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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时天气渐冷,正是寒露初霜的日子,节气诗中有云——“枯山寒露惊鸿雁,霜降芦花红蓼滩”。这寒霜初凝的夜晚,中天一弯新月,纤腰楚楚,更兼天地潇然,空气森冷,煞是惹人心愁满怀。

便是这样的寒夜中,一处破旧的道观里,亮着一两点灯火,那灯火扑朔黯黯,似乎寒风从道观的各处破口处灌进来,不住闪动。

乱尘悠悠醒转了过来,但觉周身疼痛,微微眯眼一看,自己全身裹满了医带,他只是微微一动,手脚便如万针攒刺般巨疼,但听一人悠悠道:“你伤创未愈,休要乱动。”

乱尘听得此人话音绵软清幽,更似在哪处听过,不由得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睑来,但见一名道人头戴通天冠,一身道袍映照在淡淡的月华下,黑发过肩,背对着自己,仰面向着窗外的弯月。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乱尘苦笑,是的,自己早就死了,这定是又和缘梦园一般的梦罢?我真真确确的死了,这世上有谁能万箭穿身而不死?可是,我连师姐都未来得急再去看上一眼就死了……可是,纵是看了又能如何?师姐自毁容颜,定是不愿人再瞧见她的苦楚罢。

念及貂蝉,乱尘的心更是疼了,只觉周身冰凉,眼中的光华也是更冷,跟观外的冷月清辉一般——师姐,你说人生在世,惠风和畅……后来云遮薄月,清露如霜;你说幽窗苦守,再吐衷肠……后来风卷孤松,客死他乡。这世间情爱如斯,真的是难堪难忘啊。乱尘就这么一动心,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伤口处崩裂的鲜血已经浸湿了怀中当年貂蝉在常山上所绣的香囊、浸湿了那香囊上貂蝉一针一线所纳的“处江湖之高远、动天地之离忧”的痕迹。

江湖那么远、又是那么近,远离江湖他求不到,更是于天地离忧下送了性命。师姐常说“江湖阔大,天地如霜,但求与人无争、与世无求,总能换得一世安稳。”可人生在世,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既已身在觳中,又如何能争得回去?

要远离江湖、要不念离忧,这世间只有一途——便是死!一死以退出江湖、一死以了平生所爱!

于是,他乱尘便死了。为了心爱之人,他如癫似狂、如疯似魔,那夜的长安城中、凤仪台上,他杀了多少人?中了多少伤?他自己也忘了,只觉得自己每挥一剑,那心中的痛、脑里的恚,便减弱一分,是了,定是我乱尘要受这天命杀伐,教我不得玉人清歌、不得白首同归——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可……我的知心人,也已去了……

刚吐出的鲜血不过片刻,便已凉了。方只是初冬的夜晚,不应有如此咄咄逼人寒意的,这寒意从四面八方的往乱尘骨子里逼压,无从消除亦无从避让。这样的寒意,让乱尘无比的忆想幼时常山上那无数夜里陪在自己身侧、哄睡自己的那双酥酥暖暖的玉手——呵,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师姐,今生今世,我乱尘怕也无缘无福了。

那道人缓缓叹了一声,悠悠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乱尘,你若是再沉溺这情爱之中不知自拔,那寞影身死之痛、度命之情,你又如何能够安心?”

那道人的话句句都打进乱尘的心中,此时伤口又是阵阵的痛,已是明白自己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重回这凄风冷雨的人世来了。他终是明白寞影在缘梦园中说出的那番话了——当年陆压温德殿上刀斩蚩尤成双首之身,来世便有双身之命,难怪那寞影身穿崭新的冥衣,原来早就于此等候。故人甘愿一死只为求得自己超脱,自己又如何酬君?

正出神间,那道人取了一碗温水来,从怀中摸出一颗黝黑的丹药,走至乱尘身前,灯火虽是依稀飘摇,但乱尘终是将那道人脸面看清——那道人面如冠玉、目中精转流光,只是眉间的忧色显然,不正是那徐州城中替自己疗毒的陆压道君么?陆压将乱尘缓缓扶起,将丹丸塞入乱尘口中,喂了几口温水,又行气催促丹丸在乱尘融化,乱尘只觉丹药方方进入腹中,便有一阵温润暖流从腹中丹田散开,顺着奇经八脉,直散到四肢全身,身上的伤口在这暖流之下都没那么疼了,端端是受用无比。

