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那黑衣剑客被助自己脱困那人往地上狠狠一摔。“死百里!你下手轻点儿!”他狠狠说道。
那百里却将面上黑纱往下一摘,露出一张年轻脸庞。他生的一张四四方方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眉紧蹙,看着云雾深处的华山。
他听见黑衣剑客有此抱怨,转过身来,面若寒霜,紧锁的眉头严峻依旧,说道,“如今你未归入紫电之位,仍然是我的下属。”
黑衣剑客大大咧咧一摸头,“知道了,百--里—大—人。”说到这里有意嘲弄他,是以百里大人的称呼拖得老长,此刻他就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哪里还见刚才那骇人的杀气。“不过听说上代紫电大人剑法凶悍,天下少有,比起我来又如何?”
百里冷笑一声,“当年紫电前辈出手,三十六路修罗杀意剑一出,剑下从不留活口,更不会被杀意剑反噬心智,哪似你这般孬种,任务失败不说,还害得自己为杀意所控。”
他仍然紧锁眉头,依然心事重重,“这次任务失败,宗主那边你恐怕讨不了好。到现在为止宗主门下还未曾有人失手…”
他刚说未曾有人失手,却想起另一个人来,忽然心中一痛。那黑衣剑客见他话只说了半截,心中奇怪,问到,“怎么?”百里摇摇头叹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带你去见宗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造化了。”
黑衣剑客一惊,“不是吧,我这次还只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了就这么严重?!”百里哼到,“你任务失败事小,但是你丢了本门玉佩,此次行动若泄露本宗秘密所在,就是死罪了。只不过门中弟子生死我也无权过问,你是死是活,还是要由宗主老人家亲自过问。”
这名叫百里之人所属组织极其机密,少有人知,他在宗中虽然位高权重,但总高不过那宗主,眼下下属任务失败,但不见宗主,此人还能活得一时三刻。到时候便是宗主当真欲取其性命,自己拼着命求情,总能留他一条活路。
忽然在他们身后,一个极为苍老的声音说道,“不用带到宗门,老夫我亲自来啦。”
黑衣剑客和百里都是一惊,万万想不到顶头上司已经亲至此地,转身单膝跪下,朝前一拜,却不见宗主其人,只见一座轿子,由四名壮汉所抬。那黑衣剑客已经是汗如雨下,头都不敢抬一下,只是心惊胆战道,“弟子失职,望宗主降罪。”
轿内老人缓缓道,“胜败荣辱本是兵家常事,何罪之有了。若说玉佩,所幸你眼前仍是低阶弟子,这个阶级的玉佩,丢了不打紧,索性升了你的职位,就赐你六剑紫电之位吧。但你硬要请罪,我老头子也无法可想,谁救的你,你便向谁请个罪去。”黑衣剑客听宗主大有不降罪之意,反而要升迁,喜出望外,又转向百里一拜,“多谢百里大人。”这次百里大人喊得甚是诚恳,不见方才的怪模样。
百里不理他,面向轿子,“宗主大人,你怎么来这里了。”轿里那人并不回答他,双方沉默良久,那人才淡淡说道,“有些事情,我心中有了眉目,忍不住要来看看。”
另一边,华山派中,成深为贵客接风洗尘,设下重宴,华山门下只有十八名弟子,算上成深傅沉二人才二十人,都在堂内用饭。
成傅二人为华山仅存长老级的人物,为相剑主仆二人作陪,自不必说,丘陆郁三人因为与风霜儿共抗外敌,有同仇敌忾之情,也与相剑等人同席,反而是成胜玄,虽无表现,但仗着是掌门独子,也能上桌与众人同席,只是他未能与众人共同抗敌,武艺也不甚精湛,没人理他。
他再瞧着郁胜宗,心想此人也有资格和本少爷同席而坐,这顿饭吃的也是一般的索然无味。
成深笑问风霜儿道,“这小姑娘武艺精湛,所学甚广,竟然能同时使出达摩、少阳、回风几大派之绝学,在下心中甚是佩服,请了。”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风霜儿只是一个小丫头,比郁胜宗还要小,此时得到一个德高望重长辈的赏识,三分飘飘然,七分是害羞,笑而不语,将酒一饮而尽,一反常态。成深接着笑问,“却不知,公子和小姑娘是哪家哪派,在下识得几位高人,虽然不多,但也要伸出几个手指来数数,却仍算不出二位师尊乃是何方高人。”
刚才一番恶斗之后,成深感激相剑主仆二人,是以只是招待二人,不问来历,此时宴席之上问了出来。风霜儿虽然武功精强,口无遮拦,在相剑这里终究是个下人身份,是以不敢贸然搭话,由相剑回答道,“不敢欺瞒前辈,我主仆二人的师承,乃是关外贺兰山相剑阁。”
此言一出成深傅沉二人都是轻轻惊呼一声,其他弟子年纪轻见识少,不曾识得昔年在中原大地上侠踪惊现的名门望族,不明白为何师父师叔有这么大的反应。
也只有丘若君一人近年来已频频在江湖上走动为师门处理事务,还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也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成深说道,“相剑阁久在红尘外,却不知如今高坐在阁主椅子上的,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啊!”
