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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曹郎——”

董卓猝亡,而那乱尘也已力竭战死,西凉军诸将在这电石火光之间惊魂未定,却听凤仪台外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女子声音从远及近而来,一瞬间竟似已逼近台前。

诸将俱是沙场纵横百战之身,狡智如李儒、贾诩者,听这尖锐彻心、撕心裂肺的女声,也当下骇然,心呼不妙,正要嘱咐众将士弓箭齐射,却听渭水河中突然异声大作,一条长逾七八丈的巨大婚船竟被生生的从水面上托了起来,那婚船越升越高,转眼离地已有百尺,船上尚有不少兵士,早已吓破了胆子。待得军士们想起来欲要弃船逃命之时,听得那船身格格作响,似是被什么物事吊在半空一般,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偌大的婚船呼剌剌的向凤仪台上扑头盖脸的砸将过来,众将何曾见过这般怪力?一个个骇立在原地,听得贾诩狂呼道:“快跳!”这才仓惶飞身跃出凤仪台,一个个尚且还在台阶上狼狈不堪的翻滚之时,耳中便听得轰隆隆一阵的巨响,那些刚才参与射杀乱尘的弓箭手、投矛手、枪戟手尚未来得反应,已是被埋在废砾之下。

李傕等人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知道又是一名高手来了,那郭汜更是随身的大刀仗在身前,颤声大喝:“哪个狗娘养的?有种的现身罢!”

回答他的却是无数声凄厉的惨叫,那些惨叫声音从地面飘向空中,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得数不清军士在火光血色中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手中的兵刃叮叮当当地断了一地。郭汜方要再骂,见得废砾上忽然现出一名周身黑裙的女子,那女子身材妙曼,脸上却戴着一个骇人无比的鬼脸面具,乌黑的长发在处处火起的夜色里随寒风而舞,冷雨打湿了她的额发,教人看不清面目,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西凉众将仍是觉得一股冰寒的杀气自她身上不住散发,那杀意极寒极浓,当真是破人心目。她左手口中,右手执着一支短短的玉箫,盈盈不过三尺,想来方才那庞然巨大的婚船便是其以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事提起并抛出。

李儒一见是她,已然又惊又怕,涔涔的冷汗已是将衣衫浸透,寒风一吹,使得他连打了数个寒颤——咸阳天下楼一战,他已被这女子打得生死不知,一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这辈子都不想与这女子有半分瓜葛。方才乱尘诛杀董卓之时,他尚且不怕,只因乱尘只求董卓一人之死、与他人却是无碍,但这女子性情古怪,杀起人来更是利落无情,他又见得这女子方才吊甩婚船的大动静,晓得她已然癫狂,要向西凉众人报仇来了。他心中的惧意越来越甚,再也顾不得其余的西凉军将,抢过一匹军马,掠身便逃。众将正讶然之时,那贾诩也已反应过来,拉过了张绣的身子,失声大叫道:“快走!”

那女子又是一声凄然惨呼:“曹郎——”她手臂甫一招展,前排结阵的将校死士已然身首异处,而那乱尘的尸身便已腾空而起,众将还没回过神来,乱尘的尸身已然被那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颤颤伸手抚摸着乱尘沾满血迹的脸庞,哑然失声道:“曹郎,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好么?”这那女子一改刚才冰漠惨淡的口气,已然是少年心性、儿女情怀,当下失声恸哭。

那女子越哭越痛,整个身子都在不停抽搐,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刺耳,犹如丧乱鬼嚎,陡然间她身边悬起一团团直冲云霄的黑气,凤仪台上悬挂的灯笼被那些黑气一撞,呼啦呼啦的乱飞,又听得轰得一声巨响,她的身子剧烈一颤,随即一大滩鲜血自她喉间呕出——想来她也是伤心透顶,不然怎会连心血都是喷洒而出?她喉间咕咕发出的痛苦哭声在众人听来犹如利锥刺心,不知众人是害怕她如鬼神一般的武功,还是被她悲恸的哭声所打动,各个紧握着兵器却无一人敢上前,只见她缓缓直起身子,自脸上摘下鬼脸面具,软语喃喃道:“曹郎,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么……你可还记得宁儿么?”

“啊——”

她鬼脸面具甫一摘下,众人不住惊呼,只见一张绝美凄然的容颜,肤色晶莹雪白,眉簇间的哀伤让人愈瞧愈怜,国色天香的容颜丝毫不输于貂蝉。李傕等将见过的凡间美色也是甚多,此下也是呆住了,谁能想到那狰狞丑陋的鬼脸面具下是如此的沉鱼落雁,谁又能想到先前那般狠毒的武功,却出自这如仙子一般的少女之手?

