带着浓郁的树脂香气的叶片不断地飘摇着落下来,落到他的头上和肩上。他伸手接住一片,举在眼前对着阳光欣赏。多好看的叶脉呀!一想到自己替捡牛粪的事让她知道了,他感到很欣快,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出甜笑。

“沙啦、沙啦”他听到响声向左转过头去。

“乡间的落叶好多,好美呀!”白兰已经来到他身边,正蹲下去往一起划拉树叶。

听到她夸赞农村,他的心头掠过一点她能留下来的希望,他更高兴了:“是啊,乡下也有乡下的曼妙。”

“还真是的,我好喜欢这些金灿灿的落叶。”他捧起一把欢叫着扬向空中。叶子在空中散开,闪着透亮的阳光姗姗落下。玩在他俩身旁的几个女初中生也捧起落叶扬向空中,有的女生还故意逗趣地把树叶扬到他俩的上方,他俩很快就被纷纷扬扬的落叶包围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满头满肩的叶片,都开心地笑起来。

叶立秋知道,白兰并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些金黄的落叶才来到他身边的,他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学校里的牛粪堆一天比一天大,村支书的屁股也越来越坐不安稳。正如吴谞文预料的那样,催款结束以后,他没法说话不算数了。终于有一天,在寒冬到来,各班级的教室里都搭好炉子的时候,村上的大胶轮拖拉机喷着火星开进了校园。卸完七吨乌黑锃亮的块煤,车头一蹿,倔倔哒哒地跑了。

下课了,满操场都是人,师生们欢喜地围着煤堆看新鲜。这是龙泉学校建校以来头一次用到燃煤。

个班级,外加一个办公室,在何校长的组织下,师生们把煤平均各分成了九堆。工友室有火炕可以烧豆秆取暖。待全校师生热热闹闹领回自己的那一堆以后,何校长吩咐各班主任先用豆秆引着煤,等煤火着起来再添牛粪,让牛粪起到助燃作用,既省煤又取了暖。为了省煤,班主任们每天只添两三次。炉膛里有了煤做底火,烧起牛粪来就容易了。让全校师生惊喜的是,牛粪不但能烧,而且通红得粘结成一团,发出的热量仅次于煤火,只是添得比煤勤些,灰也多。往年取暖弄得炉子上下到处是柴草棍子,一冒一屋子烟,呛得师生们只好敞开窗门,先躲到外面冻上一会儿;眼前的情况比过去好上不知多少倍。

办公室空间有限,何校长和赵千枝只好把砖炉子搭在了靠北墙的地方。大家一直担心的粪味儿,根本就不是个事,只是轻微有点焦糊的草腥味儿。叶立秋甚至说,这气味儿常会叫他想起开着烂漫山花的大草原。何校长听了说,过去蒙古人不但烧牛粪取暖,还用牛粪做香呢,把它点着了熏在蒙古包里,这种香名字就叫牛粪香。他说的一本正经,大家全不信,一个个把嘴都要笑歪了。

尽管炉火温度不低,但校舍实在太破旧,保温差,所以没课的教师经常搬来椅子围坐在旁边取暖,烤烤冻得难受的手脚。

白兰在座位上冷得呵手跺脚,就是不肯到炉子跟前烤一烤。坐在炉子旁边的叶立秋知道她是嫌弃牛粪,他把手里的英语教学参考书放到旁边的办公桌上,起身到外面找来一块结着冻霜的半截砖头,放到炉面的铁板上。砖头上的白霜马上化作一团水汽飞走了。一起围坐在旁边的于素珍和李彩凤都看他,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李彩凤问他,他笑而不语。很快砖头就热得烫手了,他用棉手套把它捧到白兰那里,放到她的桌下。

“白老师,把脚放上去,一会就暖和了,瞅你冻的。”