相剑闻言,低头道,“我家中人才凋零,如今只我一人,这才到小生来坐阁主的位子。”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这神秘的相剑阁主人,竟然是如此的年轻。傅沉道,“听闻相剑阁主人须弃从前名字,从前以相剑自称,可是真的吗?”
相剑道,“正是如此,二位前辈喊我相剑就好。”
成深一摆手,道,“这怎么成。今日相剑先生出手相救,是我华山的恩人,喊你一声先生,总是要的!”说完又是一饮一大白。
坐在他一旁的傅沉却是微皱眉头,“霜儿小姑娘似乎是相剑先生的婢女,只是在下久闻相剑阁武功向来传内不传外,倒是相剑先生,步伐轻浮,不似习武之人呀…嘿,霜儿小姑娘你可莫要嫌在下说话不好听,相剑阁久在关外,在下于江湖上的武林掌故尤为喜爱,这才多嘴两句。”
相剑微微一笑,“小生天生体弱,出生时有大夫为小生诊断,说我根骨天生脆弱非常,若强行习武,恐活不十岁。至于家传绝学自然是只有风氏族人方能习得,只是二位前辈想想,我家霜儿方才用的剑法,有哪一招不是中原门派的高招,又怎能说他得了风家的真传。”
此时成胜玄再也忍不住,瞪着一双眼睛大声道,“相剑兄的意思,你家一个区区下人,学的竟然是百家剑术了!”
成深厉声道,“你住口”,接着又转头向相剑主仆赔礼,“小儿无知,相剑先生莫怪。”这边陪完了礼,宴席上众人又是推杯换盏,或谈论剑道,或议论武林掌故,直至深夜。
席间,成深又问道,“相剑先生家学渊源,见识非凡,方才那狂徒的出身,先生可能赐教一二。”
相剑沉吟道,“此人剑法,看起来似乎是少林达摩剑法的路数。”
成深不解,“少林武学博大精深,这门达摩剑法我也有所耳闻,但不曾听闻有哪位少林高手是以剑法行走江湖。”
相剑说道,“昔年达摩祖师自西域入华传播佛教,于少室山一洞内悟出一套高明的剑法,是为达摩剑法。但是少林佛门,慈悲为怀,剑乃凶器,习之实在与佛门宗旨不相符,是以修习之人少之又少。实不相瞒,我这小仆也学过几手达摩剑。”
成深点一点头,忽然压低声音说到,“不错,我与此人交手,也隐约觉得此人身负内功,也似乎隐隐是少林的路数,只是...”