乱尘正欲开口言谢,只听陆压道:“你不必言谢,当年我受你前世的恩惠颇多,这三颗九转大还丹也是你当年所赠,此乃是灵龟血、金乌泪所制,有调和离龙坎虎之用,你当年赠我之时曾言此丹可于危难时保我性命,我陆压早已漂泊世外、不复当年的争强好胜之心,既是不会再与人动手过招,又何必要这疗伤的圣药?便且物归原主,稍尽当年的故人情谊罢。”

他虽如此作言,但乱尘生性纯良心慈,仍是开口言谢道:“小子实是烂泥一滩,道君何必为我这个浑噩小子浪费了灵丹妙药?”陆压叹了一口气,道:“灵药可寻材再制,可人呢?你不念寞影之义,总要念张宁之情罢?”

“张宁?”——呵,张宁,她尚还在邪马台国孤身守望,日思夜想的候在草庐之中,等我归来罢。这个傻宁儿啊,我虽不能做你情郎、但怜你伤你,待你如亲生妹妹,你又何必这番作践自己?

陆压道:“你可知当日凤仪台上飞身救你的是谁?”乱尘道:“是谁?是我大师哥吕布?还是张辽、高顺?”陆压摇摇头,眉中忧色更深,道:“是张宁……”

是张宁!怎么会?她何时渡船归来?长安与邪马台相去万里,这千山兆水、万里迢迢,她一个弱小女子、风餐日晒的赶来寻我,这其中之情,我乱尘又如何能还?

只听陆压又道:“你可知徐州城外与你同战的鬼脸人是谁?”乱尘一怔,是啊,此女子武功之高,自己也是不及,更在郿坞中保我性命,那夜渭水高歌,更似平生知己,奈何却一直以鬼脸面具蒙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道妆容丑陋、或是如师姐一样容颜尽毁,可我曹乱尘又怎是那种徒视虚表之人,就算你脸上皮肉尽失、五官易位,我曹乱尘自然也会于众目睽睽之下与君把酒言歌、畅谈人生的快意恩仇,你既自称是我知己,又何必隐瞒了面目?

陆压道:“那人……便是张宁了。”张宁!怎么会?乱尘道:“道君莫要说笑了,张宁又如何有这般武功?这普天之下,就算我大师哥盖世无双,怕也不能胜她,这些年来,我一时也不曾见张宁动招练武,怎能有如此身手?”

陆压长叹道:“我乃方外之人,骗你又有何意?”他起身行至供案前,从上取了一四尺见长的物事来,乱尘定睛一看,乃是个青色条石,上面殷红一片,赫然有字,似是人咬破了手指,以无上的指力在这条石上所刻,上面写着:“爱君曹乱尘之墓。妻张宁拜首。”乱尘见那字迹熟悉,确实是张宁笔法,而且这一十二个字入石甚深,显然张宁用指所刻之时,也是生生的疼罢。乱尘不由气苦——张宁啊,张宁,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曾给你一次回眸,你却始终在对我微笑。你这般傻傻的女子,世间才子骚客,趋之者若鹜,又何必对我这个无心浪子情伤至斯!

陆压道:“你拥得三卷《太平要术》,在邪马台七年之中,你外出练武,她便在屋内苦练内力心法,待你夜中憩睡之时,她便藏至无人处体演招式,是而你不曾察觉。”乱尘苦笑道:“她一个女儿家,又与世无争,学这天书武功作什么?”陆压道:“是呀,与世无争、却与你相争,谁教你辜负她一番情意……她因爱生恨,便强练这天书中的武学奥义,须知万物当循无为顺应之道,她一味强求苦练,便被心魔所趁,走上了歪路,故而郿坞中杀气凝重,武功也是远胜于你……这世间的情爱总是如此,总要搅得天地紊乱、悲欢疾苦……情爱二字,便是这般的无可抗拒么?”

乱尘已是满眼含泪,口中幽幽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是啊,死生契阔,情爱终老。人生在世,名也空、利也空,唯独情爱不空,生生世世,碾碾转转,挣不脱、剪不开、悟不得……

时光飞逝,这一日已是大雪节气,乱尘一早醒来,却见道观外白雪皑皑,天地一色,不由下得床来,披了一件长衣。他伤势尚未完全痊愈,只能缓缓踱步走出道观。观外风声呼呼,雪下得正紧,乱尘深吸了一口这冬日的空气,但觉胸中清凉沁脾,不由得伸出手来,以待雪花飞落。