白兰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叶立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羞涩的样子,妩媚得像刚刚揭去盖头的新娘子,惊得他心里一颤,慌忙转身回到炉边。就在他要坐下时,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竟不自觉地偏脸看了李彩凤一眼。她的脸比白兰的脸还红。

“叶老师挺会关心女人的,就那么个小砖头,一会儿就凉了,当个啥?”于素珍说着,起身离开炉子朝白兰走去。她拉起白兰的左胳膊硬把她拖到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吧,没味儿的,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冻坏该有人心疼了。”说完她偷着扫一眼叶立秋和李彩凤,自己先笑起来,随手又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谁心疼我?你说的是谁呀?”白兰明知故问似的笑道。

“你爸你妈呗。”于素珍说完,几个人都一起笑起来。叶立秋笑得有点尴尬,心里暗自厌烦于素珍话里有话,叫他难堪。

“听说葛老师又介绍成一对儿,明天相门户。”李彩凤转移了话题,叶立秋一下子轻松自然起来。

“相门户?啥是相门户啊?”白兰问。

“就是相亲,看对象。”叶立秋说。

“那怎么叫相门户呢?”白兰不解。

“在农村,未婚男女很少有自己主动谈恋爱的,基本上都是由媒人介绍成的。俩人相见的时候,要在媒人带领下,去女方或男方家先见个面,双方家长也会陪着,看妥了,就讲好彩礼、嫁妆什么的,然后再约定个日子,到男方家举行个订婚仪式。这个仪式其实就是过彩礼,双方家人、亲友到一起吃顿饭,互相认识一下。有人也管这个仪式叫相门缝,嘲笑这样的订亲是隔着门缝看人,看不清也看不全。”叶立秋说完就笑起来。

“瞧你说的,那叫相门风好不好?看看家风怎么样。挺好的事叫你说成这样。”于素珍语气嗔怪地笑道。

“真老套。自己找对象多方便呐,喜欢谁就和谁处,不合适就拜拜。”白兰说。

“那成啥了?多没规矩。一个大姑娘家,疯疯癫癫的,不叫人笑话?”李彩凤说。

叶立秋瞅一眼李彩凤:真看不出她的思想观念好落后啊!

“农村人思想保守,像你说的那样会叫人当成耍流氓的,容易招来麻烦。”叶立秋对白兰说。“依我看,可以写信向女方求婚,偷偷地恋爱。”他又说出个自己的想法。

“那是干啥呀?爹妈养活一回,咋好背着爹妈,给他们丢脸,叫他们伤心呢?”李彩凤很认真地说。

听了她的话,白兰和叶立秋俩人面面相觑。

“不自己处,见一面就定终身,你愿意?”白兰问李彩凤。

“农村就这规矩,都这样啊。”李彩凤说话的口气好像她的无奈也是有道理的。

得,你将来就按照这个破规矩找对象吧,有你难受的那一天!叶立秋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

“说起相亲,我们屯有个小伙子,去女方家相亲,被人相中后,女方一家把他和媒人留下吃午饭。吃饭时,在他身边的炕沿上、屋地的板凳上坐满了女方家的亲戚,什么大姨、小姑、二婶子,她们对他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看。他紧张加慌张,两盘子一样的菜,却伸长胳膊去够远处那一盘子里的;结果一筷子就把这门亲事给夹黄了。女方的家人和亲戚们都说他一定心眼儿不全。这才是活糟践人呢,其实那个小伙子贼精明。”

叶立秋说完,四个人都一起笑起来。李彩凤笑得不以为然,她的样子说明她承认自己的观点是不对的,可是还应该按那个规矩去做才是正理儿。

从这一天起,白兰也时常到炉子旁边去。但每次只是把那半块砖头送到铁盖上,烘热再拿回她的桌面,俩手捂上去取暖。偶尔她还一边看它,一边发呆。葛向阳看在眼里,面有不屑,有一次还暗自笑了一下。看来他觉得,她和叶立秋之间的感情根本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也不过是青年男女到一起蹭蹭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