傅沉见师兄不再说下去,淡淡说道,“此人内功虽有少林路数,但内息不稳,佛门内功修习之人,绝不会如此,此人武功绝高,多半是修炼了一门可以速成却对自身有莫大伤害的邪功。达摩剑法名扬天下,也不会有如此狠辣的招数,招招取人性命,师弟以为,此人绝不会是少林门下。”
他知道成深想必早已窥破这一层,但此事毕竟关乎少林名誉,这话自然是不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他虽然说出来这番话,还替少林派打了圆场,“绝不会是少林门下”云云,但心里也明白,即使不是少林门下,也多半和少林门派渊源甚深。将来这件事情若能真相大白,传将出去了,少林的脸上,多半要不好看,说不得,华山和少林之间恐怕要多些许嫌隙。自己这么说话,也算是这般下了个定论,言下之意,也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了。
相剑虽不会武功,但是个聪明人,自然将话题转向别的。至于风霜儿,那终究是个孩子,饭桌上只顾吃喝,时不时和旁边几个年轻弟子说两句恶劣的笑话,自不管这边如何了。
待宴会散了,众人离去,席上只剩下相剑主仆和成傅师兄弟四人。此事四人相对,都是沉默不语。半响,相剑才站起来,忽然对成深行了一个大礼。成深道,“相剑先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相剑此时一脸严肃,“小子不才,徒负相剑虚名。在前辈面前不敢以先生自居。不瞒成前辈,晚辈此次入关,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父亲,不知前辈可有见过家父。”
成深眉头微皱,“上任相剑吗...实不相瞒,就在下所知,二十年来头一个入主中原的相剑阁门人,正是小友。所以关于令尊,在下实在不知其消息,只是不知小友为什么会找上我华山来。”他听相剑如此自谦,是以改了称呼,但说话还是相当客气。
相剑微微一怔,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接着回答道,“家父当年失踪之时,晚辈才刚出生。那时家父年纪尚轻,意气风发,适逢祖父去世,接任相剑阁主之任,只是家父生来性子洒脱,不甘受拘束,便一声不吭入关了。
当年家母尚在人世,他对家母说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便要在中原闯荡一番,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年,一年半载还会回来一次,只是自从小生出世以来,家父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小生这十年来一直在想,家父当年离家出走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想来是要在中原闯出个名堂来,说不准会挑战中原各大门派。是以晚辈这次入关,便是要造访中原各个门派,看看是否有家父的线索。我十七岁那年便已经决意入关,只是恰逢家母逝世,我不得不留在贺兰为家母守孝三年,如今三年期满,我又恰逢接任阁主之位,但总挂念着父亲,该当到关内寻找一番,就是找不到,晚辈也算尽了一份孝心了。”说完幽幽一叹,这一叹中满是哀愁。
他父亲当年离家所为之事,出门闯荡其实尚在其次,其中另有原因,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了。想当年自己双亲乃是父母保媒成的亲,但是自己这个父亲却是天生的放荡不羁,对这个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不甚喜爱,闯荡中原是名,抛妻弃子才是实。
傅沉后半生所学皆为纸上文章,人伦纲常,对眼前这个晚生后辈甚是敬佩,此刻瞧了一眼成深,道,“小友,你刚才说你父亲当初年轻气傲,以他心气,想来也是不屑相剑的名头,若当真挑战中原门派,恐怕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名字,而非相剑的名号。”
再瞧成深,眼角微微一动,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随口接道,“是啊,师弟所言甚是,不知令尊原本的名讳是什么。”
相剑原本颇为踌躇,相剑阁主接任后一生只许用相剑这一个名字,但想到家里仆人以及母亲提到父亲的性子,将这些世俗礼教瞧得狗屁不值也是有的,于是说道,“我这个当儿子的,提父亲的名字本来不甚应该,不过就依傅前辈所言,家父姓风,名起云二字。”
成深忽然眉毛微微一挑,“风起云,风起云,原来他竟然是当年相剑阁阁主…我听闻他姓氏为风之时便应该想到的。”说完又瞧瞧相剑,说道,“你父子二人,确实有几分相像。”
傅沉问到,“怎么师兄,这人真有上过咱们华山吗?”成深点点头,“不错,相剑小友,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名字叫风起云的,上过我华山派,那时我执掌掌门之位已有数年,傅师弟其时不在山上是以并不知晓。”
接着,他端了一个茶壶,为众人斟了一点热茶,“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执掌华山数年,前些年几场大战,华山元气大伤,我一番经营才终于有了一点起色。那天,成…我的一个弟子跑到我房间说,门外有人求见,”说到此时他禁不住一阵心酸,那一天来禀告的哪里是什么弟子,是自己那才几岁的长子。
他略略一顿,免得让旁人察觉,继续道,“我走出门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面,手抱一柄短剑,正冷冷瞧着我,我向他一拱手,问他乃是何人,他上下打了我一眼,只是忽然就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向我攻来,我顺势一转身,避过了这一剑。