她眼角滚烫的泪水滴在乱尘脸上,将乱尘已经凝结的血迹渐渐化开,她哭声微微一顿,温声软语道:“乱尘大哥,你还认得我么?”长久以来的懑怨、多年来的爱慕,至此时此夜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么一句,时隔多年,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连痛苦都呐喊不出的张宁了,因为爱他,她嫉妒貂蝉;因为爱他,她不惜与全世界为敌;亦是因为爱他,她处处时时护着他,守着他。她为乱尘流血、流泪,但她再不能再为这个人流泪了,失去情爱的羁绊,于她来说,这世上千万般的好,都不稀罕。

她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血腥潮湿的废墟里,如煮熟的醉虾一般蜷曲着身子,无助的怀抱着乱尘的尸身恸哭。

李傕虽是不知李儒、贾诩等人为何见到这美貌女子就跟老鼠见到猫儿一般,连手下的亲信都是不管、转眼便已逃了,但他见机极快,心知今日杀乱尘大家都是有份、这女子既是乱尘情侣,自然要替他报仇,方才她那一手凭空钓砸婚船的武功乃是当世未闻,他生怕张宁回复心智后众人敌她不过,便与郭汜等人使了个眼色,郭汜等人瞧得真切,当下腕际连转,顷刻之间,众将已是将毕生功力倾注于各自掌心,无形的内劲汇成一条狂龙,直扑向卧坐在地的张宁。

一瞬间空气骤紧,巨压如山,张宁忽然厉声长笑,笑声中,但见她原本白皙的脸上黑气涌动,神情凄厉异常。西凉众将内力涌至只是转瞬之隙的事,她既不起身、亦不闪避,但见她身子如大树被劲风摧断般猛地向后一仰,已然是被众将的那股内力巨龙正正的击中。李傕见她仍是兀自抱着乱尘,心中狂喜,嘴巴上自然便不干净起来,但听他厉声喝道:“妖女还不纳命来!”他说话间,众将臂举掌挥,照着张宁的头顶就要将她格杀,眼看必中,却众掌扑空,张宁与乱尘二人却是忽然不见。李傕惊骇之间,却见一团黑影翩若惊鸿,身影到处,那些出手攻她的将校无不是一招毙命。

李傕与郭汜瞧得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再战?互相间使了个眼色,拉了身边平日里还算得力的亲信吩咐了两句,那亲信不知所以,只觉得主公肯将兵权交与了自己,正兀自狂喜,哪里料得到他们让自己做那替死鬼的险恶用心?李傕郭汜二人见得一众下属如刀山戟一般结阵挡在台前,急忙率了一众亲兵兀自的夺路出城。方才乱尘刺死董卓,西凉军队失了主将,自是大乱,好在有李儒、李傕、郭汜等人在场指挥,还不至于当场兵变。但此刻西凉军系中的头头们各自偷偷溜了,只剩下一些不管事的小将校,而张宁武功又是奇高、杀人又是奇狠,再加上整个长安城的东南西北四门都是火光四起,远处的兵戈喊杀声也是愈来愈烈,各个心生惶然,哪里还能有战意?这不过片刻间,数万西凉大军已是逃了个十之七八。

便有些人妄想杀得张宁,好是日后李傕郭汜面前邀功求赏。但还没杀得一阵,却已听得轰隆隆的数声炮响,长安旧老中的士孙瑞、杨彪等人会同王允、蔡邕以及张辽、高顺等数路大军汇而为一,趁此良机突破了长安内城的城门,直杀到眼前,顷刻间,凤仪台上刀光剑影、哭号厉喝,已是成了人间地狱。

而张宁却怔怔坐在乱军中,任她四周喊杀震天、血流成河,却是一言不语,但只要有人敢近得她周遭的七尺方圆之地,瞬息间便被她杀了。不知觉间,她身前的尸体已是堆积了一丈多高,而她的脸色越来越黑,唇齿间更是溢出一股淤血,但听她柔声道:“曹郎啊曹郎,你怎的不理宁儿啊?”台下走出一将,正是那张辽,他向来钦佩乱尘的品性武功,平日里又与乱尘交好,此刻见得乱尘战死,喉间哽咽作痛,含泪道:“甄姑娘……莫要伤心了。”

张宁并未抬眼看他,似是自言自语道:“曹郎只是睡了……他只是不想理宁儿。”她意有所指,张辽哪里明白她女儿家的心思,但他恨极了这一版西凉军将,大刀一挥,嘶声呼道:“乱尘兄弟,今日你力竭战死,我张辽一定替你杀了这些祸国殃民的狗辈!”

天色已近发白,忽听一阵轰隆雷响,秋雨又伴着闷雷一股脑的浇下头来,只下得一阵,雨势已是转小。秋雨绵绵阴冷,腥风徐徐吹动,将张宁娇怯怯的身子吹得左右晃荡。她原本白皙的肌肤已然全然一片青黑,脸上的黑色更是盛若烟云,一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亮光,只剩下无边无边的绝望与心伤。她低着头,怔怔的看着乱尘犹带着笑意的俊脸,酥手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轻声道:“曹郎,咱们回家……咱们回家……”但见一团黑影自地上掠起,如青烟鬼魅般,没入了那绵绵细雨、茫茫火光之中。