不一时,他掌中已是落满了白雪,眉毛、发髻、披风上也是苍白一片,似于那天地交接,融于白色之中。他缓缓将雪撒落,细雪随风飞扬,更是落地无声,眉间愁色流转——师姐,天冷加衣、天冷加衣,这么寒冷的天气,你脸上的伤可还疼么?……以前常山之上每逢下雪,你定要出门嬉戏,呼我与二师哥同堆雪人,可现今你脸上有伤,我乱尘又不能陪侍在侧,你可莫要外出,受了那风寒……

……“中土风寒颠簸,乱尘大哥,你可要多注意身体,若他日大哥尘缘能了,早些回这青龙潭草庐中来,宁儿此生今世,定在此处候君归来……”张宁的这番话此时又一同扰上他心头,他一阵苦笑,又想起张宁常念的那句古诗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郎君啊,我虽不曾对你开口言过半个爱字,唯有希望你多多吃饭、身体健壮,无病无灾、无忧无痛,我便在这匆匆如水的岁月里年华老去,也是心满意足了。

他就这么思着念着,寒风卷着雪花,似一场若有若无的雪雾。乱尘紧裹着披风,一脚深一脚浅的,在这白雪中踟蹰而行,天冷身寒,却总是盖不住心头那无限的怅惘跟压抑。走不多时,伤口已然牵动了内息,大口大口的不住喘气,扶着一棵梅树,方才缓缓平下气来,乱尘不禁抬头向身边那株孤单的老梅望去。枝头绽放的梅花经雪尤艳,在呼呼的雪风里微微地颤着,“唉——”乱尘忍不住叹气,他的心如同枝头的梅花一般孤凄且充满了无奈。

梅树间寒风飒飒,树边清潭却未结冰,这飒飒寒风一吹,水波潋滟。乱尘一抬眼,便在这潋滟的水波中发现不远处另一棵老梅树下的一座孤坟。那孤坟临水而畔,因是坟处树下,故而积雪不多,只是三三俩俩的落了数片梅花。

乱尘缓缓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来,拂去坟上的积雪落花,露出坟头的红泥来,观其土色,猜测是新近所垒,坟前无碑、冢中无棺,似是那山水墨画中的留白,无言无声。长安地处西北,土质本显微黄,可这泥却黄中带红,似是挖坟之人不用铁锹器具、徒手所成,乱尘微微苦笑,这便是当日张宁为我所挖的坟罢?她伤心如此之深,双手挖这黄泥之时,一定是不顾瓦砾砖石,鲜血淋漓,才将这新坟染红的罢……

乱尘正出神间,却听身后一声悠悠长叹,他微微转身,却是陆压站在身旁,陆压道:“人生相遇,自是有时。君子之交,终须一别……乱尘,你身上伤势既已好转,贫道今日便就告辞了。”

乱尘颇有些惊讶,这些日子来与陆压朝夕相处,陆压老于人世,于道法自然、名利幻空处均有非凡见解,加之谈吐不凡、心性洒脱如已,乱尘与他生出忘年故交、平生知己之感,晨时听他讲道述理,午间听他讲述朝代更替、千古兴亡,夜晚与他把酒言歌,各述所遇的天下怪事奇人,虽是已有数月之余,日子倒也过的不快不慢,就连心口间情爱思恋的伤痛都能在与他相处时,浅浅的压在心中。此时陆压忽言告辞,他心中自是不舍,正要出言婉拒,却见陆压微微摇头,更从怀中取了一桩物事,递到乱尘手中。

乱尘只觉此物入手温莹如玉,犹带着陆压体温,不由凝神细看,却是一个匕首模样的兵器,但见此物通体银白,长约三寸,刃发寒光、薄如蝉翼,有飞雪落到寒刃上,却是瞬间即化,连半滴冰水都不曾留下,端端是一桩天地间的名器。只听陆压缓缓道:“这便是斩仙飞刀了……这把飞刀,乃是贫道当年在西昆仑修行之时,偶得了天柱仙藤上所结的七红葫芦所化。当年贫道年少气盛,便凭这把斩仙飞刀前斩袁洪、后斩苏妲己。但贫道昔年得你前世开导,了悟天地滋生、万物自然的妙道,现今顿醒已久,这把飞刀于我便再没有分毫用处,直如草芥微尘……当年温德殿上,我以此刀人刀合一斩却你不得,反成了你双首之身、转世双世之命的机缘,这天命因果,当真是难知难料、难抗难拒……我今日便把这把飞刀转赠于你,他日你以此刀斩小人、诛奸佞也好;杀至亲、屠万民也罢,终归比闲置在我陆压怀中,暴殄天物要好的多……”