这时他却开口了,‘快用上你自己的剑,我风起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我冷笑道,‘那若在下方才不能避过那一剑,你不还是杀了手无寸铁之人吗’,他也冷笑道,‘若连那一剑都避不开,那就不是人,而是废物了’。
接着我和那人插招换式,斗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罢的手,令尊的剑法是极其高明的,我这三十年来,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剑法能有那么快的。
我当时是一败涂地,那人纵声长笑,华山剑法,不过尔尔,说罢扬长而去。我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数十年辛苦经营华山,如今付诸流水,然而数月过去,江湖上却从未流传出‘风起云大败华山掌门’的事情,不仅如此,风起云这个名字也是名不见经传,心中大是疑惑。
但后来令尊去了哪里,在下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故事说完了,相剑又是一躬到地,“多谢前辈。”说罢带了风霜儿便要下山,成傅二人劝了一会,主仆才在华山客房里面住了下来,待得第二天早上再做打算。
郁胜宗用过饭后喝了几杯酒,只觉得辛辣无比。他见师父师兄聊谈契阔,总要小酌几杯,在长安城中也总见得有些江湖好汉,进的酒馆,要来几坛白酒牛饮,颇为豪迈,旁边客人总要称赞几句大侠。他小小年纪,心生向往,总想模仿一回,却给白酒辣出眼泪来。旁边几名已经成年的师兄,瞧他这般模样,都觉得好笑,嘻嘻哈哈,几名师姐瞧着也觉得有趣,只有郁胜宗自己是有苦说不出,心想大侠果然不是好当的,今后是再也不碰这酒水之物了。
他又往怀里揣了几张面饼,几两牛肉,和成深作了个揖,成深以为他是拿了粮食回去给自己父亲留着,也不在意。和各位道了晚安,回房休息去了。
小孩这边出了华山门,一路下山,可不是朝着自己家里去,而是朝着那天和他“共患难”的怪人那里去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是轻车熟路,走了小半时辰便已经走到当日那边竹林了。此时天色已晚,竹林已全无白天时那份幽深意境,反添一丝可怖。
虽说练了两年武功,如今也长到一十二岁,但心里终究是那个孩子,心中想到以前听说书的先生讲到一些妖魔鬼怪,山精灵怪,大都是在眼前这个场景出来的,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背后随时会有一只手伸过来打一下他的肩膀。
但想起自己童子之身,阳火最是旺盛,怕这些有的没的作甚,精神一振,脚下步子踏实许多,也快了许多,不一时已经到了那日的草庐门口。
他出身贫寒,天性朴实善良,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名怪人。心知此人乃是为他人所囚禁,平日里想必吃不到什么东西,是以今日得了机会,跑去“慰问”那怪人去了。
郁胜宗不一时便已找到当初那座木屋,瞧见那地窖的入口,心想此人虽囚禁于地底,但终究是武林老前辈,自己万万不可失却了礼数,是以意欲轻敲地窖门扉。
忽然屋内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似乎微带怒意,低声怒吼道,“你这老疯子,难道还不肯说吗!”
那被囚禁的怪人微微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老子叫老疯子,就应该知道老子的脾气。老子若看你这矮胖子顺眼,二十年前就遂了你的心意了,何苦等到今天。”
郁胜宗顺着地板门缝看去,发现这小小的地窖,今日可热闹得很,竟有六名黑衣人,这六人身形,有高有矮,只是脸上蒙面,全然看不清面孔,只能大概从声音分辨出来年龄。他六人将那名怪客团团围住。而刚刚正是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和怪客对话。那黑衣人被怪客这一顿说,气的直发抖,此时若是能看到他面孔,想必一张胖脸都要气成猪肝色了。
旁边一人,声音稍微年轻一些,似乎是个中年人,他说道,“老四勿恼,这老疯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何必同他计较。”
怪客听他这般说道,止住了笑声,往那人脸上啐了一口,他内功精湛,这一口痰吐得凌厉无比,虽如同儿戏,却不同寻常,那说话人倒也不差,飞速转身,刚好躲过,饶是如此,仍然略显狼狈。怪客面上大有得色,“一年没见,你老小子的武功怎么反而退步了。听说你又霸占了两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让妞儿缠的脱不了身了?”
另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听得此言,不禁向那中年黑衣人瞪了一眼,“吾辈同为武林正道,老五,你竟然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老五大声道,“老三你切莫听他胡扯,这人已经被关在这里二十年了,怎么能知道我在外面做了哪些事情!”
而最右边一个形容枯槁的驼背老人,则是低颂佛号,低颂一半发现不对,自己身穿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自然不愿为外人道破自己的身份,如今低念佛号,可不是自曝出家人的身份吗,竟然生生打断。
怪客不禁又大笑起来,“大师若觉得看不过眼,还是将佛号念完为好,免得日后见了佛祖,得了你佛如来的怪罪。”接着他又笑道,“瞧瞧你们这帮人,自诩名门正派,平日里干的那些缺德事,还倒不提,将一个人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窖,让他受尽折磨二十多年,岂是名门正派所为?”