激战三日,长安城方止住兵戈。

虽然还是连绵秋雨,但今日长安城中却锣鼓连天、鞭炮长响,可算是长安有史以来最热闹、最欢喜的日子了——哪怕是八年前汉军剿灭张角黄巾祸乱、哪怕是三日前乱尘大婚也没有此等喧沸。长安内城董卓太师府中,那些汉室老臣们均是穿着崭新的管服坐在宴席中,满脸堆欢的说着话。这一日,除了府外街道摆设的流水庆功宴席,太师府中、凤仪台上也是高朋满座,越往大殿靠近,越是汉室巨擘,那太师府大殿当中的正席里,坐着的有司徒王允、太尉周忠、尚书卢植,太仆杨彪携子杨修,尚书仆射士孙瑞,左右车骑将军皇甫嵩与朱儁,凡是朝中清流,无论官爵皆是席地而坐。而军中到场的也有张辽、高顺、臧霸一干人等,唯独是少了蔡邕、吕布。另有雍州马腾韩遂、荆州刘表黄祖也是不期而至。

一时间歌舞梨墙,觥筹交错,他们恍然忘了此时的歌舞升平是用无数他人用鲜血奠基而成,但满朝清流已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董卓已诛、所谓的汉室朝纲可正,至于他人的情爱血仇,哪里还能入得他们耳鼻口心?

今日王允身着崭新的司徒官服,容色红润,面带得色,哪还有半点前些日子在司徒府中的苍老衰意?一舞歌罢,王允举杯从主席上立起身来,众人也是举杯起座,王允举杯环顾了四周以示敬意,只听他正声道:“天佑汉祚朝纲,有各位忠义之士清剿君侧,这才诛灭董贼,重扶九五正朔。如今大事甫定,国家正是用人之时,而王某不才、又年老体衰,原本不能负担这辅佐大任,但昨夜幸得天子召见,深感负命之重,不敢推辞,觍颜勉力为之。天子自言年岁尚幼,还要仰望在座的各位共同匡扶。”若此话换做袁绍、袁术之流来讲,众人定会觉得空虚华表、言谈无用,徒生厌恶之感。而在座众人皆知王允乃两朝元老、忠梗不二,此时这番又是发自肺腑之言,心中更生仰敬,众人齐声道:“司徒公言重了,朝中大事,但以允公为首,匡扶天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皆是微熏,从厅外走进一名披甲将校,那人铁甲上数多刀痕,犹见鲜血,显然是刚从厮杀的战场上归来。但见此将倦容中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快步走到王允身后,低低耳语,王允待他说完,也不由拊掌大笑道:“好极!好极!”

他双手张开示意众人稍稍安静,朗声道:“诸位,天子君威浩荡,现已擒得贼首李儒,以及那董卓的家眷亲兵,来来来,王允敬诸位一杯!”厅中当下哗然,都是满脸堆欢。众人把酒而尽,只有张辽略略举杯示意——他心中生疑,李儒党羽众多,又暗中与那倭人女王卑弥呼勾搭,别说被被剿身俘,就是反攻长安也是犹有胜算,所以主公吕布才一直藏在暗中、隐忍不发,就是顾忌李儒那庞大的兵势。怎得才不过三日,就已是连董卓家眷也一并被捉拿了?那数万人马再是不济也能护个李儒全身而逃罢?这其中必有古怪。想到此处,张辽的面上忽生郁悒之态。他精神恍惚间,那李儒已被王允令人押到厅中,但见李儒披头散发,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衣衫开裂,浑身血污,显然擒住后被兵士们狠狠的一番马鞭毒打,再至得太师府的途中被路上围观的百姓吐痰唾骂,但他一世枭雄,纵是此刻被擒遭辱,仍是不肯下跪于王允。那押送他的兵士有心邀功,用坚铁长戈猛得击往李儒得膝部关节,只听啪啪两声脆响,那李儒的腿骨已是被生生打断,他受此剧痛,只是眉头紧皱,额间冷汗直冒,显然是痛极,却一句哼声都不肯出,但身子却失去了支撑,只得跪在厅上。

张辽远远望着这个心肠歹毒的对手,心头疑云更起,皆被王允看在眼中,王允以为他同情李儒的硬气,心中略有不快,问道:“张辽将军为何皱眉,难道将军忘了此贼祸害了多少百姓民生?”张辽当下大震,这才知道被王允所误会,若是不加以解释,日后这误会定要强加到吕布身上,他忙躬身弯腰抱拳道:“司徒公误会了,张辽只是不解,李儒手握兵权,帐下有数十万兵士,这次我等举兵总数不过万余人,虽说我军精锐且一心报国,能在短短数日内取胜已是上苍蒙佑,此时这般轻易的擒得李儒,这其中怕是有诈。”