“这……这……”乱尘熟读典籍,自然知晓此刀的来历旧事,远古之时陆压便是凭这把斩仙飞刀杀后羿、诛夸父,将其精气封入刀中,再毁绝天弓、射日箭,以离火煅炼,采日月精华、夺天地秀气,颠倒五行,由大巫精气育养至时辰图满,方结成飞刀,如黄芽白雪,似一线毫光。至商周朝代交替之际,此刀更建有大功德,曾于战场杀敌,斩袁洪、戮妲己,时人更有诗云——“诛妖杀怪无穷妙,一助周朝八百年”。此时陆压莫名的要以此天下至宝相赠,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他一时不知是收纳为好还是拒绝为妙。

陆压又道:“古语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用。又云:自古宝剑赠英雄,你既得斩蛇剑结合前世精血所化的玄黑骨剑,多我这桩宝物也不为多,我今日便把这飞刀心法也尽数相传……”

乱尘见陆压心意甚绝,便不好拂了他一番拳拳盛意,加之他本身就沉迷武学,当下一个凝神传授,一个侧耳倾听,任凭大雪簌簌落下,堆积满身。

只听陆压徐徐道:“所谓攻坚易,击软难,这斩仙飞刀便是于瞬息之中、观敌空隙、取敌首级,这其中迎敌始至、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而已,故而我这飞刀心法并不繁琐复杂,只有寥寥数字,但凭各人领悟修行,你且记好了……虚其意,实其思,存其心,明其腹;循阴阳,变两仪,凸四象,显万灵;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见之以目,而见之以灵;专气致柔,凝神致刚,存我之神,想敌之身;缘督听息,抱元守一,导气而行,舒宁而归;我守其和,以处其分;归根日静,静日复命;以入静之境,斩出神之神……”

陆压此番言语,虽是斩仙飞刀的驱使心法,却句句暗合道家无为自然、守静归一的道理,颇是有些晦涩难记,幸好乱尘记性甚佳,陆压只说了三遍,乱尘便已全部记住,陆压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了三遍,又倒过来反述了三遍,方才确定他已全部记住,说道:“世间心法,神乎其神,存乎其心,你今日虽已记住了,但只是全凭硬记,不知其诀、速成而已,日后甚易忘记,你以后须当早晚念诵,他日方能深明其义。”

乱尘纵是天生聪慧、又修习天书日久,但一时间要明晰其中的至理,也非易事,陆压心知这其中难处,伸手拍拍乱尘的肩膀,微微笑道:“一时不能理解也不要紧,他日机缘到处,你自然能融汇贯通,来来来,咱们便将这飞刀技法练上一些。”当下又将这斩仙飞刀的拿捏技法、出手姿势择要讲述了,待乱尘领悟后,再讲述出手时的正反之法、刚柔之势、方位变化,连讲带演,细加指点,这老梅树下枯枝颇多,陆压便教乱尘拾起地上枯枝,自己言说一遍,乱尘便体演一遍,乱尘用心悟学,遇到不明之处,便即询问。乱尘越是学得多,越觉得这飞刀之法变化无穷,并不输于天书中所载的奇妙武功,他悟性甚高,学习飞刀心法之时,更能触类旁通,结合天书武理、无状六剑、自创的砍柴刀法,统分其术、混合于一处,更是领悟了其中阴阳调和、天人合一的无上妙谛。他二人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忘神,只待到天色渐黑,陆压才将其中诀窍尽数讲完,乱尘也将其中的每一式每一法均聆记在心。

陆压见乱尘天下顶尖之才,才一日工夫,便胜却当时自己初修行时三十年的寒暑苦功,不由心怀快慰,道:“你就算不学我这桩飞刀之法,当今之世、尘俗之中,也已是无有匹敌。眼下我传下飞刀之法,总算后继有人,了了我二人昔年的恩缘……乱尘,你我二人尘缘已尽,我俗心也不复归,当要回西昆仑修心向道去了。”乱尘早已当他是良师益友、忘年之交,此前虽是知他要走、还当是日后尚有再叙之机,现在才明白今生今世也永不会相见了,心中不由得难过,怔怔说不出话来。

陆压虽是千年修行,豁达已久,此时心中也甚是难过,突然又想起一桩事,遂悠悠叹道:“天数使然,无可更改……乱尘,你师姐与大师哥明日便要成婚了,此地离长安不远,若是你连夜赶去,尚还来得及,只是我劝你……算了,各人因缘,我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劝阻强求呢。”