老僧旁边另一人,背一把长剑,头戴道冠,似做道人打扮,正色道,“杀生为护生,此乃斩业,非斩人。对付你这等魔头,我们也是无奈出此下策。更何况,我们已经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已经是极大的慈悲了。”他每说一句话,怪客便冷笑一声,以示心中不屑。
而一直沉默一言不发那人,终于开口了,他声音听起来年纪也不似那几个人那么老,和那老五仿佛一般年纪,却比老五平稳许多。他淡淡道,“有朋自远方而来,不亦说乎?先生二十年前前来,吾等好生招待,还留先生在这里好吃好住十多年,我们花了多少心思,多少财力,先生今日冷言相待,可太伤我们的心了。”
怪客笑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为什么你说话总是最斯斯文文最好听的那一个,可也是最恶毒最难听的那一个。我瞧你那徒弟跟你几乎是一个货色,嘿,什么样的师父教什么样的徒弟,我瞧瞧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怂包样子,嘿嘿,武林危矣,武林危矣。”
听到此处,郁胜宗已是满腔怒火,只觉得这六人将怪人一人关在此地,大是有违侠义道。但他从这对白中听出此六人多半都是武林名宿,深知自己不敌,爬起身来,只想回到华山之中,请求师父出面调解。
只是他动静太大,爬起来时的声音竟然被里面察觉到了,那矮胖子反应最快,也不开地窖出口,生怕慢了一步,以致门外人逃出去泄露天机,竟一头撞破地板,跳了出来,拦在郁胜宗身前。他虽然身形矮胖,可是灵活至极。他看着郁胜宗,眼中露出凶光,大声道,“是个小孩,诸位,怎么办!”
接着那五人都陆续跳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先是那老五大声道,“此子发现我等秘密,留不得!”那矮胖子点点头,说道,“我同意老五的意见。”
老道怒道,“如此对待一个孩子,你们这帮人,简直禽兽不如!”
那形如枯槁的老僧也是低声道,“我佛慈悲,我与道长是一般的意见。”
那身形高大的老三也怒道,“老和尚,你我同为武林正道,怎可任由他们这帮人胡作非为?我看老五根本就是为自己打的如意算盘,他做的丑事被这孩子听到了,便想杀人灭口。”
矮胖子老四大声笑道,“武林正道?好好看看你我现在这般样子,哪里像武林正道?简直是活见鬼了!”
老五也附和道,“老子若真想杀人灭口,你们几个就可以死一死了,这孩子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杀他作甚!只是我个人事小,咱们六人事大。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不杀了这孩子,以后岂不糟糕!”
道长冷笑一声,说道,“哈哈哈,好,老五,我早就该看出你包藏祸心!只怕老疯子吐露出秘密那天,你是要将咱们一通灭了口吧。”
地底怪客听他们这般争吵,拊掌大笑道,“老子等这么些年头,今天能见到你们狗咬狗,咬一嘴狗毛,也不枉被囚禁在此十一年了。小友还是快快去了为好,葬送这班人手底,还不如自己一头撞死算了。”
矮胖子听他此言,狞笑道,“走?我等六大高手在此,我看谁走得了。”
地底怪客笑道,“唉,老子当年就看出来了,六个人当中,明明你胆子最小,武功最差,却偏偏自命不凡,给自己脸上添光,硬把自己往六大高手里面塞,也只敢在以垂髫童子面前这般说大话,可笑啊可笑。”他突然语调一转,铿锵有力,道,“但你今日若伤了孩子,你们向老疯子索要之物,老子断断不肯给的。”
矮胖子怒吼道,“他奶奶的,你本来就不打算给!我杀了他又如何!”
