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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生当作人杰,少年江湖老

伏凤谷地处长安东北,谷间有一条小路,这条路本是春夏之交时猎户所辟的羊肠小径,尽头直抵那渭水渡口,是长安一界通往北方冀州邺城的一条民道,虽是简陋,但比起那官路来却要近好些时辰,但因为官兵罕至,这一路上常有山匪打劫,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掩人耳目,才会有人铤而走险走这条小道,渐渐的这条路也就荒弃了,这小路因此渐渐的人迹罕至,又无人加以修葺,杂草丛生愈显狭窄,而此时正逢长安秋雨绵寒之季,这条小道更是泥泞不堪。

却是这么湿冷的天色、这么泥泞的小路上,却有一匹青驴拉着一驾蓬车缓缓的往北行使。车辙碾过路上的烂泥,每往前走一圈整个驴车都摇摇晃晃,时刻都似要驴失前蹄,陷进了泥淖中。

兴许因那寒风秋雨的缘故,驾车的车夫将蓑衣裹的紧紧的,他的头脸也蜷在斗笠中教人看不清模样。好半天才伸出鞭子轻轻的催一下那头青驴。这些天来,长安时局大乱,有不少穷苦百姓出城逃难,那河北平宁稳定已久,自有不少灾民渡黄河举家北上。大多数人虽是取径官道,但走这条小路的也并非没有,光这一日,这样的青驴板车也见得个五六辆,实是看不出来有任何的不同之处。

在路的尽头,忽然转过来两个面目不清的人影来,说来也怪,眼下整个司隶之地时局纷乱,汉军与西凉残党在各城各地酣战,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那些士家乡绅,也纷纷北上避难,这二人却偏偏是由北往南缓缓的行来。

驴车的车夫抬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依旧低下头,缓缓的将驴车继续往前驱使。他们一南一北虽皆是行得极慢,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已迎面相碰。那车夫将青驴往路边赶了赶,想要让那两个人先行过去,可这伏凤谷的路也真是窄的可以,在这段小道上更是只有七尺来宽,驴车虽是贴偏在石壁边,左侧仅容得二人鱼肠而过的空子。

那二人的衣着打扮虽是不为光鲜,但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的模样,与这驴车碰到一处,仅仅是伸头看了一眼,便将脑袋缩进茂密的毡皮风帽里,悠悠荡荡的过了去。

车夫见既是避了这二人,那鞭子轻轻一扬,驴车应声又起,刚走了不到半里,却觉得天色猛然一沉,耳中更是听得轰隆隆的无数声巨响,抬眼一看,竟是小径两侧的悬崖峭壁上落下无数的巨石来。那青驴受了惊吓,发一声长嘶,拉着车似个无头苍蝇一般往前急窜。

这本已是极为凶险之时,偏偏祸不单行,也不知前方那一片枯黄野草中藏了什么,那驴儿一脚踩了上去,尚未撇开蹄子,地面崩的一声,便已一整个的裂开个丈余的大坑来,这大坑深不见底,下处定是淤泥,而驴车上头又是茫茫石雨,便是武功高强的汉子,在这般的祸害面前,也要束手无策。

眼看着那青驴连连嘶鸣,车子即将陷下坑去。便在此时,那巨石落下的轰鸣声里陡然夹杂出一记尖锐刺耳的呼哨声,原是毫无异相的石壁上陡然翻滚下数十个人影来,这些人从头到脚皆以特制的漆料裹身,与那石壁的山体融为一色,便是常人在他们身前仔细观看,也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来。按理说,这样的奇形异人在中土出现一个已算是大大的怪事,但在这么一个荒郊僻岭里大费周章对付一个毫不起眼的驴车,可算是骇人惊闻了。

那驴车的车夫前一刻还驱着青驴在下坠的巨石间隙里亡命奔逃,此刻连人带车摔下坑去,便是有心从烂泥中往上逃命,也躲不过这数十名异人手中喷薄而发的如雨暗器了——这一日,他们已是等了许久,也计划了许久,终于想到了这么一个万全之策,如今管你是生也好、是死也罢,这陷坑内布满了倒刺的尖桩,上面既有巨石、又有成千上百把淬了剧毒的十字暗器,你若活着,便是个生翅的鸟儿,今天也要葬在这伏凤谷里!即是早已死透了,我也要毁尸灭迹,叫你黄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寒风忽止、秋雨亦是忽止。

那一轮旭日斜斜的悬在半空里,阳光广撒在缘梦园中,可乱尘却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里。

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陡然间,听得寞影喝声道:“乱尘!”

乱尘抬起头来,就看见寞影犹如回光返照的脸和充满了热切决然的眼神——是杀气!冲天的杀气!

乱尘讶道:“寞影,你这是?”

寞影并未应声,只是他的偻背已然挺直,天庭暴涨,显然是真气充盈,这分明是与人性命相搏时才有的神态。

寒风呜咽着打了个卷儿,将地上黄黄的枯草与不知名的小花搅合在一处。

乱尘望着那些花儿与枯草,又举目看着那一望无垠的红霞,眼睛都看的炫了,唇边忽得露出微笑,低低叹道:“寞影,真要如此么?”