张辽一向说话谦恭,他口说汉军精锐、除贼心切,其实这次举事的除了吕布统领的三千精兵之外,其余都是汉室清流各府各院的护院武丁凑成,要真与李儒数十万之众在战场上厮杀,就算是人人以一当十也不能得胜。亏得乱尘在凤仪台上悍不畏死,诛杀董卓之余、更是斩杀了数十员西凉大将,其后张宁再现,更是吓走了李儒、贾诩、张绣、李傕、郭汜五人,西凉人心这才大乱到不可收拾,这汉室光复的大业才是侥幸成了。如今若是李傕等人要是有心反攻长安,这长安城能否守住都是一大难事。汉军要是想三日内擒得有重兵保护的李儒不啻于痴人说梦,唯一的解释,肯定有外力插手为之。王允听他说的句句在理,心中细细思索,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此时却听李儒吐了一血痰,骂道:“王允老贼,要杀要剐,我李儒但求速死。”王允亦从思绪之中凝神,缓缓道:“李儒,你怂恿董卓鸠杀少帝,又献谋纵火焚烧洛阳国都,不忠不孝、损坏国器,今日终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业报。”

李儒情知王允话中有话,冷冷一笑,道:“要怪只怪我李儒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他说话间,那面额上的鲜血不绝地从鞭痕里流出,濡染得满脸一片殷红。

王允果然老道,听出了李儒这句话中的隐讳之言,看来果然有股势力插手长安,而这股势力暗流涌动,竟然能顷刻间倾覆了李儒集团,定是有所图谋,此等势力留在长安,犹如他人酣睡在天子卧榻之侧,他王允身为汉室首辅,怎能容他?是以王允也不与李儒再做暗言,直入主题道:“李儒,你罪无可赦当诛九族,听闻你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幼子,今日皇恩浩荡,你有话可说……”这几句话极是厉害,李儒脸色倏地惨白,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血流稍缓。

他看向被王允言语惊愕的众人,最后还是将眼光停在王允身上,说道:“王允,你我二人一向为敌,各自为阵,但早就听闻你一言九鼎,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他此时有求于王允,自然言语中不敢唐突,老贼二字不复出口。

王允肃然道:“好。”他顿了顿,续道:“你讲。”

李儒知道王允说一不二,得了他承诺,此时面露喜色,道:“王允老贼,你可真真算是一个君子。”他转头看住张辽、高顺,道,“张辽、高顺二位将军,我知你二人是智勇兼备之将,为人谦逊恭谨,不似吕布般自视甚高,故而一度有心拉拢,虽是无功而返,但长久以来,半点也不曾为难过你二人,不知是否?”

张辽高顺二人原欲听李儒道出个中详情,却无端的被李儒当场点名,不知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只好应声答道:“不错。”那李儒又道:“要知夷狄狼子野心,无日不在图谋我华夏中土。董卓也曾再三劝诫我说,当世无耻忘恩的禽兽中犹以那邪马台国的狗贼为甚,我不曾听他,终酿成了今日这般的祸害。你二人乃是忠君爱国之士,自然知道狼子野心、本性难移,若是放任不管、他们日后必将祸乱我华夏中土。所以我想求你二人统军领命,若遇了倭狗,格杀勿论!”

李儒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张辽脑中急转,陡然想起,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李儒不甘心就此失败,去寻得倭人帮忙,没料到却是引火烧身,那司马懿见得甄宓在凤仪台上受了重创,再无能力杀得自己,故而狼心又起、死性不改,于倭人与李儒间作梗,这才有李儒事败。张辽顺藤摸瓜,慢慢理清思路,李儒虽然狠毒隐忍,但于中外大节处不肯退让,原想利用卑弥呼却被那更为阴狠的司马懿算了,这才有了李儒事败、失手被擒。想到此处,张辽不自由的叹了口气,世人总是已善恶分辨他人,却没想到这董卓、李儒二人的恶行虽是罄竹难书,当唯独民族气节一桩不肯迁就,也算是应了那句‘百恶之人总有一善’的古话了。

王允只道卑弥呼、司马懿二人上次被甄宓羞辱之后,已是夹起尾巴做人,便是仍有歹意,也只敢在在长安暗中走动,不料却又如此的明目张胆,但他心中实是惧怕那司马懿歹毒的紧了,心中还有一丝希望,说道:“东瀛野人,怎会有如此计谋败你!一定是我中州的败类从中献策作梗,要说祸害,当是此人!李儒,你可知此人姓谁名谁?”

李儒仰天叹了口气,凄然笑道:“王司徒,你可听好了,这个狗日的叫司马懿……若是不尽早除了这个天杀的祸害,日后在场的诸位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场的汉室清流,十之八九在水囚中受过那司马懿非人所想的折磨,晓得此子的阴毒狠诈,此时听得李儒说起,一个个脑袋似被炸开、昔时那些非人的苦楚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年岁大的,更是寒颤连连。

草场坡,原是长安城南门外一处繁盛的良马草场,专为皇室内庭豢养天下名马,可是历代汉帝不好马术,到了前汉王莽乱政之时便已废弃。到得董卓迁都长安后,更是禁止内闱养马、以防皇室募有私兵,便将草场坡仅有的两名守门人也是撤了去。到得如今,草场坡的马厩多是因年久失修的缘故,破落成一片,只剩下三两间原先堆放饲料的柴房尚留得一两片屋顶,可容那过路的旅人暂且避避风雨。张宁抱着乱尘的尸身一路渉雨,跌跌撞撞的走进这草场坡的老房子中,房中青苔湿滑,张宁脚步一滑,已是跤倒在墨绿的青苔上。