怪客悠悠道,“老疯子行走江湖,所行之事,尽皆随性而起,老疯子在这里过的苦日子有点久了,颇怀念外面的花花世界,哪天我想得紧了想出去了,说不定就肯开口了。”
他话说至此,语气突然变厉,道,“但你若敢碰这小子一根汗毛,你想要的东西,老疯子就绝对不会交出来,再关老疯子十年也不会给,一百年也不会给。”
郁胜宗虽然被这六人阵势所吓倒,但仍然鼓起勇气大声道,“前辈勿扰,这六位前辈想来在江湖上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会滥杀无辜。纵然关起前辈,想来多半都是与前辈有什么误会,大家将话说开讲明了,从此各走各路,岂不皆大欢喜。”
他话说至此,那老道和那身形高大男子都是暗叫一声惭愧,老僧低念一句佛号,矮胖子则是骂了一声“他奶奶的”,扔了手中剑,双手抱胸,气鼓鼓的,过了一会,大声道,“老疯子,我们若放了这小子,你可一定答应我们的事情?”
怪客嘲讽笑道,“那得看老子心情,老子心情好了,兴许明天就答应你们了,老子心情不好,你们还得好吃好住伺候爷伺候个十年八载。”
矮胖子听他此言,气的哇哇大叫,走到一边,生着闷气,却是不来为难郁胜宗了。
那老五却阴森笑道,“哼,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事,如今还得靠我动手。”说完执剑上前,挽了一个剑花,便刺向郁胜宗胸口,郁胜宗仓促间举剑铛了一剑,侧身一闪,勉强躲过一招。
那边罢手的三人原本想出声阻止,但见此子会武,心中暗奇,也就不出手阻止,静观其变,心想老五当真下杀手再就不迟。
老五道,“哈,原来会武。”说完挺剑又是一刺,这次却直指心脏。这一剑来的好快,郁胜宗想要举剑格挡,却来不及了。
“叮”的一声,那沉默寡言的老六已经自地窖飞身而出,手中剑向前一掷,正好撞开老五手中长剑。这一下劲道极大,老五被震的手中发麻,他对那人怒目而视,说道,“老六!你做什么!”
老六的剑已经插入旁边一课树上,他上前抽回自己的剑,冷冷道,“老五久在江南温柔富贵乡,对当年我们共求之事,想来也不怎么上心了。只怕你玷污清白姑娘的事情多半是真的,依你猜想,老疯子得知此事,多半和这小子有关,你心中焦急,便想杀人灭口。老五,你不是为咱六人大计所要灭口,而是为了你一己之私要杀人灭口,我说的恐怕不错吧。”
老五怒道,“是又怎样,你敢说你刚才偏袒这小子,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老六却不去理他,而是蹲下身,对地底怪客说道,“老疯子,咱们做笔交易。今天我们放了这小子,以后这小子来看你找你聊天,我们也不管,你倒也不用急着和我们说些什么,只求你永远不要和此子说起咱们六人的事。”
老疯子则是重重啐了一口,“你当老疯子好稀罕你们这帮假惺惺的伪君子吗,快滚快滚。”
老六向众人一抱拳,说道,“诸位哥哥请了,小弟今日擅作主张,和这老疯子做了笔交易,望诸位哥哥勿怪。”老五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矮胖子依然背对众人骂骂咧咧,另外三人则是点头不做声。
郁胜宗暗想,这帮人看来一团和气,互称老大老二老三,原来私下所想,并不一致,见诸人再无加害之意,又说道,“诸位前辈,这位先生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再大的罪过,他被关在这地底这么些年,也该赎过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了他。”
老六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眼中精光闪动。老和尚和老道士则是一个劲的摇头,口中还念叨着,“罪过罪过”。高大男子沉默不言,矮胖子气得直跺脚,而那老五眼中,却又有凶光闪烁。
郁胜宗以为他六人为自己所打动,说道,“诸位前辈,合六人之力欺辱一人,可是正道风范?”