他见乱尘低头不语,剑眉紧锁,目中悲怆盈泪,牙齿紧咬着嘴唇,似要滴出血来,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道:“刹那虚无,含藏永远。微尘假有,乱现大千……此去经年,就此别过了。”

陆压已经化长虹远遁许久,乱尘还是怔在雪地中、梅树下,口中喃喃——师姐,你自小便立下心愿,有朝一日,要做个贤妻良母,方不堕了大师哥盖世豪雄的英名威风……经历这世间种种,沧海桑田、磨难痛楚,大师哥天下无双,师姐你美人如玉,终是得偿所愿,要喜结连理了,我这个做小师弟的,定要畅饮一坛美酒、奉上一句祝福,祝你夫妻二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呵,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自古红颜白发,更哪堪情缘深浅?曹乱尘啊曹乱尘,你此生今世,只能醉眼挑灯,笑看他人情浓意切了……

虽过了四更,转眼间天将黎明,但这军帐中的八人却依旧毫无睡意。这八人七男一女,眼下灯火正旺,这七名男子虽是服色相异、各分主次座位,却皆是在听这女子款款而谈。

这名少女,肤色白皙而光滑,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身着一件满绣龙凤飞腾、点缀无数玉石的蚕丝锦袍,显是大富大贵之人。她的神色也极为高贵倨傲,卓尔不群。此刻,她谈笑自若间,间或的用右手轻轻掠着自己垂到胸前的长发,似乎正在沉浸在她所讲的宏图大业之中,只有右手尾指上那块质地精美的龙纹扳指在明烛下闪闪放光。她的双眼微微地垂着,偶尔展动,便有阴冷的光芒自眉目下扫出,甚是煞人。

陪在她身边乃是一名少年,虽已是大寒天气,这少年手中却兀自执了一把黑羽扇,时不时的摇上一摇。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为骄狂,双目朝天,嘴角微冺,似笑非笑之间给人一种不可言状的诡异狡诈感——他的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眼神却带着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睥睨之感——这里乃是西凉大军的主帅营帐,他面前的是那李傕、郭汜、段煨、杨奉、徐晃、匈奴左贤王,这六人无一不是一方之豪、一地霸主,他却始终仰头朝天,视他们于无物,但李傕郭汜等人却对他的张狂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此人机策之能、此人阴毒之狠他们早已领教过了——李儒于大军之中被汉军所擒、董卓全家老小上下几百口人全被屠灭,便是死于此人毒计之手,所以,这个人绝对是容不得人半点轻视的——你别说是轻视他,就是稍微有一些不快,一时不察显露出来,以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定要你尝遍了世间苦果,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懿字,表字仲达。世间提起复姓司马的人物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问上一句:“司马?会不会跟天下五奇之一的司马徽死马先生有关?”这个司马懿非但跟司马徽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他就是司马懿所授的一班弟子中最为杰出的人才,可惜此人读万卷藏书、识兵法鬼谋,却奈何少年奸猾、心术不正,早已被司马徽逐出门墙——若不是司马徽感其天纵之才,世间罕有,加之念及一场师徒恩情,怕早已毙于掌下,也容不得他司马懿日后搅动天下、祸乱人间,终是坐拥九州江山了。

“国主计划周详严密,如若依次攻城,长安当三日可破……只是,眼下王允吕布二贼从李儒口中已料到你们已经入了西凉军中了罢?”说话之人乃是眼下西凉军的首领李傕,当日董卓为乱尘所杀,他与郭汜二人侥幸逃得了性命,原本是希望逃亡西凉,从此做个普通百姓,却被司马懿一番劝阻,是而才招揽归合了董卓所属的西凉残部,董卓经营西凉多年、加之把持朝廷日久,西凉军自然兵多粮足,不过数月时间,李傕郭汜帐下已有十万之众。加上司马懿一张铁嘴铜牙,更说动了盘踞地方多时的军阀杨奉、段煨、以及对大汉早有觊觎之心的南匈奴左贤王领兵相助,浩浩荡荡十几万人,集结于长安城西一百二十里处,与吕布所率的汉军遥遥对峙,那汉军兵寡、近日又是连吃了好几场败仗,士气自是消颓,他们所率的西凉叛军攻入长安城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故而今夜此时,众人各带着自己的算盘在这中军大帐内算计起入城后的利益划分。那李傕望着黑黝黝的帐外,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有意地问了这一句。