夜黑如墨,又值着秋雨连绵。这草场坡张宁、乱尘一人一尸,无得一丝灯光,正可是,荒郊野外,苦痛无声。

乱尘的尸体已然冰冷,张宁却是一刻也不停的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曹郎呀曹郎,我们总算又一起了。”她茫然地想。身下的马草潮湿阴冷,湿气映得她青黑的脸色又翻出一点点潮红。雨水不停的穿过屋顶上破落的石瓦,打在二人身上。张宁听着雨水落在青苔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愣愣的痴了——三日前,凤仪台上,她见得乱尘惨死、心智癫狂之下,不避不让的受得了西凉军将的合力一击,掌力侵体之下自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再加上她大悲大痛下淋雨涉行,体内各处真气逆行乱串,已是烧到了丹田气海,若是无人以内力疏通她的经脉再加以医治,定然是挺不过今夜了。

她只是直直的唤着乱尘,寒风裹了一阵冷雨打进屋来,她忽是浅浅一笑,似是见得了乱尘的魂魄从他尸身上站起,玉树凌风的立在自己眼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他言笑晏晏,似是在说:“宁儿,咱们走……回东瀛去……”张宁正欢喜间,可寒风一过,那个君子言笑的乱尘又是疏忽不见,怀中的乱尘却似睡着了一般安详。张宁忽而又笑——也好,都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曹郎,你生前我既不能伴你左右,现在却能与你同死在这里也算是一桩幸事了。想到这儿,她胸中一疼,剧烈的咳嗽起来,自口中咯出一大滩漆黑的淤血来,这盘旋于心口的疼痛没能让她煎熬多久,她就昏死了过去。

迷迷荡荡中,张宁只觉自己陷在沙海之内,流沙漫漫,早已过腰,身子更似在海水间一般浮浮沉沉,旋即,怀中的乱尘陡然睁开眼来,对着她莞尔而笑,柔声道:“宁儿……这世间的生太累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咱们收手罢……”张宁想也没想,说道:“是呀,咱们都累了。”她已是累了许多年了,这些年,她的累便是便是她戴的那张遮挡眼目的鬼脸面具,那面具早已伤痕累累,每一条伤痕都是她的痛,痛身又痛心。

乱尘复又将双眼缓缓阖上,张宁望着他唇角间的笑意,自己也是笑了——“曹郎,我终是倦了……曹郎,你心里向来只有你的师姐貂蝉,你可为你的师姐挺身赴死,我亦能待你如此;你时刻想与你家师姐比翼双飞,也正如我期你一样;你虽怜我护我,但不是如你待师姐一般惜我爱我……这情爱的桩桩种种,我欲求不得,躲藏不住,挣脱不开,进亦难、退亦难……

她已累了许久。在遇到乱尘之前,生活在父爱身边的张宁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年来,世事如烟、情路翻覆、难知难守、爱恨交缠,她夜夜不能寤寐,自骨子里觉得这种累非但无可消除、无可抗压,更是日益一日的将她整个人、整个心尽数的吞没。

秋雨漠漠,寒风忽忽,怅景悲天,身子渐渐凉下去的张宁,甜蜜的拥着乱尘冰冷的尸体,安安静静睡在长安城南郊的凄凄清秋里。

乱尘睁开眼时,鼻中先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他轻轻的咳了下,激得眼前尘烟四飞,令他陡然想起脑中最后的一件事:自己俯身倒在董卓面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喊——那声呼喊是那么的痴狂若癫、又是那么的凄厉悲测,仿佛那呼声要把自己身上渐渐流逝的魂魄自阴冥鬼府里拖回来。可是,他已是死了,血水浸没了他的眼——那个天下,终是不会再有他曹乱尘的痕迹,他的心里也好空好空。如果让他再有机会对貂蝉说一句什么,他想,他会说:“师姐,我终于要知道这天下尽是空的。”——你说齐眉举案,画里成妆,后来青霜剪尽,朱颜断肠……你说人生皆空,良辰共享,后来青丝白雪,苦酒独尝。

乱尘怔了许久,才发觉身上却是一点也不疼,下意识伸手去摸本该是满目疮痍的身子,可触体冰凉一片,却是连半个伤疤都不曾摸到。

他四望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一个无盖的棺材里。这棺材并不算如何干净,四壁都是枯朽已久的木板,用手一摸,木屑和着灰尘一起沾在手上。一时间他无处可拭,却摸到了胸口盖着的一方软软的丝帕。那方丝帕浸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香味,像是源自一位熟悉的故人身上。可这位故人是谁,他一时半会儿却是想不起来了。既是想不起来,他也不强求,双手按着棺材两侧,勉勉强强的支起半个身子,只觉得浑身乏力,抬头又是四顾屋内的物事摆设——自己所处的棺材在屋子的正中间,屋子很小,看布局应该是一处阁楼,阁楼里杂七杂八的摆放着一些小孩子玩耍的物事,上面的颜色也大多已斑驳零落,似是年代久远,乱尘只觉的这些玩具毫无来由的眼熟,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来,这应该是当年自己在常山幼时的玩具,他不由自嘲:“乱尘啊乱尘,你不是死了么,这想必就是阴冥地狱了。”是了,这就是阴冥地狱,这样索性不奇了,脑袋也不觉得那么空了。