寞影刚要回答,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天而起,哇哇的苦叫声刺破了这缘梦圆里长长久久的寂静,直冲入那云宵中去。

有人轻轻的一声呻吟,这一声呻吟,乃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那场梦有蓝色的天、绿色的草,亦有白色的雪、红色的血……这呻吟声的主人尚还在朦胧之中,却听得那驴车的车夫嘿的一声怒喝。

原来这个车夫却是个年老妇人,但见她目中精光暴涨,原先赶驴的那条软鞭陡然忽忽扬起,在其内力灌注之下,有如一根乌黑的金刚铁枪般舞将起来。按理说,这些异人早有准备,非但刺杀时机把握的分毫不差,便是联手暗器相攻,也是四面八方毫无死角,端的就是要打得这驴车上所有人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可这老妇却是了得很了,她出招在后、反是抢攻在前,那一声嘿的喝声尚还未碰至山谷石壁,她手中软鞭化成的铁枪却荡漾成一把方圆丈许的铁伞般舞得密不透风。

那铁伞轰轰疾卷,越来越快,非但将暗器四下里反击伤人,更是缓了那驴车下坠的速度。有三四个离得近些的异人逃离不及,被那铁伞边缘所划,当场便将双手给刃缘割了下来,身子吃不住痛,惨叫着摔入那布满倒桩的陷坑中去。

眼看着这桩变故,先前与这马车照面过的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过来,躲在战局之外,其中一人暴喝了道:“用石头砸!”那些异人闻言大惊,正要飞身后退,可如何又来得及?那些埋伏在两壁悬崖的力士们听得首领的号令,双臂使力,丝毫不顾及下面的这些同伴,只是一股脑的将早已准备好的巨石的往这驴车所在的陷坑方向砸来。

这些巨石各个重逾千斤,饶得先前那些异人各个身法轻盈,但又如何能在这瀑布一般的石块下面逃得性命?只听得砰砰砰砰的闷响不停,一个个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碎了骨骼、成烂泥一般落在驴车的顶棚上。那老妇也见得情形危及,嘿的一声从车架上跃起,跃入了那石雨中,待她身子离一块巨石不足三寸之时,嘿的一声猛喝,一鞭狠狠拍出,正正击在那巨石的正中处。那巨石受了她的内力,却不从中断裂,有如一个硕大的蹴鞠一般,在半空中急速的飞滚击撞,其余巨石一旦遇着此石,不是被它撞飞、便是被巨石所携的巨力击得粉碎——这一鞭中所蕴的,正是天下武学中最为精奥的“四两拨千斤”之法,那老妇鞭上的力道七分阴三分阳,阳以破刚、阴以控力,只不过瞬息的控纵击打之间,那些力士们抛下来的巨石便已被这老妇尽数给扫了。

众力士在山顶上看的真切,他们一辈子又何尝见得这般鬼神之技?一个个尚发愣时,那老妇在半空中不依不挠的已是抽了第二鞭,这一鞭却是既刚又沉,乃是十成的阳刚之力之间,那巨石承受不住,轰得一声在半空中碎成无数石子,只听那老妇口中暴喝道:“起!”左掌朝天一扬,无数的碎石如飞星一般汹涌上天。一时间,只听得噗通噗通的石子穿过血肉身躯的闷声,有些力士尚未惨呼出声来,便已被石雨对穿了喉咙、眼睛、胸腹,从山顶上哗啦啦的落下谷中。便是之前侥幸逃跑的那些伪装异人,在这桩漫天盖地的石雨下也未能逃生,一个个身上被石子打了无数个洞眼。正那时,天色阴灰,这伏凤坡的最险之处,起了一团浓的化不开的血雾,待得血雾稍散,一团团看不清面目身形的肉块四零八落摔将在地上。

那老妇身形极快,前一刻还在半空中抽鞭劈掌,下一刻黑影一闪,已是重落回马车的车座上,但见她左手倒钩起车架,右手软鞭往前一扦,听得砰的一声爆响,那柔软无比的马鞭竟在石壁上锥了一个三寸余深的洞眼,那老妇只借着一刻的悬停之力,左手猛力上提,便将身下的驴车连驴带车一整个的提起。堪堪那时,先前那两人双双持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往驴鞭上斩来,欲要将马鞭斩断、好让驴车重落入倒桩陷坑之中。可老妇岂能让这两名贼子如意?鞭子似灵蛇般从山壁上一缩,闪电卷向二贼的腰间。这二贼倒也有些本领,见得老妇招式诡变神速,四脚在驴鞭上一踢,顺手更是从身边各自抓过两个不知死活的人来,但听得嗤嗤两声,那两个替死鬼自拦腰处被这如利刃般的软鞭一劈两断,那两人尚未死透,这一鞭剧痛、自然是急声哀吼,分外的瘆人。原先那二名贼子全没料到这驴车护驾的车夫竟是这天下间一等一的高手、心想今日事机难成,当下便欲逃了,可那老妇早已将他二贼盯得死死的,岂能容他们走了?手腕微微一抖,鞭子已化作一根柔软无骨的绳子,如有眼睛般顺着二人的脚踝盘旋至腰间,呼啦啦的往地上一摔,虽是并未取了二贼的性命,但也把他们摔了个晕晕乎乎、一时半会儿间都没有半分力气。

老妇制服二贼之时,驴车也安然无虞的停落在草丛上。那拉车的驴儿受得这般惊吓,早已软了蹄子、四肢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看样子一时半刻间也走不了了。轿帘深垂处轻轻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欢喜声:“姐姐,你可醒了。”这女子声若轻铃、糯软无比,叫人不用见得她颜面便知是绝色,只听另一个精灵呤语的女子柔声咦道,“你是谁?……我……我是谁?”这女子只不过说了寥寥数字,便已大口的喘息,想来是身子大病新愈、体力不支所致。

那方才出鞭彪悍无敌的老妇人此时又端坐在车架上,回归了先前坐车夫时的那种淡然之态,从车帘的缝隙间看了一眼车中得人儿,见那女子面上稍稍有了颜色,心中稍宽,这才转头对着那两名泄了力气的贼子冷笑道:“卑弥呼小儿,这么多年没见,你的武功不见长进,这肚子里的坏水倒是一点也没少。”

二贼皆是冷冷哼了,各自着手揭了罩在脸上的厚皮毡帽,露出二人原先的面目来,这一男一女面上冷笑不止的不正是卑弥呼与司马懿么?司马懿并不识得这老妇的身份,原是想呛她两声,但见得其先前那般鬼斧神工的武功,丝毫不弱于乱尘、张宁中的任何一人,便轻轻咳了一声,示意由那卑弥呼应答。卑弥呼已是识出这车夫正是当年海船东渡的老船妇,她虽不知这老船妇真实的来历身份,但三番四次被她的武功玩弄与股掌中,早年在邪马台皇宫时被她留下的阴影更是骇然发作,心中暗暗叫苦,直是责怪司马懿出的这“斩草除根”的馊主意,要是一语不合,今日两个人的头颅就要被这老妇给摘了。但她素来不肯示弱,眼睛轱辘一转,反是拱手笑道:“前辈好几年没见了,身体还是这么安泰……”

