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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校园秋韵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金老师主管学校的财务和工资发放工作,他的身边围了一圈人。

新参加工作的人,每次领工资都会很兴奋,白兰自不例外。她领完工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手里人称大团结的十元钞票对着明亮的窗户展开,一张一张细看。她是在认真欣赏她的收获。那是她脱离父母的供养,开始走向经济独立的骄傲,是自食其力的光荣,是自身价值的体现。

一个坐在于素珍位子北边,名叫左林的中学教师向南偏过脸去,目光极其羡慕地看着白兰。此人长得瘦脸猴腮,这会儿他的一双圆眼睛露出大半个白眼仁儿,眼神保持在溜边斜视状态。他现在的神情说明,他眼馋的可不仅仅是她手里的钱。

坐在白兰对面的叶立秋,抬起夹着钢笔的右手,用弯曲的食指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鼻子尖。他对来自她身上的香味儿比钱更敏感。虽然他的这一举动并不明显,但还是被她瞥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全在钱上。

“李彩凤,你的补助费再凑合点儿也够买件好衬衫了,咱俩这个星期天去趟县城商店呗,我帮你挑,你总穿这身儿松了吧唧的多土啊。”白兰冲着正往钢笔里抽红墨水的李彩凤说。

“不去,你每月发五十多元,我才领四块钱,哪能和你比呀。”李彩凤苦笑一下说。

“叶老师还没有补助费,是吧?等到有正式民办编制就好了。”白兰把目光转向叶立秋。领到钱,人一高兴话也多起来。

“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叶立秋叫人奇怪地出现了口吃。

“英语老师这么缺,肯定有机会。”白兰说。

“听说还得考试。这种考试难吗?”叶立秋问。

“难啥呀,一个破民办老师谁管呐?”李彩凤插言道。

叶立秋看向李彩凤:奇了,看她平时的表现,她挺喜欢这份工作的,怎么又说出了这种自轻自贱的话呢?是让白兰的钱给晃的吧?

“也不是有一个要一个,要是参加考试的人多了,也是有竞争的。”白兰用提醒的口气说。

“听说你的英语是自学的?”白兰又问。

“不是,是跟收音机学的。”

白兰扑哧一声笑了。看她的神情,一定觉得他在她面前发慌的样子很有趣。

他被笑得从脸一下红到脖子根。白兰长得漂亮,又很会打扮自己;不光是公办教师,还是城里姑娘。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她是那么阳光,那么高高在上。他喜欢看她,却又不敢多看。因为心虚,他才说出那句不光听着可笑还像有意戗白人的话。

正在他为刚才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和后悔的时候,左林拿着《生理卫生课本走向白兰俯下身子问:“白老师,这个字念什么?”他的鼻子都快挨到了她左脸上。

她朝课本上看一眼,是个“踝”字。“这个字啊,我在小学课本上见过,是踝骨的踝,挺难的哈?”

“哦,我还以为念颗骨呢。”他受了美女的嘲讽,转身临走前竟然还无趣地补充一句。

何校长的办公桌横着顶放在中学组的最北端,正好脸朝南,处于中学组的首席位置。他左前方的座位是金老师的,右前方的座位是吴主任的。左林就坐在吴主任南边。对左林刚才的表现,何校长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一皱眉,又继续看他手中的历史教科书。何校长眼睛里深藏的厌弃和无奈,是因为左林刚才的表现,还是另有隐情,这可不是初来乍到的叶立秋能看得出来的。

“吱扭”一声,李彩凤退后一下她的椅子,看看白兰,又斜眼看看叶立秋,脸色不悦地起身出去了。

上间操了,科任教师们或站在学生后面闲聊,或沿着操场的南边东走西遛。叶立秋站在操场的西南角正朝龙泉泡张望,李彩凤走过来对他说:“白兰太爱干净,每天学生放学打扫卫生,她都捂鼻子又皱眉的,老嫌弃屋里起灰和泼了水的土腥味儿,这破学校根本就留不住她。瞧她领了工资的显摆样儿,你还跟她聊呢,聊啥呀?你没看出她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老师吗?”哦,他好像恍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高兴了。他觉得李彩凤看事比他透、比他快,他很笨。其实他真的很笨,他很笨地相信了她生气的理由,相信了她说的那个假使存在的表面原因,而那个更深层的、更值得他去想明白的原因——女人的醋性,却被他昏头昏脑地给忽视了。