这棺材的头首处正顶着阁楼歪歪斜斜开着的半扇窗,那丝若有若无的的香味就是从那窗子里传进来的。乱尘自棺中站起来身来,透过小窗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窗外是一处黑漆漆的院落。这院子很大,但房舍却是很少,连接房子的是满院纵横错杂的小径,小径两旁的水池里满是说不出名字的紫色奇花。乱尘又抬头向上望了望,看不见月亮星辰,院子上空的天空只是一团无穷无尽的空,似乎那种花蕊里冒着的丝丝紫烟,把那天都涂得不甚明白了。这时乱尘忽听声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只听一个熟悉的口吻说道:“你醒了。”

难怪这么熟悉,乱尘这才陡然想起来,这里缘梦园!而身后之人必是寞影!难怪此情此景这么熟悉,原来自己的亡魂又进了这似梦非梦的境域中。

乱尘心下唏嘘,一年前,自己经由寞影在这境域中洞悉了身世因果,寞影又多番阐述天命之道,临别时又再三叮嘱自己要修身养性、好生抉择,没想自己本性难易,此时身死坏灭、重归太虚,他乱尘哪还有面目再见得寞影?但此时万事俱定,纵然后悔又能如何?更何况故人相见好歹也要尽得叙旧的礼仪,乱尘勉力抬起头来正视寞影,却见寞影相比于一年前已是大变模样,满头的银丝白发,神色更是悲怆无比。乱尘心知,纠扰自己心头的爱欲之念就是祸害寞影至斯的凶手,虽说他始终觉得人之一世,若无情念,又与走兽刍狗无异,但寞影已是被自己害得这个田地,他又如何去安然面对于他?这么念想间,乱尘的头深深的埋了下来,不敢再去看寞影,寞影再是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只是低低应声。

寞影也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随我来罢。”说罢,拎着一把梧桐油灯缓缓的步下阁楼的竹梯,只听那竹梯咯吱咯吱的响,和着阁楼外呜咽的怪风,分外的恼人。乱尘跟在寞影身后小径间缓缓的行走,寞影手中的那盏油灯灯芯被怪风吹得忽大忽小,照得前方寞影银白的发与佝偻的身躯,一如梦境一般虚恍。乱尘似被这梦境所迷,脚步渐渐软了。寞影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乱尘的心境,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乱尘的后背。乱尘只觉得寞影的手很轻,似是瘦得只剩下骨头那般轻,可拍在背上,却如同一把大锤敲击心灵一般,不由得向前缩了缩,将身子挪了开去。寞影心中不觉一声长叹,孰料他已是老迈的严重,这一叹竟牵动内息,咳出血来,寞影似是早已行以为常,只是拿手轻轻一揩,任凭那血的鲜色染在衣袖上。寞影伤的很严重,他似乎也时日无多了——都是自己害得。寞影与他一体同生,自然知道他心头所想,好半天里,才闷声说道:“你不必对我多生愧疚,我即是你、你即是我,真要愧疚,是你对不住她。”乱尘凝神无语。

两人静静好久,只听乱尘道:“她——张宁——在邪马台还好的罢。”

寞影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乱尘心中一怔,问道:“她怎么了?”

那寞影却不再答话,乱尘不好强求,随着他复又往前行走,二人来到一处草庐前,乱尘眼中一亮,这分明是当初在邪马台国与张宁二人隐居在青龙潭所搭建的草庐,这庐内的一物一事于他都是那么的熟悉与难忘,现在看来,或许,在这草庐内的清淡寡欢反而是一种难求的人间仙境。

寞影伸手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寞影与乱尘对视一眼,示意乱尘进去,乱尘心中疑惑更甚,但他知寞影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因由,便不做推辞。

甫一进屋,那股香气顿时浓烈了起来,乱尘这才想起,这分明是张宁用的胭脂味道。寞影将那油灯置在桌上,由于身处屋内无风袭扰的缘故,油火渐是大了些,而这草庐本来就小,倒也把屋内照得清楚。

寞影指了指四周的墙面,乱尘不由苦笑,他的苦笑是为那满墙满桌满地的水墨图画——原来那些素纸上所画的尽是他自己,有剑眉紧锁的、有闭目沉思的、有孤身负手的……形形色色,他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神态,无一不在这些画上绘现,而当中一张画上,画的乃是在一艘船舱中他怀抱张宁的情景,而那画上的的张宁笑起来是那么甜蜜——乱尘记得,这是在当年东渡邪马台时的船舱中,张宁诓骗自己说她受了夜行者的寒气侵扰,自己执拗不过她才勉强的抱她取暖——张宁这个傻丫头,明知道自己深爱着师姐貂蝉,却一直不离不弃,竟将这些生活中的点滴记录下来,又何尝不是一个悲情女子?