老妇冷笑道:“托你这个大国主的福,三年五载里还死不了……”她脸色猛然一沉,话锋也是遽然急转:“老身与你往日并无多少交情,怎的你这个大国主不好当当的在邪马台享清福,跑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地方来与老身为难?”她这话冷气森森,只消卑弥呼一句说的不如意、便要取了她二人的性命,孰料卑弥呼面皮倒也厚的可以,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巧言强辩道:“昔年一见老前辈的风采,一直牵挂在心,我也曾遣人多番探寻老前辈的神迹,只恨是福缘浅薄、一直寻不到老前辈的消息,今日误打误撞,竟在这里遇到了老前辈,虽是造了一桩小误会,倒也是机缘巧合,这他乡遇故知可是欢喜的紧呢。”

此次布下陷阱坑杀老妇一行,卑弥呼自是折了许多精兵强将,眼下那些人尸骨尚温,于这毫无恻隐怜惜之心的卑弥呼眼里却与那草芥无异,说起话来自是轻佻无比,那老妇少年时行事也为泼辣,但此刻听得这卑弥呼无耻无恩的话来,心中也不由得一怔,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来应对卑弥呼全不要脸的说辞了。

当得此时,那轿帘一掀,露出一名虽是愁容满布、但难掩其傲人姿色的美貌年轻女子来,她正是当年在徐州被张宁所救的郭嬛,只见她柳眉倒竖,怒笑道:“好一个‘误打误撞’!这四个字说起来可真是轻巧无比呢……姐姐曾说,你邪马台国专擅于刺探情报、设计暗杀一类的邪门鬼道,今日的这一场埋伏要还说是不够周全,那天下间可没得周全的陷阱了。”卑弥呼曾听手下禀报过这郭嬛在长安郊外茶寮的剑技,晓得她在张宁的调教下武功已是日益飞升,更何况现在那老妇在场,自是不好如何恶言相向,只是在心中将其好好的咒骂了一番,脸上却是春风如意一般笑着,说道:“你就是郭嬛郭姐姐罢,早就闻得姐姐‘听月仙子’的雅名,只可惜我国务繁忙,姐姐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以来无缘识荆,今日见到了,真真是不虚世人美誉呢。”

卑弥呼果然小人无比,这一番话中明褒暗贬,口说那“听月仙子”,便是拿郭嬛先前在徐州听月阁中做得歌妓的身份相讥,那郭嬛听得自是更怒,胸膛一起一伏,又道:“卑弥呼,休要在这假惺惺的!你说,我家姐姐先前好心饶了你们的狗命,要你们滚回东瀛狗窝里去,你堂堂一国之主,自食其言不提,更是趁人之危,设下这么狠毒的陷阱来,当真是要斩尽杀绝么?”

郭嬛一语骂得那卑弥呼暂时无话,可那司马懿眼睛提溜连转,心中已是打了无数个盘算——这老妇说话、行事、武功处处都透着邪气,想来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并未当场杀了自己与卑弥呼,现在又与自己这般啰里啰嗦的废话,看来并不是很想取得自己性命。所谓富贵险中求、生死强自留,他向来好于豪赌,往往又逢赌必胜,又想起不久前便是在张宁的眼皮子下赌出来的一条性命,不由得故技重施,将胆子猛地一壮,嘿嘿笑道:“郭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至从中秋月夜闻得甄姑娘教导之后,仲达与明瑶俱是迷途知返,原想是收遣了人马回归邪马台国,安心治理国家、维护一方百姓平宁,也算是于天造福。孰料倒世事多变,那作恶多端的董卓终是难容于天,于凤仪台上被曹乱尘曹公子拼死杀了……啧啧,曹公子嫉恶如仇、视死如归,实是我辈的楷模。算来我二人与曹公子也是故交一场,听闻老友壮烈而死,心缅其怀之余也是起了替天行道的雄心。又是听得那老司徒王允发布御令,召遣四海的英豪共同擒拿李儒、李傕、郭汜、张绣这些西凉凶徒。可惜这些贼子行踪诡异,大汉群豪难以捉得,我与明瑶正苦于献力之时,却听得手下来报,说那李儒易容装扮,为了躲避汉庭向西而设的重重关卡,反是走这伏凤谷的小道,欲要折道河北、折回西凉。李儒这厮阴险如崖阱、深阻竟叵测,若是容他脱身去了西凉,无异于放虎归山,汉人自是后患无穷。我与明瑶一商量,于是在这伏凤谷中好生的埋伏,务求一击而必杀,为苍苍人世尽得一份微薄之力……没想到,那打探消息的属下却是个浑人,将诸位前辈与那李儒奸贼给搞混了,这才弄下这乌龙阵的荒唐事来……哈哈,不过诸位前辈武功高强,我司马仲达这点微末的技巧又怎能耐得各位分毫,只是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所谓谎话常言在心,这司马懿无时无刻不在欺骗算计别人,到得现在连他自己的心智都是越变越假,竟是当自己这般假话当了真,自然是越说越是离谱、越是得意,那郭嬛活了一辈子、哪里见过他这般厚颜无耻的凶徒?胸膛都似要气炸了,既觉得恶心、又觉得厌恶,想要说两句来反驳于他,却是不知说些什么好,这时那老妇对她微一扬手,示意她进得车篷内专心照顾那受伤的女子。郭嬛甚是惧怕这老妇,不敢与她冲撞,点头应了一声,重回入车内。那老妇听得车中嘤嘤的软语关切之声,这才放宽心来,眼神如寒冰一般,冷冷地盯着司马懿,一字一句的说道:“司马懿,论辈分,我与你家师傅也算是熟识,算来也是你师叔;论年岁,我也长你好几十年,便是骂你一句小贼,也不算过分……你师傅司马徽心慈手软,我总数落他好人不得好报,果真是有了报应,他倾囊相授却教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嘿嘿,他晓得你这个白眼狼野心不小、早晚要祸害人间,却又婆婆妈妈的不肯痛下杀手、为民除害,既不废你武功、又不锁你智门,只是将你逐出门墙……唉,可怜司马老儿的本意是希望你弃恶从善,想不到却是给了你自由之身,不受师门拘束,可以为所欲为的在外面与各处的歪魔邪道厮混。他如个老乌龟一般常年躲在荆州不出,现在怕是还以为你已然浪子回头,全然料不到你在野心妄想的邪路已经走的太远了罢?”