临下班前,何校长说该秋收了,通知大家明天带镰刀来上班,准备收割校田地里的大豆。呵,这学校,破事真多!何校长真快赶上生产队长了,叶立秋在心里暗自嘀咕。

龙泉村村委会拨给学校三十亩地,取名试验田,其实就是为了填补学校办公经费不足的缺口。

由于全校师生的精心侍弄,外加慈悲的上苍帮忙,校田地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枝上的豆荚个个都胀鼓鼓的。学校雇了村民的马车把割完的豆枝拉回来,铺在了大半个操场上。翻晒了三天以后,何校长一大早从村民家雇来四匹马和配套的石头磙子,接长头匹马的缰绳牵在左手里,右手摇起编成麻花状的竹鞭子,嘴里吆喝着甩得鞭稍子啪啪山响。四匹马在铺成大片圆形的豆枝上,仰起头画着圈地欢跑起来。石头磙子碾压过的豆枝上飘出一溜白烟。白兰没见过农村人打场,站在场边上笑着看个没够。有匹马跑着跑着高高地撅起了尾巴根子,白兰正好奇,见那匹马边跑边开始往豆枝上拉粪蛋子,她一咧嘴,做个怪脸扭身走了。

到下午扬完场,看着一袋袋大豆入库,金老师高兴的不得了。他从一个还没扎口的麻袋里抓起一把豆子,仔细地扒拉着看。瞧他那个喜滋滋的样子,好像这些黄灿灿、饱满圆滚的大豆都是属于他的。为庆祝这个小收成,也为犒劳这些为割豆子,拉豆子,打场,扬场,一连忙了几天的老师们,金老师在场上向大家宣布:

“今天大伙就不要回家去吃了,由学校来安排晚饭。”

村长被教师们一心为公的劳动精神感动了,又听说那个城里来的女教师,一个那么爱干净的姑娘,虽然奇特地戴了个大白口罩,还兜头蒙面地包上条红色大纱巾,却也跟着在尘雾中忙来忙去。农村人打场,灰尘弥漫飞扬,连鼻孔带耳朵眼儿,哪儿都别想干净。瞧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着实不容易;另外再过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教师们自家的豆子还都长在地里,有的已经干得炸了豆荚,为学校,他们可是一点怨言都没有。知道学校要给老师们安排晚饭,他对村上的伙夫老迟说:“学校不比村上,能整出啥好吃的?给他们买五斤猪肉,七斤粉条,再去龙泉泡捞四条大鱼,小菜你看着买,都稀烂贱的,看他们一个个跟馋猫似的。”他还让老迟把村上的武汉大米给教师们送来一盆。可别小看了这盆大米,那在当时东北农家的餐桌上可是少见的稀罕物。

在金老师的组织下,大家一起动手,刮鱼鳞、切肉、摘菜、生火、捞饭,一个个连说带笑忙得别提多快活。

快做好饭的时候,心怀感激之情的何校长派左林老师去了村办公室,他想把村干部们请来一同聚餐,结果村干部们一个都没来。很显然,对这顿饭,常在村上吃喝的村官们跟本就没拿它当回事。

饭菜齐备,碗筷上桌,大家相互谦让着围坐下来。心情极好的金老师,破例从他那个总锁着黑锁头的黄卷柜里拿出一瓶人称“老头儿蒙”的高粱酒。这是一种度数很高的烈性白酒,瓶外的商标图案印着一个大大的鲜红的高粱穗子,据说上年纪的老头儿喝了它就会晕头转向,连老伴儿都不认得。别看就一瓶,这可是金老师专为接待中心校领导特备的。

有水杯的使水杯,没水杯的用碗,金老师攥着酒瓶子亲自为大家倒酒。见酒比见老婆都亲的葛向阳在金老师给他倒酒的时候,直起脑袋朝前勾着脖子,两眼盯向自己的小碗,脸上的麻子似乎比平时更明显了。金老师看出了他的意思,格外给他多倒一点,还宽容地笑一笑。吴主任看到自己碗里的酒没有葛向阳的多,他垂着眼皮,神色不悦;瞥见何校长碗里的酒好像还不如他的多,他的表情又恢复常态,转过脸和身边的杨飞岳闲聊去了。

“怪呀,这酒……喝一口,咋水了吧唧的?”嘴急的葛向阳眼睛紧盯着他碗里的酒说。

“怎么回事?这酒不对味儿啊!”郑敬仁也嚷嚷起来。“成是供销社的人,把喝剩的酒兑了水,又卖给学校了吧。”

“我尝尝。”金老师拿起何校长的酒碗品一口。“奇怪,这酒往常挺好喝的?”他放下碗,左手扶着老花镜,对着右手里的酒瓶子细看,然后生气地说:“这一定不是正经人干的!”

坐在叶立秋身边的左林看一眼对面的郑敬仁,他想笑,却又赶紧端起碗,低下头装成品酒的样子,结果他呛着了,连连咳嗽着忙把脸扭向一边。

“这酒不能喝了,快,年轻人腿勤,谁去供销社再买一瓶?”金老师说。

“我去。”郑敬仁抢先站起来。

“看准了啊,要好酒。”金老师很快又补上一句,“再多买一瓶,买两瓶!”