高大男子忽然抛却手中长剑,说道,“我不干了。我受够了这种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的日子了。”
老五冷笑一声,“你休想。”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忽然被那高大男子提起,“啪啪啪啪”被连打了四个巴掌,接着又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高大男子下手显然极重,老五这几个巴掌吃的眼冒金星,一时之间竟然站不起来了。高大男子微微冷笑,说道,“就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敢来对付我?且不说你小子本事,便是你为人品行,薛某大好男儿,也不屑与你为伍。”
矮胖子在一旁,则是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我踏上此道,终究是没有回头路的,老三,你走不了的。”
那老和尚叹息道,“一切有为法,老三,咱们确实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他又转身对郁胜宗道,“小施主侠义心肠,实属难得,只是江湖之事,从来只有以眼还眼,以杀止杀,此修罗道,便是老衲也无法避免。”他又指指那地窖下的怪客说道,“便是此人,当年搅得天下大乱,且不论这十多年来的牢狱之灾是否能赎得了他的罪,便是纵容他逍遥法外,还不知有多少条人将命丧他手,又不知他手上要沾染多少鲜血。”怪客重重啐了一口,不予置评。
郁胜宗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他初时也没想过这怪客究竟为何被困于此,只是今日见六人折磨与他,心中大有不忿,这才仗义相言。听得老和尚这一番话,反而不知该如何辩驳。
那六人见他也不再纠缠,不再理睬他,纷纷从他身边走过,最后那老六从他身边走过,拍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独留这二人。
那怪人怪笑一声,“你们几个,撞破我家天花板,不赔就想跑的吗?”只是没人理他
怪客讨了个老大没趣,才对郁胜宗说道,“你小子怎么又来了?快下来陪我说说话”郁胜宗微微一笑,那木屋给矮胖子一撞之下,几乎毁了大半,他跳下地窖,怪客正笑嘻嘻地瞧着他。他说话懒散,但瞧他之时,可多了许多感激之意。得知郁胜宗来意,那怪人把怪眼一翻,老大的不耐烦,“行了,你小子把东西拿进来就走吧。”
郁胜宗小声答应了一声,走进地窖,但黑暗中不能视物,一下就摔了一跤,怪人听到了,心中不耐烦又是多了一层,亮了一层蜡烛。郁胜宗小声嘟囔了一句多谢,将面饼牛肉便要放下就走,忽然听那怪人喘息声似乎重了起来,他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怪人却似乎面沉似水,波澜不惊,呼吸声也极为平静,心想大概是自己听错了,给眼前这位前辈做了个揖,便退出去了。
他没有听错,看清他面庞的那一瞬间,怪人确实激动了,只不过他向来及其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当那个孩子转身背对着他时,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眼里,有那份狂热闪烁着。
夙愿将成。
那怪人叫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郁,名胜宗。”
怪人歪着脑袋,嘴里不禁喃喃道,“郁?郁?你怎么可以姓郁呢?”说完后又仔细端倪了郁胜宗一会,“像,真是太像了。”
郁胜宗被怪人盯着心里有点发毛,“前,前辈,您说像什么?”
怪人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又问道,“小子,你爹是谁?”
郁胜宗道,“家父是这华山上的一名铁匠,晚辈自小生长于此,和家父都是乡下人,说了名字前辈也不知道吧。”
“华山?”怪人似乎又有点糊涂,“此处是华山?我为什么会在华山?我来了这里多久了?”
此时怪人神情已不同于之前,虽然仍是狐疑,但已有神智不清的迹象了。郁胜宗不禁担心起来,知道怪人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的话只会越来越糊涂,岔开话题,“前辈,晚辈今日带的这点粗茶淡饭,您将就一点儿。晚辈下次来时给您带上。”他见怪人并不理睬他,又说道,“前辈可要些酒水?晚辈下次给您带来一些如何?”
怪人一听到酒这个字,似乎清醒了一点,黑暗中喘息了一会,似乎好转一些,不过他似乎每次都直接无视郁胜宗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尽管那个‘酒’字对他非常有吸引力,“你是华山门下对吧,你师父应该是傅沉…不对,那个瘫子已经废了好几十年了,你师父应该是成深那老小子对吧…诶诶你刚才和我说话还挺客气这会瞪着我干吗啊。”
郁胜宗此刻沉着脸说道,“前辈,还请您收回刚才那几句话,此言有辱晚辈师门。”
怪人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行了我不说了,你小子还没告诉我你师父是不是成深呢。”
“正是家师。”说道这里,郁胜宗已经不想和这怪人说话了,此刻已经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大踏步向地窖顶部走去。
“喂小子,下次来记得你说的给我带点酒过来!”怪人见这孩子生气了,嘻嘻一笑,大声叮嘱了两句,也不在乎对方没有回应自己,也不管这孩子下次是否还会过来,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睡大觉了。
只是还未等到怪人睡熟,那孩子的声音却从地窖上面传了过来,“前辈,您喜欢什么酒啊!”
那怪人笑道,“老子最喜欢的是上好的竹叶青,不过你这穷酸小子能拿来什么好酒?你拿什么老子喝什么便是了,再陪老子说会话,老子便很开心了。”郁胜宗再向地窖问了几声,再不闻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