司马懿被她数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不思反省,反是怪她折了自己面子,抢言道:“这是仲达师门间的私事,不需要老前辈这等外人的指指点点。”老夫哈哈大笑,对他更是鄙夷,故作叹息道:“司马徽啊司马徽,你苦心孤诣所授的智谋才略被这小贼暴殄天物,你可觉得心痛?这小贼得了一身学识,不去寻思报效天下苍生,反是用来相助夷人、祸害中土,你若是知道了,还会对你悉心调理出来的小徒弟心存仁慈么?照我说,这般猪狗不如的东西,真应该抓回荆州,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了筋扒了皮,这才可消了世人受其荼毒的恨意罢?”

她这般冷言冷语甚为刻薄,句句讥讽司马懿少年权奸、数典忘祖,就是换了年老长辈,被人如此辱骂、揭示了心头的伤疤丑事也要暴跳如雷,那司马懿却是隐忍异乎常人,不但不肯发怒顶撞一句,还能鞠躬抱拳微微一笑,作出翩翩姿态,只听他似笑非笑道:“老前辈,圣贤书有云——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宏图霸业,岂能被世俗之见所扰?”

老妇人心中也是无解,只觉这司马懿脸皮之厚、心肠之狠世间罕有,更觉得此人定是天下万民之患,原是想一掌将他毙了,但她转念一想,自己本是无根之人,后来得遇了青龙孟章,才有了人间冷暖关爱之心,而自从孟章八年前亡殁后,她又渐渐冷了侠道心肠,若不是她与张宁有母子之情、血脉之缘,早已抽身世外远离时事了,他司马懿于世人是福是祸与己何干?况且这苍天素来有眼无珠,便是乱尘、女儿这样的心地良善之人,也被这是非不分的人世逼得一个身死、一个重伤,那老天爷何时有过赏善罚恶之分?她心中反是起了一股癫狂,巴不得司马懿这样的奸贼搅祸人世,教得他人也受一下自己的苦楚,思绪到此,她按捺住替天行道的杀心,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卑弥呼亦从这老妇的言行中瞧出她并无杀心的端倪,又想起早在八年前自己与难升米合谋吞没乱尘的天书,这老妇虽是闯入了深宫内殿内,但也只是夺回了天书,说了两三句“危言耸听”的重话,并未与自己有多少伤虞。且说这些倭人确实是无耻的紧了,他人待得他们越是礼数,他们非但不思图恩,更是觉得他人怯弱无能,这卑弥呼身为倭人国主,这无耻无礼的性子也是国人翘楚,此刻晓得性命无忧,不免有些有恃无恐,更是拱掌阴测测的笑道:“老前辈,如仲达所言,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不过此时此地能再次得遇您老人家,更是对我们这些小辈们的指教,明瑶深感荣幸之至,若是他日有幸,还请老前辈多加指点。”

此话虽说得极为谦恭,但其含意却是:她卑弥呼是何人?堂堂一国国主,怎肯三番四次败于一人之手,自今日起,她卑弥呼要倾邪马台一国之力,与这老妇结下深梁子。那老妇闻言亦是阴阴一笑,她早知这卑弥呼为人鼠肚鸡肠、含怨必报,为得今日的事必定会耿耿于怀,但她狂纵世间数十年,便是昔年朱雀陵光面前她也是夷然不惧,你卑弥呼个小毛头又算个什么狗屁东西?嘿嘿,你越是不肯善罢甘休,将来就要吃得我这把老骨头的苦头越甚。

老妇有意羞辱卑弥呼,明知故问道:“卑弥呼,老身记得你身边还有位得道高僧,唤作灭寂还是唤作啥难升米的,身子骨也是不错,今年算起来也不过才五六十年岁,怎得今日不见这位高僧一同前来呢?”卑弥呼闻言一怔,随即便已明白过来,心道:“你个老东西既然已与这郭嬛厮混在一处,难升米那老贼秃死在汜水关的消息你岂会不知?哼,你既是存心消遣本王,本王何必跟你客气?”她也不顾及现在情势孰弱孰强,分毫也不肯容人、只是图得个自己嘴上痛快,居然恶向胆边生,反口相讥道:“老前辈要事繁多,本不该牵挂这俗尘中的闲人杂事。这世间庸人似过江之鲫,难升米更是其中碌碌之人,又何劳老前辈挂心?”老妇嘿嘿一笑,不依不挠道:“小儿此言倒是差矣。昔年老身虽只是与他见过两三次,但好歹也算是有得面缘,亦曾听得他说禅讲佛,也算是识得甘露门、晓得轮回道的一方高僧。老身虽是修的道家心法,但于佛家四寸真如、广度群品的慈悲心也是颇多向往,今日既是‘不巧’遇到了你们,灭寂法师却是未能同叙,不免有些挂怀。”