这位去卖酒的郑老师是三年前刚接了父亲班的公办教师。他一米的个头,相貌很帅气,是那种外表极易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年龄比叶立秋大四五岁的样子。平日里,他习惯于为自己具有公办教师的高档次身份而自豪。今天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积极性,这让金老师很欣慰。

换了新买的酒,而且还比先前多出一瓶,大家喝得很开心。

不喝酒的李彩凤吃着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放下碗对金老师说:“金老师,没想到你还会割豆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一点儿也不比我们慢。”

“这事大伙儿可就不知道了,”何校长接过话来,“金老师年轻时割豆子可快了,连打头的都落在他后面,是有名的‘飞刀手’,而且他割起豆子从不停下来磨刀,二三里地的长垄一气割到头。”

何校长的话让大家很惊讶,因为没人能从金老师那年老羸弱的身上看出他当年的英姿来。许多人轻嘘感叹:岁月真的不饶人啊!

叶立秋用敬佩的眼神打量眼前的金老师。他比以前瘦了,瘦得身材修长,两腮使劲地凹陷下去;在举国上下都穿蓝灰黑的年代里,他总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不是黑花旗、黑华达呢、就是黑咔叽一类的布料。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常让叶立秋觉得他有点像个道士。是他古板的装束?与烟酒色不沾边儿的个性?还是他一向难能见到笑容的表情?他不愿意再细想下去,觉得这样想未免太对不起金老师。

大家边喝边聊,兴致正浓,何校长手托酒碗起身。他对大家两天来的辛劳表示感谢,并向大家宣布,从明天起放农忙假五天,然后邀请大家齐饮一口,众人听罢欢声响应。

酒足饭饱以后,余兴未尽的人又三三两两来到外面的操场上。他们把先一步来到豆秆垛下纳凉醒酒的何校长围起来,嚷嚷着让他讲一段《三国演义。何校长非要改日再讲,先说他累了,后又说他喝多了;不管他怎么说,老师们就是缠着不放,他只好答应下。于是洒满金晖的打豆子场又变成说书场,他讲起了“桃园三结义”。他讲书时,手里捻着一根草棍儿,全凭一张嘴。他讲得很连贯,很快就把古战场的烽烟画面描绘到大家的头脑里。

叶立秋很爱听人讲书,念书的时候放了学,每到傍晚就提前坐在屋里有线广播喇叭下边,或者和村民们坐在屯里安着高音喇叭的老榆树附近,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过后,在黄昏里的星光下听曹灿等人播讲长篇小说《渔岛怒潮、《敌后武工队什么的。

今天他坐在人群外围正听得很入神,收拾好碗筷的三个女教师也来了。白兰抓来一把豆秆垫在地上挨着叶立秋坐下。一种女性特有的香味儿和体温让他敏感起来。他感觉有种柔弱的却又无法抵挡的力量在吸引他,好像要把他慢慢地吸附、融化到她的怀里;他人没动,但真魂却已经偏离了身体。他多希望她能靠的再近一点。他扭过脸去偷看她,恰好撞见她的目光。她笑了,笑得清新又大方;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大家的要求下,何校长又讲了一段“三笑诸葛”,收尾时他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大家正听在劲头上,一个个不依不饶,他只得又讲起“三气周瑜”来。

夕阳用温婉、红中带黄的光,动情地彩涂着校园周边的大地,也照亮了每一位教师欢愉的脸庞。操场上的一堆堆豆秆垛渐渐凸起在梦一样的黄昏里。教师们还围在何校长身边,笑声不断,掌声阵阵。这声音弥漫在周围甜润的空气里,弥漫到祥和空旷的山野里。不知不觉,快到中秋节的月亮已经莹白地挂在操场东边的树梢上,虽然不是很圆,却显得很近,大得把自己以及它光影里的一切都装点进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

叶立秋很愉快,他觉得跟这些人在一起也蛮有意思的。他们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都是些呆鸭子,或者是一群夜郎自大、满口之乎者也的儒生;贴近才知道,他们的生活比常人更丰富多彩,更富有情调。感慨之余,他抬头盯一眼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光好妩媚好甜蜜呀!趁白兰不注意他又朝她看去:她的脸白得真俊俏,俊俏得像天上的月亮,好美呀!这么可爱的女人,她最终要是能留下来该多好!想到她将来会离开龙泉学校,他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莫名的失望。

时间真的不早了,听完这一段,大家纷纷站起来,一边拍打掉身上的柴草,一边评论着刚听到的故事和书中人物,个个心满意足地朝校园外走去。

“天都黑了,去我家住下。”于素珍抢在李彩凤前头硬把白兰拖到她家去了。

“老葛,老葛——你的冠——帽子。”柳丛彬手里拿着一顶夹帽从后面追来。“你怎么老稀里糊涂的,帽子落下也不知道,光着秃脑袋,感冒就完蛋了。”他故意把蛋字说得重点儿。

和柳丛彬一起走在后面的人一听这话都禁不住笑起来。

“拿来吧你!”葛向阳一把夺过自己的帽子顺手扣在头上。

借着清凉的月光,看见他把帽子扣歪了,歪得离谱却没掉下来,大伙儿笑得更欢了。连天上的月亮仿佛都跟着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