那少女也不答话,对司马懿微微一笑,但听司马懿哈哈狂笑道:“李将军怎是如此的胆小?金银美女、大业当前,将军还要那人间虚名做什么?”李傕本是斗字不识的乡野小人一个,因当年追寻董卓剿灭张角黄巾时出手狠毒、杀人颇多,才被董卓赏识提拔,此时司马懿这一语中的,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是呢,长安城中美女如云、金银如山,先前尚还被董卓压着、不能妄取作乱,眼下老子可算是一军之主,这些美女财物,岂不是任我所取?人生一世,但凭享乐开怀,要图什么劳什子的虚名?他与郭汜对望一眼,见郭汜也是面上含笑、目露贪色,知晓他也是和自己心中一般做想,便心中不再忧虑,立下烧杀抢掠的恶意来。

却听一人声若宏钟,义正言辞道:“司马先生此言差矣!大丈夫行走人世,当顶天立地、爱惜声名,上报天子、下为百姓,怎能说是贪图虚名?再者,此次我家主公与段将军相助尔等,正是因那吕布乃是三姓家奴,将当今圣上操持在手上,祸乱汉室朝纲,我主与段将军二公满腔的忠君报国之心,不忍民众受苦,方才揭竿而起、兴兵相讨,司马先生这样的妄言,若是传到世人耳中,岂不损了二公的一世英名!”司马懿听此人当场反驳自己,一股心火不由立时升起,正欲发作,却见说话那人手执巨斧、剑眉倒竖,凛凛然一股烈正英气,却教他一时被这股威气所逼,不能口出恶言相向。此人证是杨奉帐下第一骁将徐晃,表字公明,少年时曾做河东郡小吏,因随杨奉镇压黄巾起义军蓝本部有功,被升为骑都尉,以一只巨斧横行河朔,罕无敌手,更有统兵帅众之才,逢战必胜、战无不克,几与张辽、高顺、华雄三人齐名。杨奉能有今日成就、居一方霸主,九成功劳便是出自其手。杨奉见张辽发话质问司马懿,虽是心中略有不悦,但毕竟徐晃是身边亲近之人,担心司马懿日后寻隙报复,便哈哈笑道:“公明,司马先生乃是务实之人,你等武夫蛮将,只知战场厮杀,不知其中的深浅轻重,怎可随便说三道四,也不怕在场的诸位大人笑话。快快快,向司马先生和卑弥呼国主速速的赔礼。”

徐晃为人忠心不二,见杨奉授意自己向司马懿道歉,心中虽是不愿,但仍是双膝跪地,也不多做言语,咚咚咚地连磕了九个响头,司马懿知他心中不服,不免更是有气,原想任徐晃长跪于地磕头不止、直教他磕得头破血流,方领教了自己倨傲之威来,但转念一想,此时正是卑弥呼相求杨奉、段煨二人借兵之际,自己与徐晃结仇倒是不怕,若是因此小事得罪了杨奉、段煨,倒是坏了自己大事,遂是冷笑道:“徐将军君子大义,仲达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将军英姿、得听将军高论,真是如雷贯耳,仲达方才失言,还请徐将军大量海涵。”

徐晃见司马懿皮笑肉不笑,知他为人虚伪狡诈,也不与他多做废言,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起身后仍是侧立于杨奉身后,不复吭声。

但听西首坐着的那人嘿嘿一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这般婆婆妈妈,明明互相看不顺眼,巴不得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剑,却面子上做足了寒暄客气,哪像我们匈奴勇士,言说必做、趋利而往,在刀口上拼高低,谁高兴做那口舌之争,换做是本王,早就上去扑打一团,谁的拳头大谁便是老虎,我吃你肉、喝你血,杀你父母、抢你妻女,都是分内之事。对了,你们古人前辈的话怎么说来着,胜者什么什么,对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是这个道理了!”

说话这人头上戴着个锥形尖顶金帽,身上裹着乃是一件貂毛鸟羽所制的长衣,腰间更是一条以玉石相间其上的野牛皮带,面宽多须、低额大耳,头大而后仰、唇厚而鼻平,十足一个漠北蛮族的模样,此人便是那南匈奴左贤王了。他这样一说,同是外族蛮人的卑弥呼笑道:“左贤王果然快言快语,不失为大漠好男儿,方才那一番肺腑之言,本王也是以为即是。如此说来,左贤王肯拨骑兵三万相攻吕布了么?”

左贤王哈哈一笑,道:“卑弥呼,你算盘打的倒精,自己不出一人,只教我们这些人去送死,只待将来事成,再是从中得利,你当我左贤王是那憨货!要知我匈奴国人口不过三十余万,五口人才出骑卒一人,现在你就凭一张嘴,就要我匈奴一半的勇士男儿上战场拼杀,独自与吕布所率的无双骑兵相斗?不是本王灭自家人威风,吕布之能天下无有可比,诸位既有董卓帐下久处的故人、又有虎牢关前领教的教训,我这三万骑兵不是送死去么?”