卑弥呼丝毫不肯退让,针锋相对道:“老前辈既是说起‘不巧’,那可真是不巧了。难升米他这些年来日夜精研佛法,于尘世心也是愈来愈淡,今回我西来汉土,原是不想扰他清修,不过他素来重情重义,说是追随我多年,放不下心其他人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更是生怕我在中原水土不服,故而再三请命随行。我怜其一片忠心,便带他一同随来了。没想到生死由天、人命有定,他数年未来中土,这一来便染了寒疾,只撑了不过数日,便已去了。”她顿了一顿,颇为歹毒的说道:“老前辈若是念及与他的这桩前缘的话,看来只能再等个一二年,去那西天极乐世界相见了。”老妇故作可惜之状,叹声道:“老身乃是道外之人,连昆仑金顶都不可登得,又安敢觊觎那西方的佛法净土?只是这位灭寂法师一去,你邪马台国少了一名高德大师,民间百姓无得佛法教化,怕是要多生狼奔豕突的凶徒了。”

司马懿哈哈大笑,接过话来:“所谓‘净土法门,其大无外。全事即理,全修即性。行极平常,益极殊胜。’老前辈喜解众生缚、拔济种种苦,实乃是世间第一等的菩萨心肠,实乃是如来再世、地藏金身,晚辈可敬仰的紧了。想那西天净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难升米既是去了那处,也算是人世所极、报应所归。我们帮他高兴尚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半分伤心呢?……”他口舌尖利,故意要让老妇厌烦,故而兀自喋喋不休的又是说了许多,到得许久后才说道:“……哎呀,只顾和老前辈切谈佛法,却不想时辰已是不早,耽误了老前辈赶路的要事了……哎呀、哎呀,这数十里伏凤谷前后都无客店人家,今儿个天气又冷又湿,老前辈若不是再抓紧赶路,车中的那位姑娘怕是身子骨受不了。”

那老妇冷哼了一声、尚未言语,司马懿眼睛轱辘一转,佯意献谄道:“小可不才,还是识得这一带的客栈酒家,不若容得我二人先去前方打探,安置下老前辈一行的住宿,如何?”车中的郭嬛实是听不下去这司马懿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得插言冷语讥讽道:“阁下乃是并世无双的大才,将来更是要成一番王霸之业,我们这等蝼蚁小民,那怎么敢劳烦你这个未来的威世雄主?”郭嬛服侍张宁已久,自然听得张宁说起这司马懿种种的自视甚高与狂妄野心,故而这番话说得也是极为露骨。那司马懿心中虽是恼她多言,脸上的怒气只是一撞随即便已强行敛下,仍是满脸堆笑的对那老妇说道:“老前辈,您车中的这位朋友身子骨还需静养,不如就在此谷中缓行缓走,我与明瑶少年人筋骨健壮,不若就容我们现在先去安置打尖,也算是弥补下这次小小误会的罪失。”

老妇心想我既不想杀他,留他在这里也只是徒生聒噪、惹得心里更烦,遂道:“那就有劳二位了。”那司马懿方要拱手拜别,却听得车内有人怔怔软软的问话道:“你……你是谁?我……我在哪里?……”司马懿眼睛忽的一亮,开口问道:“可是张宁姑娘醒了?”轿中人痴痴答道:“我……张宁,张宁是谁?……”司马懿还欲多问,却听那郭嬛冷冷的逐客道:“司马懿,请便罢。”她的语气虽轻、言语虽软,司马懿原是不想理会、再行打探,但一抬眼间正瞧见那老妇眼中陡然而起的杀气,心想:“看来传闻所言不假,张宁这臭丫头在凤仪台果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嘿嘿,纵是你这老妇救了她的性命,听现在她的内息与语气,看来便是不死、武功也是废了……对了,她连身边的侍女郭嬛都不认得,难不成……哼,看来此事还需细细探明,你们今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爷我就先忍下这口恶气。”

他一向精明的很,心中盘算既定,便呵呵笑道:“既然郭姑娘嫌弃,那我们便不再叨扰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那“后会有期”四个字说的分外的重,郭嬛听了更是气上加气,可那老妇却仍是不动声色,任由他带了卑弥呼在潇潇寒寒的风雨声里扬长而去。

天色已渐是昏暗,雨势却越是丝丝黏黏,老妇提着软鞭、空坐在车架上,望着身前身后那些奇形怪状的死尸愣愣的发着呆,忽是听得轿中的郭嬛轻声唤道:“姐姐,外面风寒,休要……”老妇心中一急,方是转过身来,却见得那粗布帘子轻轻地挑开一个角来,正露出半张肤白胜雪的玉脸来,这张脸平日里便少见红润、今日更是全无血色,细雨斜斜打来,这玉脸愈见清丽,只是玉脸之上,眉黛无色、柔唇亦是无色。

此时若是有行人路过的话,定会被此情此景瞧得痴了,只是未全见得人面,单单是这粗布桑帘下雪白的发与雪白的脸,就能叫天下男人直爱到骨子里、亦疼到骨子去,偏偏是这样的一名倾国倾城的明玉佳人,怎得就伤成了这副模样,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舍得将她伤了?

那老妇忙是解下披风,轻轻披在她的肩上,柔声劝道:“外面风大,你还是在里面歇着罢。”她的目中无得一分光彩,柳眉稍稍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咕咕之声,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许久也没说出话来。老妇牵心她的伤势,轻轻挽过她的手腕,替她把摸脉搏。

她只是懒懒的、无神的望着车外风雨交加的泥泞秋色,任由老妇脸上的神色越变越差。她怔了好一阵,才是瞧见了自己满头的银发,陡然说道:“我……我……怎是……怎是这个样子?”这次她可真是伤到了骨髓里去了,以至于每说一个字都捧心轻咳、细眉微蹙,更是显得柔弱可人。郭嬛正欲回话,却听老妇轻咳了一声,正朝着自己暗使着眼色,只好不得言语。

寒气分外的袭人,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殷红的鲜血便自她的鼻唇间溢了出来,老妇越瞧越是伤心,嗤啦一声将身上的衫裙顺手撕下一大片来,轻轻的替她拭去了鼻唇间的鲜血。这老妇身上的衫裙本是来自楼兰国的上等绸物,照理说质量也应得上乘,可只是被她的鲜血一浸,便已缓缓酥出了千疮百孔,想来她寒毒侵进全身、已是直深入到她骨血里去了。

