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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盒粉

第一节课结束,教师们都纷纷地回到办公室里,有的怀里抱回一大摞作业本子,有的领回不认真完成作业或上课不守纪律的学生。屋里立刻热闹起来,教师们有批评学生的,请教和讨论习题的,议论国内外新闻的,吸烟的,喝水的,让叶立秋看了个眼花缭乱。

按照授课时间表的安排,课间休息过后该轮到他去给学生上课了。他翻开课本略看了几眼,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不想当教师,又不得不当,面对将要去上的第一节课,他既不兴奋也不因为怕讲不好课而过于紧张。

他拿起英语课本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忽又想起该问问要去的教室在哪一侧,他犹豫地站住了。那个身材细高、头发扎成两个小刷束的女教师从他身后毫不客气地绕过去了,走姿里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她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瞟他一眼。他想这个人一定是李彩凤说的于素珍,因为龙泉学校里只有三个女教师。

恰巧开完小会的吴主任回来了。他领着叶立秋向东走进了初三教室。教室里的四十多名学生,一见到老师就都“唰”地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这一声问候,对叶立秋来说,好似平生初到海边拂面迎来的一股清新柔腻的海风,让他的心里有种异样、冲击而又温暖的感觉。

吴主任命学生们坐下,简短夸耀地介绍完叶立秋,就退出去了。

这些学生的个头比叶立秋矮不了多少。他们都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新来的老师。

今天他上身穿件绿的确良制服,下身是条蓝涤卡裤子,脚上穿的是白底深蓝面的回力球鞋;一头波浪式的曲发;他的神情,平和中蕴涵着执着,沉稳中略有一点儿书生气,样貌青春却不轻浮,像个高年级的大哥哥。怎么说呢,反正跟别的年轻老师不一样。

虽然这节课他只教他们学说了一句“Goodmorning!”可他们却很满意很开心,下课以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对新来的老师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还有几个胆大的学生从教室里追出来调皮地对他说:

“老师,你好有趣……你的英语说得真快,嘀啦嘟噜的,真好听……”

“看你的头发,净弯儿,嘻嘻、像个假洋鬼子……”

叶立秋从学生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也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喜欢,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原来当老师也挺有趣挺享受的。

他刚回到办公室里,吴主任就笑着问他:

“怎么样?听说你讲的不错。”

“哪有,吴主任过奖了。”

“第一次给学生上课,紧张吧?”

“也不怎么紧张。”

“是吗!”吴主任的笑里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头回给学生上课那次,慌得拿书手都哆嗦了。看来你是胸有成竹哇。好,好好干。”

吴主任嘴上是这么说,可他的笑容却在嘴角处怏怏地消失了。

从吴主任晴转多云的脸上,还有其他教师冷冷面对的神色里,叶立秋马上想到了“狂妄”两个字。他心里刚刚燃烧起的一点激情,瞬间就熄灭了,一阵委屈袭上来,眼里差点涌出泪水。刚脱离学生的身份,又经历了理想破灭的痛苦,他的情感还很脆弱。面对着多数人对他的冷淡,他心里极其苦涩:我愿不愿意当老师只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多的哪门子心呢?

他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刚要开口和李彩凤说话,她却起身走了,像是有意躲他。这让他的情绪从起初的羞愧、委屈,渐渐发展成愤然:难道李彩凤也不理解我,也跟着伤风感冒啦?他一直想找个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好坦白自己,也问个究竟。他的目光老在她身上漂移,结果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年过四十的葛向阳。

葛向阳的原名叫葛有田,爹妈给他起这个名字是盼着他长大后能有自己的土地可种。新中国成立后,他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以示翻身农民对领袖的感激和忠诚。他是个老民办,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后背有点驼,右肩还有点向下歪斜,就是人们常说的耷拉膀子,大概是得过胸膜炎留下的后遗症。他为人很随和,据说在做媒提亲方面成功率很高。他文化水平不高,但吹拉弹唱,说快板书,搞文艺宣传很有一套;在举国上下,轰轰烈烈之时,学校里正缺这样的人手,于是他被大队干部派进了学校。年轻的时候受相貌和身体条件的影响,家里只好给他娶了土匪的女儿为妻,因为受此牵连过不了政审关,他一直没能转成公办教师;但他本人确实出身贫苦,所以上面对他很照顾,在以往的几次对民办教师队伍的整编过程中,对他总能网开一面,在具体工作上,校领导也只让他教些轻松点的科目。

叶立秋看得出葛向阳对自己还是有些好感的,就跟他打听李彩凤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为什么怏怏不乐?葛老师告诉他,有人在背后把她那天说给他的私密话给传出去了,结果惹得好几个男教师对她心生不满,旁敲侧击地讽刺她,说她是故意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他又问葛老师为啥总有些人对他冷冷淡淡的,是因为他不愿意当教师的缘故吗?葛老师一听就乐了:

“你想哪去了,他们嘴上是这么说,其实他们才不关心你这事儿呢。他们不高兴,冷淡你,是因为你来上班,他们觉着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民办老师的工作不稳定,尤其是教龄短的,一超编,就得有人下去。他们当然不愿意有人再上来。你别太当回事儿,过段时间就好了,每回新上来一个,他们都这样。”

“Oh,MyGod!”叶立秋像个鼓胀得很大,鼓胀得过劲,又忽然泄了气的皮球。他懒坐在椅子上,心里觉得那些人真无聊,自己也幼稚得可笑。

叶立秋知道了李彩凤躲避他的原因以后,无奈地保持了沉默,因为她触及的是人家最不能忍受的隐私,他实在想不出个能帮她解围的办法。他知道这种事只会越掺和越乱,越多生嫌隙。再说他还没有完全融入到这个圈子里,和人搭话的机会不多,并不知道李彩凤说的都是何人,只是隐约看出有几个男教师背后朝她瞪眼睛,他想不隔岸观火也无计可施。