寞影伸出手来,轻轻将那幅画从墙上揭了下来——原来这幅画上写有蝇文字迹。

乱尘认出那张宁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星空。这梦境中的星星还是邪马台国那一样的星斗罢?只是,这终究是梦境,他身旁少了张宁,多了一个年老的自己。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彼君子兮来何迟。日既墓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心青青兮有所属,子孤孤兮赴大难,日落月长兮居川畔……心冷如纸,不复赘言。”寞影见乱尘不忍读看,却是兀自以张宁音声念了出来。

乱尘越听越是觉得浑身冰冷,“心冷如纸”,这世间得要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冷得如同白纸?他只觉张宁眼睁睁的站在自己身前,柔柔软软的对着说着这几句话……这就这么几句话,他忆起来那些年里张宁常挂在眼角的泪痕。他在恍惚中抓住案几的边角,这案几乃由青竹制成,因为竹性微凉,握住这个边角他就如是握住了张宁冰冷的手。这些年来,张宁伏在这冰凉的寒竹上哭了多少回?又痛了多少回?

那竹上尚有倒刺,他手掌不经意间被扎了一下,掌心一痛,乱尘缓缓收回手来,却见得手掌正心已是绽开了一点微小的红印。

乱尘忍不住细看了一遍这斑驳发黄的字迹,乱尘明白,定是张宁在书写的时候,眼泪斑驳淋漓所致,他将这张画抹平折好了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乱尘的瞳孔里尽是油灯里跃动着的烛火。这一生,自己总是欠着别人,现在死了,还是欠着他们。他忆起那些年中,张宁无时无刻对着自己甜甜微笑的眼神,想不到那眼神里除了微笑与爱恋,还藏着这么多的孤独与痛苦,乱尘越想越是伤心,心间升起一股思念追悔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在邪马台时,张宁永远不知能和他相守相居多久,生怕有一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便已是消失不见。所以她一直长长久久的注视着自己,将所有的喜欢、伤痕都藏在她的笑容之后,只求让自己脸上所有的线条都绘成生活里的一幅画,一点点、一丝丝的埋入心底,有如烙印一般,不肯虚度、亦不可消磨。

星光稀疏,油灯如豆,乱尘怔怔立着身子,颊上挂着泪痕,寞影看了他一眼,又是以张宁的口吻声调,浅浅吟歌道:“……无那金闺万里愁……万里愁……”

“……黄昏独上晚风秋……”

缘梦阖寂,星火入怀,歌吟似风,如闻哭声。乱尘总算明白了,自己就算是能情爱满怀,就算能誓死相依,又怎能对得起张宁无数个日夜里的草庐独坐,任那星斗移转、悲风轻拂?

寞影的歌声一直吟至乱尘的心底,同是天涯沦落人,乱尘深刻体会出张宁心中的痛来,直听到油灯枯灭——张宁所求的,只是一时一刻,只是一字一笑,可这些,那长长的七年里,自己都没有肯给她。那七年……那七年的记忆满满当当的都是师姐,却没能为张宁空出一个微小的位置来……

这一时,四周皆暗,乱尘却看见一幕幕的情爱故事在眼前渐次的展开,这些故事,大多来源于诗经,那七年里,张宁一旦得空,总是缠着自己,在那朗朗的星夜下,向自己柔柔细诉这些过往先贤的情爱难渝,乱尘犹然记得她讲时的眼中满是激动与期望:那不知芳名的有女同车、那执子之手的死生契阔,那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齐飞,那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那些缘定三生、那些巧笑嫣然、那些同生赴死,这样的情缘是不是无数人的心中所求?只要念想不断不灭,这人世间的种种苦难都算不得什么,人生就还是完整的、值得留恋与期盼的——哪怕那些只是回忆与念想。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微风拂过那些画纸的沙沙微声,寞影叹了一口气,终是换回自己的声音,以极涩极苦的话音说道:“世界微尘里,人生大梦中。一相圆成实,三时梦电云……乱尘,过去如梦,现在如电,未来如云,俱为无常不可得……”——缘梦之园,本就是微尘世界,有梦则破、无梦反圆,无常、无我、亦无自性。

星光慢慢黯淡下去,不知不觉里已是近拂晓,缘梦园中的紫烟渐渐消散,起了一团团若有若无的薄雾,地上也下了一层轻霜,乱尘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随寞影在园中缓缓的走着,难免觉得寒意难抵。

二人走了一阵,来到草庐不远处的一处新坟前。

那座新坟茔头已生出浅浅青青的芳草,坟前立着一块木制墓牌,上面写着“寞影之墓”四字。

乱尘枯立在寞影身后,看了看这墓碑上的四个字,又望着负手而立的寞影,他心知这此间情景皆是由己心生,寞影的种种安排定有暗意使然,所以他便不相问,只好等寞影开口。

他只是觉得,这一夜的工夫,寞影比昨夜见时又老了许多许多。微风习习,寞影头上的银发在寒风中渐渐褪落,那些银发落在水中,远远的映着不知何处的油灯火光,连着水面倒映的草庐影子一同荡出圈圈的涟漪。