老妇唤过郭嬛,将她扶进车中盘膝坐了,自己亦是端坐在其背后,一双细瘦的手掌轻轻按在她后背上,柔声安慰道:“莫要害怕,有娘在这里呢。”那女子原是觉得浑身冰凉,连牙齿都忍不住咯咯的直颤,忽觉得后背处暖意渐生,似有一股暖流经由这陌生的老妇掌中不断传来,那暖流直进到五脏六腑中,渐渐驱散了体内的寒气,浑身的筋骨也没那么的疼了,她这才回复些力气,不由微微转过头来,仔细打量这个面带关切善意的老妇人——她很清瘦、却也慈祥,头发虽已间白,但眉眼淡淡,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窈窕艳丽的美人儿。

她又转头见得身边的少女,但见得她眉似小月、眼似双星,端得是一名清丽脱俗的丽人,只是这个丽人一见得自己打量着她,螓首便斯斯低垂,脸上一副佣奴厮仆的恭敬色。这驴车简陋,车内的湿寒气不比车外少的多少,郭嬛怜她伤势,又从自己身上除下了外衫,跪坐在她身前,为她遮挡不时透过车帘缝隙窜进来的北风。她虽已不识得郭嬛,但感激之情弥深,伸手来欲要牵住郭嬛,说道:“多谢姑娘了。”郭嬛身子猛然一怔,豆大的泪水连珠价的落了下来——姐姐,徐州城外蒙你与曹公子施恩相助,免我受辱,又可怜我孤寡无依、将我收留在你身侧,你不嫌弃我愚笨粗鄙,传了我这世间上诸多的神功法门,姐姐的这桩恩情,郭嬛还都还不及,又怎能要你半个谢字?……姐姐,你向来外刚内柔,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半分,便是那曹公子,你也不肯显出一点的女儿家情弱之处,生怕他瞧低了你……可今日、今日,你却成了你最不想的模样……

她谢过郭嬛之后,又勉力躬身向老妇人施礼道:“婆婆你方才唤我女儿,你便是我娘亲么……”这一句话,她都未能说完,已是剧烈的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溅在郭嬛身上,在她雪白的纱纺上,似开出一朵朵鲜艳且夺目的花来——她五脏六腑俱受重伤,本应与乱尘同亡在草场坡内,可老天爷却与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竟让老妇与郭嬛寻着了去,她生不能与乱尘同枝、死亦不能与乱尘同穴……到如今,寒毒侵脑,她连过往的记忆已一并失去了。

过往其何?

天命其何!

早在许多年前,阿爹张角就曾对她说过,世事浮沉、勉力而已,如若不然,于心于身皆要被这天命吞没,张角虽是说这话的人,但他却成了第一个被乱世吞没的天下人,自他往后,何进、丁原、董卓、袁绍、曹操、孙坚、刘备、王允……乱尘……还有她自己,或有意、或无心,搅得时局动乱,可天下从来都未合衾安宁,反是那些流水侯落花的人与心,一个个的皆是死了。她亦是曾在青龙潭小庐里与乱尘夜谈过因果得失,亦曾戏言他身入天下、管天下事,终有一天为情爱所折、为天命所定,到得今日,这戏言终是一语成谶。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于她与乱尘来说,都皆是紫薇定数、无可更改,他们求不得、离不去、眠不安、思不尽,惶惶不可终日,终于,乱尘死了、她也忘了。

那老妇怅然长叹了一口气,正色说道:“女儿,娘为了救你,只能如此行当,若是以后你回复了记忆,也休要怪得为娘。”

她脸现诧色,不知老妇意欲何为,可连功力浅薄的郭嬛都感到发自老妇掌间蓬勃欲出的内力,她却仍是浑然不觉,盘身坐着毫无反应。郭嬛望着老妇,虽不说话,但眼中泪光闪烁,似是在说:“婆婆,真要如此么?”老妇目中亦是含泪,可右手却是高高抬起,硬是从牙缝间挤出话来:“女儿,对不住了!”

说话间,她的右手手掌陡然缩入袖中,那袖子顷刻就灌满了真气,扬扬滚滚有如风帆。

——这一掌,似天地之惊雷、似燎原之烈火,就照直的朝她眉心拍下。

——这一掌,就是打在花岗巨石上,也要化成齑粉的。

——这一掌发出,似乎将伏凤谷里所有的风雨都卷在掌心里。伏凤谷的天,都随着这一掌塌了下来,堪堪就要击中她的眉心。

掌还未落、风已大起,驴车的车架本不牢固,在这掌风逼压之下整个车子都咯吱咯吱的晃响,于是,三个人便在这一掌间皆是轻轻地叹息。

随即,掌风戛然而止,老妇的右肩关节处砰的一声闷响,整条手臂的臂骨都被巨力震断,那老妇面上陡然艳红,张口哇啦一声,狂喷出一口血来。驴车深处,她仍是亭亭端坐,秋虹水寒、潇湘月冷,眼神之中除了恬然还是恬然——“这位婆婆既是我娘,便是杀了我,做女儿的又何能违逆?”

老妇受创,郭嬛忙是伸手将老妇扶住,但见她目露关切伤心之色,幽幽说道:“婆婆,小姐她……”老妇浑身直是不住的颤抖,嘴唇亦是发青,从牙缝间挤出话道:“我……我下不了手……”——幸亏发现及时,才是将她的性命从鬼门关拉了一条命回来,但这些天来,自己的内力已是渐渐积压不住她的寒毒,以往一日只需早中晚各三次运力压毒,现在已是一个时辰便要输入真力,自己能支撑这样无止境的真元消耗至多时虽是小事,但每运一分内力入她体内、便是越害她一分,到得最后无可压制之时,这些内力与寒气裹成一体如毒蛇般全然反噬,到时她连个全尸都是难保。唯今之计,只有废了她的武功内力,好让那寒气失了根源之本。但顶门气脉,岂能说废便废,这一掌拍下,虽可保命,但至今往后她脑中已是空无一物、全无思考的能力,与那活死人又有何异?