“你!”卑弥呼被他大呼小叫、直呼其名本就不悦,在这节骨眼上又临时变卦,不愿出兵,显然是气急,方要出言想骂,却听司马懿嘿嘿一声冷笑,道:“左贤王说这么些废话,旁人不晓,我司马仲达又怎么不知?定是嫌好处分的少了,是不是?”左贤王捏着蜷曲的小翘胡、眼中闪着精光,哈哈大笑道:“不错!司马先生果然见机应变,爽快,爽快!”

司马懿冷笑道:“不劳左贤王过奖。敢问左贤王所求何物?”左贤王道:“咱们匈奴勇士既然是为先锋,那长安城中的金银美女自然应当由我军先取,如若不然,咱们拍拍屁股走人,你们做你们的春秋大梦,老子回老子的漠北草原逍遥快活。”这左贤王好生不要脸,郭汜当场发作道:“左贤王好大的胃口!若是这长安城中各个都是美女佳人、家家都藏金埋银,岂不被你匈奴人都卷了去?那我西凉军将还能有啥好处!各个喝西北风么?”

“不错。”李傕也是拉下脸来,哼道:“你左贤王的人命宝贵,我西凉军攻城受那滚油烧烫、落石砸身便不是人命了?这长安城中财物美女颇多,人人有份,凭什么你要先拿先取?”他见卑弥呼与司马懿二人沉吟不语,便望向杨奉与段煨,那段煨一直阴阴冷笑,教他不知底细,复又将目光停在杨奉身上,但见那杨奉面上阴晴不定,良久方道:“左贤王体恤帐下勇士,自是无可厚非;但李郭二位将军言道,大家皆是营救天子有功、总不能让你匈奴一家得了好处,故而我觉得也是言之有理……左贤王,听在下一句劝,不妨让他一让?”

段煨小眼一眯,陡然开口说道:“杨兄所言极是,大家皆是为天子出力,凭功分赏、依献论财,眼下大敌当前、当齐心协力才是,莫要因这点小事而生了罅隙,伤了各家感情。”

左贤王看了段煨一眼,只是嘿嘿的冷笑,也不答话,杨奉谢过段煨之后,又是说道:“杨某与段兄昔年皆是乡野间的村夫,原本躬耕于田间,后来不忍见那黄巾贼祸乱乡间,这才投身从戎,原是想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保我大汉江山安宁,但奈何方今天下大乱、袁绍曹操这些宵小又是反叛,故而冷了心肠,退守地方,心想纵是不能保卫天下九州,总也能守住一方的安宁。只是此次那王允、吕布两个奸贼犯上作乱,各位又盛情相邀,这次出兵略尽绵力。我想在座各位也是如在下如此之想,尽是精忠报国之心,这美女钱财乃是小事……这样罢,大家各退一步,左贤王得长安财物、李郭二位将军得司隶之地,如何?”

杨奉老于官场人情世故,这番话说得甚是圆滑,既赞了自己、又捧了众人,那左贤王却不领情,嚷嚷道:“杨将军说的倒是好听,只拿李傕郭汜二位的好处来分与了本王,怎么不将自己的好处也一并分些给我?”

饶是杨奉隐忍内敛,但这左贤王确实贪得无厌、说话又无半点涵养,不免也要发作,却听司马懿笑道:“左贤王可错怪了杨将军了。他说长安城中财物尽归你得,自是卖了极大好处与你,这个好处天下人都眼馋不已呢。”左贤王冷笑道:“小兄弟,你又来骗本王,长安城中有什么要紧的好处,能让天下人眼馋?再者,我匈奴得一城之地、李郭得一郡之处,孰优孰劣,一听便知,你当我左贤王是三岁小儿么?”