没过几天,这点上不得台面、只能暗中较劲的小风波就渐渐平息了。

早上的阳光斜着照在叶立秋对面的桌子上,那位脸很白的女教师还没来上班。校研时吴主任说:“白兰感冒请了病假。”

“一盒粉今天不来,闻不着香味儿了。”一个叫郑敬仁的男教师说。

他的话一出口,许多教师哈哈大笑起来。

一盒粉!叶立秋神情讶异地看他们。事后他跟李彩凤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在取笑那个没来上班的白老师。

这个白老师是在今年春季开学时被分配到龙泉学校的,临时住在外村的亲属家里。因为肤色的反衬,她的眉毛和眼睫毛都显得黑一些;稍高的鼻梁使她乍一看上去像个漂亮的俄罗斯姑娘。她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脸,以及那身胸腰曲线一览无余的装束,在农村是极少见到的。她刚到这里上班的时候,本就生得很白净的脸还天天擦上些脂粉,弄得香味儿飘然。对此,龙泉学校的教师们一时还看不习惯。农村姑娘不懂得娇贵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大多是本肤本色的,即使有人使用化妆品,用的量也少,一般是看不出的。再说此前这些教师也从没在近距离上,长时间地接触过肤色如此细腻,长得这么白、擦得这么香的城里姑娘,所以他们都觉得她抹得太多。有一天早上,白兰走出办公室后,吴谞文说:“她今天又没少擦,差不多得用一盒粉吧?”说完他笑了,好些人也跟着笑。从此“一盒粉”这一绰号就在暗地里被一些人叫开了。

不过,以叶立秋的观察,白兰脸上的脂粉擦得并不是很多,相反还恰到好处,吴谞文等人未免太少见多怪了。

白兰来上班那天穿了一件有点偏蓝的藕荷色、小开领掐腰上衣,酥胸微露,颇显性感。第三节下课的钟声刚一响过,她就拿着地理课本脚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径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啪”,她脸色愤然地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丢,一屁股坐下去,然后把脸扭向窗户,看着外面的操场开始沉默不语。

叶立秋偷着瞟她一眼:她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拿她取笑的事被她知道了?他扫一眼坐在白兰身后的那几个男教师,心里开始替她不平。那几个人耷拉着上眼皮,一个个貌似很无辜。其中一个叫边德明的小学教师,忽然向下瘪嘴向上扬起眉毛、瞪大了眼睛,把在中间的鼻子拉得老长。他的怪脸做得让叶立秋感觉既滑稽又特别。

“刚才,”白兰说话了,“有学生问我,地中海式气候为什么会夏季炎热干燥,冬季却温和多雨。冬天应该冷才对呀!我是学理科的,偏让我教文科,真是的!”闹了半天她是为这事心里不痛快。

听了白兰的自言自语,他吃惊不小:什么?让学理科的老师教文科!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我知道地中海式气候是咋回事。”叶立秋放下手里的《古文百则说。

白兰回过脸来看他,露出急于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那你快给白老师讲讲吧。”坐在小学组里的葛向阳插话道。

于是叶立秋便从气压带的形成开始,讲到各气压带对气温、大气环流和降水的影响;又从地球以固定的倾斜角绕太阳公转,讲到气压带的移动,尤其详细解释了副热带高气压带的作用。他把地中海式气候成因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他们觉得他讲的地理知识很有意思。刚回到办公室里坐定不久的何校长,也用惊喜的眼神看他。

白兰先是很认真地听,后来她的注意力发生了变化,两只睫毛好看的眼睛对着他上下打量起来。那神态说明,她原以为这个新来的民办教师只会噜噜那几句洋话呢。

“你是文科毕业的吧?”白兰问。

“不是,我也是学理科的。”

“学理科的还懂文科,厉害。”

“我只是没事的时候看过高中地理课本。”叶立秋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白兰作为一个师范毕业的理科生,应该是个很不错的理科教师,何校长却安排她教文科,原来他担心这所村级学校留不住她,怕她端着公办教师的铁饭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煞下心来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再则他也想把有限的培训经费和实践、锻炼的机会留给那些能就地生根的教师;所以他听从了吴主任的建议,指定她教了一门对升学考试影响不大的科目。何校长他们能这么想、这么做,时刻向她敞开离去的大门,并不是不珍惜人才。在白兰之前,龙泉学校已经接收过好几个上面分配下来的年轻公办教师,而且他们本身就是从农村出去的孩子;但总是经过实践锻炼和精心培养,刚刚成熟就走人了,叫他们的心凉了一回又一回。金老师心疼花在他们身上的业务培训费;吴主任气得说他们忘本,甚至直想骂娘。家在农村的都留不住,何况白兰还是来自城里的,更叫他们不放心。

就白兰来说,能接受分配,到这么个偏僻的学校来上班,同样也是无奈之举:县城各中小学里的教师几乎个个超编,想挤进去得等待时机。她对李彩凤说,来农村就来农村吧,全当实习了。白兰还有一件心事,她至今都在单身。上中师期间,她寻对象挑花了眼,在她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把绣球抛给谁时,明眸正眼的小伙子相继落入她人情网,好的她错过了,条件差一点的她又没看上;来到乡下后,她觉得找个公办教师也不错,一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双双飞走。她认为就凭自己的条件,在乡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找个可心的应该没问题。让她没想到的是,农村学校里的小伙子确实不少,但绝大多数是民办教师,并且民办转公办又难似登天,一直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她的年龄年年见长,这样下去不就把婚事给耽误了吗?她失望了,盼着能早一天离开这里,正像何校长他们判定的那样,她绝不想留在农村,农家小院里的猪粪味儿可不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