若非她的身体已是难以支撑,老妇也不至于要行此自损之策,于她心中,也是希望能出现奇迹,想借这一掌激发起着她的记忆潜能来,可她早已和失忆前的那个张宁恍若两人,半点求生之心、自保之意都已寻不着。

可自己毕竟是她的亲娘,在这最后一刻终是未能豁下心来,故而,这覆水再是难收、也要收回。

郭嬛喂了老妇一口热水,问道:“婆婆,您怎么样?”老妇无力地靠坐在车中一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嬛儿,不碍事……”正说话间,张宁已是昏昏睡去。老妇慈祥的看着张宁,更伸手来捋顺着她的银丝白发,口中喃喃道:“宁儿……宁儿……你让娘如何是好……”

默然半晌,老妇突然开口道:“嬛儿,你去驾车,咱们去冀州寻那耀辉去……”透过车窗损坏的空隙,她仰首望向已然漆黑一片的天色,惨笑道:“孟章老儿,你若是泉下还能有知,无论如何也要保得宁儿不死……”

驴车缓缓的走着,张宁似个猫儿一样蜷缩在老妇怀里,虽是深深的睡着,可嘴里却是絮絮断断的轻声吟唱着:“……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伤心秋水波,回首缘客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她唱这些诗词的当儿,风雨却是越下越紧了。

郭嬛默默坐在车外,只听得潸然泪下,只听她轻扬软鞭,轻声自语道:“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嬛儿等着你……”

微风轻拂,寒意更深,寞影轻轻咳了两声,直是咳出淤血来,乱尘正欲上前扶持,却听一声轻音,寞影已持了一把长剑于手中,只听他缓缓道:“乱尘,两年前我传你慧剑奥理,今时今日,你虽能刀剑齐使、阴阳互济,但终归还是停留在慧剑之境。你本就天资聪慧,奈何深陷于情爱往返中不能自拔,枉我对你诸多的教诲苦劝,今日我便亲手杀了你……这天下常而无常之事、断而不断之情,便让我寞影做一回罪人,就此了断罢。”

乱尘不由得苦笑——杀我?我不是已经死了么?再者,无常不可求,无我不可溺,这常剑之理我虽然晓得,但又怎能忍住心中万般对师姐的情念、不去想那无常无我、涅槃之相?他不住的摇头,正欲出言劝阻,却见寞影出手如风、身法如电,已然持剑攻到身前。

仓促间,乱尘急忙拔剑出招,他此时剑法已是傲绝天下,虽是后发却能先至,剑身急颤之中不但蕴含了万般后招变化,更能内力真气虚虚实实、亦幻亦真,剑芒忽吐忽藏,教人捉摸不定。但寞影大道豁达,剑术自是非同凡响。他见得乱尘玄黑骨剑后发先至,右手长剑便改竖劈为横砍,剑到中途,剑影微微一晃,已是一剑化为两剑、两剑化四剑、四剑化八剑,不登时便有如千剑万象,似一道剑墙逼压过来,左手更是倒尾一勾,轻飘飘拍出一掌,冲着乱尘面门而来。

乱尘精研天书武功已逾多年,但见寞影长剑精巧,循的是世间巧奥变幻的极道,掌法却是招式寻常,但寞影修为之深、又怎会使普通的掌法,定然是大朴大拙之道。乱尘身处寞影剑影掌风之下,心中仍是不由暗赞,眼下寞影一手拙、一手巧,剑循阴、掌循阳,各遵刚柔之道,但若是自己一时不察,以寞影之能,定然能倏忽间将阴阳互换了,剑法阳刚、掌法阴柔,这等变幻叵测、大正大反、是非无常的武学,便是道家无状无象的绝妙处了。

果然,寞影左手罡掌尚距乱尘面门数尺,忽而转向腹部,手指更是箕张,化作一团爪影连动,如趋似电,或点、或戳乱尘腹部的数十处大穴,右手剑墙更是蓦然化斩为刺,变快为慢,缓缓刺向乱尘胸口。

乱尘幸得与吕布先后四次交战,虽是次次勉力应对,但终是战一回强一次,那日在荥阳密林中相救兵败的兄长曹操,与吕布、张辽、高顺三人一战,更助他了悟天书所载的武学奥理,进而明晰天下招法变幻的方术,此时寞影斗转星移、阴阳统分、刚柔并济的攻来,他虽是吃力勉强,但也不至于数招便败。

乱尘当即中途变招,双手持剑,长剑圆转连舞,剑尖缓缓与寞影剑尖对刺后便一合即分,剑柄顺势急颤,成北斗天罡之数,刹那间已与寞影利指互攻了六十四下。须知乱尘所用之道,剑法中同是以慢打慢、以拙抗拙,掌法上同是以快斗快、以巧御巧,可其中内力却是与寞影相反,寞影剑中阳刚、乱尘剑法便使柔劲,走的是极柔克刚之道;寞影掌法阴柔、乱尘长剑便使阳烈,行得却是极刚压柔之法。

寞影也不多言,长剑一抖,似电芒、若青烟,从乱尘剑影中寻得一处极微小的空隙,疾斩乱尘右手。乱尘反应极快,避开了寞影长剑,身影转动,已是翩然飘至寞影背后,剑光飞舞,呼呼呼三招,改攻他后背。

寞影也不转身,长剑伸至背后,或撩或刺、或削或提,瞬间已与乱尘长剑交砍了数十招,每交击一下,寞影澎湃的真气与乱尘雄浑的内力相拼,都是宏声巨响,激得二人身旁的潭水飞溅,二人便在飞溅如雨的丝丝水光里婉转翩飞、掌剑交击。一时间,但听剑啸龙吟,他二人一会儿缓徐如微风、一会急逞如烈瀑,身法也是各依北斗七星天罡之术、伏羲六十四卦之门,忽而简朴浑厚如千军奔腾、舟破巨浪,忽而灵动小巧如细水长流、南雁惊鸿,简繁互生、两仪并济,斗得相持不下。