“非也,非也。”此时帐外大雪纷飞,又是临近年关,西北已是严寒酷冷,司马懿却不住轻摇手中的鹤羽扇,卑弥呼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唇角微笑,羽扇摇的更急,知他已有计策想好拿定,定能欺了左贤王这等莽夫,便与他相视一笑,但听司马懿诓左贤王一把:“左贤王贵为匈奴之主,定然文韬武略,傲绝于世。”

左贤王此人贪财好色、兼爱虚名,最受不得他人吹嘘拍马,此时司马懿说他文武双全,他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上去拥抱司马懿,眼睛都喜得眯成一条线,笑道:“过奖过奖,不过本王倒非浪得虚名,确实乃是匈奴第一勇士、第一智者,司马先生此番说起,倒教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左贤王大喜之下,连方才司马懿挑衅于他都忘了,更是改口尊称司马先生,在场众人均是心想此人非但无智更是无耻,但碍于情面,不好在脸上表露出来,只能于心中偷笑,他们又素知司马懿鬼才聪明,行得是捧杀之法,便乐得在旁不言,且看左贤王的笑话。

司马懿又道:“左贤王不必自谦,在家各位都晓得大王的本领,小生见大王天庭饱满、肌腱发达,显然武艺了得,就是那吕布也不是大王十合之将。”左贤王更是大喜,将身上毛衣解了,袒胸露乳,现出了上身肌肉,胡乱挥了几拳,哈哈笑道:“不是本王夸口,那吕布小儿怎能在本王手上过满十招?三招之内,本王定能打得他跪地求饶,大喊:‘我的妈呀!大王饶命’!”众人见他皮肤细滑、肌肉松弛,显然声色犬马已久,别说是吕布,就是军中的普通小卒将他打翻也只是三五回合之事,此时却脱了衣服在众人面前耍宝,既是好气又是好笑。

司马懿笑道:“大王神勇,各位早已有所耳闻,今日得见,当是大开眼界。武功如此之高,文治向来也是不错,先前我言长安城中有天下至宝,大王原来早就知晓,却要明知故问、考校在下来着?”左贤王大字都不识几个,又怎会知道长安城中有什么文物至宝,但他不肯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道:“本王自然知道,是要考考先生你呢!”司马懿也不与他争执,道:“长安满城财物也比不上这三件人间至宝,乃是蔡邕、蔡琰、貂蝉父女三人。”

众人原是看司马懿如猫戏耗子一般玩耍,此时司马懿却话锋一转,说道蔡邕父女三人身上,不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司马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司马懿又道:“大王既然饱揽群书、胸怀文典,自然是知道这蔡邕乃是一代大儒,擅于琴棋书画、长于经纶治国,大王他年若要教导群臣、富国安民,这不正是天下难寻的辅国之才么?这是一宝,他两个女儿更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貂蝉有沉鱼落雁之貌,更兼舞蹈、琴歌之绝代风华,她妹妹蔡琰,也是艳姿傲世、文采斐然,大王若是将这姐妹俩纳入宫中,同为妻妾,岂不是得享那齐天之福?”

左贤王对蔡邕的文采智识不感兴趣,原想一口拒绝,但一听貂蝉、蔡琰是绝代美女,他为人本就好色荒淫,听司马懿这样一说,已是口中流唌、满脑都是蔡琰、貂蝉二人长袖曼舞的肮脏龌龊之事,但又担心司马懿诓他,不由问道:“司马先生不是欺我?”司马懿哈哈一笑,道:“大王若是不信在下,不妨问问李郭二位将军。”李傕、郭汜虽也同好女色,但却没失心疯到以一郡之地换蔡琰、貂蝉二人,司马懿这样一问,忙点头称是,更是一番胡吹海夸,将貂蝉、蔡琰二人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巴不得左贤王拿定了主意。

左贤王头脑简单,见李傕郭汜二人这般吹捧,脑子里早就昏昏然了,便道:如此,本王便谢谢司马先生与各位一番好意,却之不恭了!”众人皆是大笑,这明日攻打长安的计划便这样定下了。却不知司马懿心急歹毒,暗中思想的却是:“曹乱尘啊曹乱尘,你数次辱我,我曾发下宏愿,要你生不如死、全家死绝!你现在虽是死了,但我司马懿一口恶气尚在心中,哪能又这么便宜,就如此了结么?我知你心中爱恋貂蝉多年,便要让左贤王这等粗鄙蛮人日夜的奸**待于她;蔡邕是你兄长曹操的旧人知己,我便要他自己身为左贤王的奴仆、女儿蔡琰做他的娼妇,他日所生的子孙男为奴、女为妓,生生世世,不得回归中土……你既已得罪了我,我便要你十倍百倍的奉还!哼,吕布统军虽强、但终归兵马不足一万,又怎能敌我数十万大军?明日城破,便要尔等见识我司马懿的手段!”想到这里,他不顾帐中众人仍在,不由心中小人得志,哈哈的放声大笑,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倒不足为外人所道,但心计之毒、心狠奸猾,天下也算是无出其右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