寞影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陡然说话道:“乱尘,你还有梦么?”乱尘一时语怔,不知该如何应答——到得这个田地,自己还有梦么?人都死了,又哪里来的梦?可若果没有,那这缘梦园又是为何?看来是,自己的梦已经破了,这个缘梦园只是一种假象,寞影是假的,自己也是假的。

乱尘忽然羡慕起大师哥吕布与寞影来,他觉得大师哥是那种有绝对的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任何人、任何事,譬如辜负师姐、譬如身负骂名,总不能阻碍他一分秋毫。而寞影呢,永恒不死,存于似梦非梦之中,本就是不破不灭,梦破一词于他更是无从谈起了。想到师姐貂蝉,乱尘的心就猛地一揪,生生的疼。

寞影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坟茔之前,更是伸出手来,抄过了一把冰冷的河水,举到头顶,双掌一摊,任由寒水浇面。如此周而复始,湿了银发、湿了白眉,又湿了衣襟。乱尘尽瞧在眼里,却是不上前扶寞影,他不能扶,亦不想扶——寞影即自己,寞影此刻所做的正是自己想做的——这世间的情爱悲恨大抵如此,能发泄一下总是好的,像自己当初只以为师姐死于乱军中一样,当时只是觉得人死念灭,就算再疼,也不必去念想那些爱之不可得的痛楚了;但现在,自己痛都无从痛起了,一直恋着的、思着的不过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虽然栩栩华华,但心不在己身……如苦恋自己的张宁当年所言,万事争竞,尽不过是那镜中迷花、水中荒月。若一个人少年白头,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往返一程,又何必求责于他人?

不多时,寞影的全身尽被寒水淋透,他只是重复的问着乱尘:“乱尘,你还有梦么?……乱尘,你还有梦么?……”他每问一遍,乱尘的身子都随声一颤——一世轮回情,终究水漫头。这缘梦之园,又怎能当真圆满人的爱恨情缘?

乱尘终是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唤道:“寞影……寞影……”

寞影不肯应答乱尘,乱尘愈是心中伤痛,他愈是失望,这种失望是深至于骨子里的。他现在能做的、要做的,只能是早已决定的葬身荒茔了罢。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乱尘周身相伴,再不能暗中护他周全,再也不能以命理之学提醒乱尘以应对那不久后的天下杀劫,那解救黎明苍生的念想,也就只能就此断了,毕竟,这是天命使然,不可更改——他寞影,定数之中终究是要避免乱尘跌入六道轮回、祸乱人世的。

——天命何数,天命何理?

——人生苦短,人生苦寒!

半晌,寞影地上立起身来,转身对着乱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只听他低低吟说道:“乱尘……寞言园中影,何处是归魂,新坟沉旧人,渡子淌红尘……”他已是下定决心,面上满是决然忧怆之意。

天色已然大亮,乱尘这才注意到,相较于首次来缘梦园中寞影所一直穿着的旧衣长衫,这次他身上着的却是一件崭新的青色云锦,衣衫上还大处大处地缀着大朵盛放的团花,似是……似是亡故的死人出殡下葬时才穿的冥衣。

乱尘原是听不懂寞影所言的谶语,但见得他这样的衣着打扮,心中多少已是明白了一些,但事以至此,知如何、不知又是如何?

寒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水边的晨舞、吹淡了水草上的青霜,亦卷起乱尘鬓角的碎发,乱尘原本面洁如玉、脸上无须的,此刻望着那水面摇曳波荡的倒影,却见得自鬓角至唇边已是生了一层浅疏的胡须,那些胡须亦如寞影的头发一般,丝丝皆白。这些胡须虽是极短,可乱尘看在眼中,却似那皑皑银剑一般,刺心的疼。

他二人便那般的立着,朝日自寒水中缓缓的升起,红光渐渐染透了寞影的白发、乱尘的银须,这荒茔枯冢青潭边、萋萋别离草庐前,似成了一幅不会动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乱尘长吸了一口寒气,那寒气中犹带着张宁胭脂的香味。

香味入怀,乱尘的心似蝶儿一般,从这梦境中一会儿飞到长安城里师姐的小楼前,又回到邪马台青龙潭的草庐里,可曾经那么金粉繁华的长安城,经得自己凤仪台上一闹,大师哥好不容易压持着的平宁就此毁了,多少人会死在那金戈铁马之中?而那娴静幽清的草庐,自己一走,张宁又岂能在那空若瀚海的牢狱中独留?如今……怕是蛛网积灰,早已破落。

乱尘又想起师姐的脸来,可尚未完全展开师姐那闭月羞花的容貌,却见得了凤仪台上师姐那血泪纵横的毁容模样;那模样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张宁数次出现在自己身前、脸上所带的那张丑陋空洞的骷髅面具。

不想了,不能想了,越想下去,他的脑袋越疼,可脑中越是疼,那些断断续续的诗词渐次浮了上来,如刻在眼眸之中,历历在目,不可消除——

天不老,情难绝……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