于乱尘眼中,但见寞影掌法灵动,掌力笼盖四野,如披风盖地,教人避无可避,只能与之硬拼,其剑法更是变幻莫测,每一剑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数十处方位,罩住自己周身大穴要冲,剑法奇幻之处远甚于己、掌法刚烈之时也是远胜师哥吕布,这般常剑决绝,直是乱尘生平所未睹。

但于寞影眼中,而乱尘一把玄黑骨剑也是极尽机巧之能,不管自己掌剑如何转圜变幻、如何催逼引诱,端端是不肯露出丝毫的破绽,其守御之严,与那铜墙铁壁无异。更厉害的是,只要自己有得一瞬的分神,乱尘那玄黑骨剑的剑芒便是趁隙而入、如影随形,自己身到何处,乱尘必随之变招、攻到何处。乱尘不过修习天书八年,已然能和自己斗了个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二人从晨间旭日之时直斗到夕阳日落时分,乱尘毕竟年少,不曾纵览天下剑法斗数,加之虽是得了张角、孟章二人的内力,但内力量上却仍是弱于寞影,渐渐落了下风。

又斗了一个时辰,夜色已然昏暗,乱尘不住的喘着气,显然一日激斗,内力已是无以为继,剑法中也微现破绽,这些微微的破绽,在张辽、关羽、张飞这些世俗高手的眼中断断是瞧不出的,可寞影何等样人,既已瞅见了乱尘的破绽,掌剑再急,同施那阳罡霸悍之力,连连进逼。

乱尘顿时手忙脚乱,败象尽露,幸亏他闪避及时,寞影的长剑只是在衣衫上划出了一道口子,略略划破了皮肉,不曾伤到内肌。乱尘无奈,只能以无状六剑中的抟剑之法,以慢御快、以柔挡刚,但他心中知晓寞影神力骇然,若再不停手,自己纵是不被长剑穿身、掌力震断心脉,也要脱力而死,眼神中满带着疑色望向寞影。哪知寞影毫不动神,完全不予他喘息之机,又叮叮当当的连刺了数十剑,直把乱尘逼至水潭边。

此时乱尘后无退路,他已难以招架。寞影正准备乘胜追击,忽听当当两声,乱尘剑式一转,非但荡开了寞影长剑,更是几乎从不可能的角度反攻寞影。正所谓绝境逼人,加之乱尘与寞影酣斗一日,从二人的招法开阖之中,渐渐领悟得了常剑的奥理——“常剑非剑,剑法非常;常而有术,术发趋人;人即是剑,剑却非人;剑随意动,身动意不动;无执念、无往生,常而无常,我剑非我。”此时这几句话重复萦绕在乱尘脑中,他似得神助,玄黑骨剑有如灵物,竟是脱手而出,在他身前婉转飞舞,在空中往复飞刺,加上乱尘双手拳掌并用,忽爪忽掌,忽点忽刺,忽捉忽拿,一时间,乱尘拳、掌、腿、指、抓、剑,一齐逼压寞影,犹如身处一团飓风之中,身势快得已教寞影都分不清楚,倏时扭转颓势。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在乱尘如滔天巨浪、开天辟地的狂猛攻势之下,寞影连连后退,身上多处受伤,不时的飞溅出鲜血,情势极为凶险。此时的乱尘双目却是紧闭,已然沉浸在常剑的剑法中,桩桩种种的剑法招式更是心意所至、无往不利。又会怎晓得寞影目中含笑,剑法却是渐渐不支?

再斗了一刻,乱尘已完全坠入常剑之中,飞剑进击、拳掌劈斩,时似刀削斧砍、时似流水落花,招招直奔寞影要害。寞影身中乱尘数道剑伤,又受他内力之创,眼见乱尘已完全悟得常剑之法,比先前厉害数倍,再也无力为续、难以招架。

乱尘只听寞影一声惨叫,温润的血花飞溅在手上,方从无常剑法中回过神来,眼睛睁开,却见玄黑骨剑已插在寞影心口,他怎料自己在方才的失神中下得了这样的重手伤了寞影?他急点了寞影胸间的穴道,想要止住鲜血,更是双掌按住寞影的脉门不住加催内力,想要护住了寞影心脉。可心脏乃是人身至要,此时已被长剑穿透,又怎能救?只见寞影胸口血流如注,将他身上新换的冥衣都染得鲜红。

乱尘心中悲苦,脸上满是悲怆之色,喉咙哽咽,却是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寞影见得真切,目中却是含笑,缓缓喘了一口气,吐出一滩鲜血,道:“内脱身心,外遗世界。上求道果,下化众生……由烦恼中,得真自在。坐微尘里,受天命劫……乱尘,你休要伤心,今日你我尘缘当了,此乃是天命定数,这天命定数早在当年陆压斩仙飞刀在温德殿上斩裂我二人之时便已定下……”

乱尘方要说些什么,但觉一股浑厚的巨力从自己按在寞影胸口处的双掌处倒灌而来——这分明是寞影以毕生内力相注!他目露悲色、欲要挣脱,但怎奈双掌犹如被万钧磁石紧紧的吸住了一般,一毫也不得移开,寞影更是加催内力,一瞬间那本是花白的头发尽数掉落、全身的皮肤肌肉萎缩干瘪如树皮。寞影的内力古朴雄厚,甫进乱尘体内,便与乱尘体内原有的内力融合在一处,奔流不息、轮转往复,但奈何数量太多、又是一时之间如大海倒灌长江,乱尘怎能生受撑得?只觉周身膨胀欲裂、脑中更是沉闷压抑,灵台渐渐模糊,只能不住张口呼吸,哪里还能发出一声言语?

乱尘昏迷之前,却听寞影缓缓叹道:“死生其实圆融,并无世外涅盘岸;迷悟本来同体,哪有梦中觉醒人……乱尘,君子九思而成仁德……寞影……寞影就此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