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大雪依旧。
楚小安行走在路上，边走边唉声叹气。
“一个人，若是活了几十年，然后突然暴毙了，那么他就会白白亏了几年光阴。”
楚小刀的后背离他只有九尺的距离。
“一个人，若是只活了十几年，便突然暴毙了，那么他这十几年，就是赚来的。”
楚小安唠唠叨叨，见楚小刀一直不回应，强忍着想在身后踹他一脚的冲动。
“秋红翎还活着吗？”
楚小刀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张开嘴。
“如果我活下来，我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顿，一年都不能下地的那种。”
他恶狠狠地说着，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毕竟现在的他，根本打不过楚小刀
楚小刀还是不说话，他不想说，甚至都不想听。
楚小安太啰嗦了，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耳朵里仿佛长出了一只苍蝇。
冬日里有苍蝇吗？
冬日里当然有苍蝇，而且还有一只巨大的苍蝇。
苍蝇是个人，块头很大的一个人。
而这个叫苍蝇的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把巨大的长柄斧头，被他抗在肩头。
这是今天第一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
就在昨天，楚小刀让何监事与毕监事将朱洛带走了。
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楚小安，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还是要被带出来，还是要去见些什么，还是有可能会死。
只是这一次，没得商量。
“你反正也没法做出选择，那么我来帮你把。毕竟只死你一个，总比死两个要划算吧。”
楚小刀昨夜笑着对他说。
他只是想，为什么就不能不死人呢。
苍蝇是来找他的，尽管他并不认识苍蝇。
他甚至不知道苍蝇原来真的叫苍蝇。
只是这位小头大身子，细胳膊细腿，还真的像极了一只苍蝇。
楚小刀自然看到苍蝇了，只是他慢慢退到一旁，接着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瓜子，就那样蹲在了地上，嗑了起来。
“明日出门，我们会遇到许多人，这些人都是找你的，你赢你活，你输你死，能不能走到最后，看你的造化了。”
“逃避没有用，这就是你的命运。”
“谁也无法帮你，谁也没法救你，你要自己去解决。”
“这件事我筹备了这么久，甚至将计就计瞒过了姐姐，我又怎会让你坏了我的布置。”
“姐姐是女人，女人总会心软，而心软的人会死，她不能死。”
“小安，认了吧，这是命。”
“走下去，你还可能活下来，退后，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又想起了楚小刀昨日对他说的这些话。
他现在很压抑。
有些愤怒，有些无力，有些难受，有些抓狂。
这是怎么了？
这又是为什么？
自己为什么必须要走上这样一条路？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那里会知道，情绪只是他压抑许久的发泄，但在昨日，楚小刀在他的饭菜中加了些许“佐料”
这些“佐料”就是炸药的导火索，终于让他爆发起来。
明明只是做个好事，却要被迫去讨债，结果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惊人的命案。
没完没了的被追杀。
没完没了的逃跑。
没完没了的一茬又一茬。
被追杀，没有原因。
被人救，没有理由。
他大吼起来，似乎完全不在乎是否会吼破嗓子。
数月累积的各种情绪揉捏在一起。
膨胀着；
翻滚着；
旋转着；
变幻着。
仿佛一个不断在变大的气球。
只需要轻轻对着吹一口气。
这个气球就会爆炸。
而苍蝇，就是这口气。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颗种子发了芽。
嫩芽疯狂成长起来，长成了一棵大树。
树很大，仿佛撑开了天地。
然后开花。
然后花败。
然后一颗颗奇异的果子接二连三的弹了出来。
几颗、十几颗、几百颗、成千上万颗；
铺天盖地的。
然后这些果子，在同一时间，爆炸了。
天地都被撕扯的变了形状。
一个又一个的洞出现在天上、地上；
出现在身体的前后左右；
出现在每一个他能看到的地方。
然后这天地仿佛泄了气的球，开始收缩。
收缩再收缩，空间不断地变小，再变小。
直到这空间小的装不下他。
他的身体开始被一丝丝的剥离他的意识。
直到这天地间只剩下他的意识。
直到这意识也被撕碎了。
楚小安动了，速度很慢。
他的目光是空洞无神的。
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他的动作是迟缓的。
但是他只迈出了一步。
人便出现在了苍蝇面前。
这一步，跨出十丈远。
他僵硬的抬起了头，看着苍蝇。
但苍蝇却不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
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苍蝇不知道，再也不能知道了。
苍蝇死了。
因为他被看见了，被看到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而苍蝇也看到了他。
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这辈子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苍蝇死的很安详。
明明那是最让他恐惧的东西，恐惧之后，是亲切感。
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那就是灵魂的归属。
不远处的楚小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颗瓜子被他咀嚼着，却连同瓜子壳，一同被吞咽下肚。
他看着苍蝇倒在了楚小安的怀中；
又看着苍蝇仿佛一团硕大的垃圾一样，被楚轻松的拎起，然后甩向空中，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再看过去，楚小安又迈出了一步，人已经到了十丈外。
他这才惊醒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但是他没有追上。
因为他走了一步，楚小安也走了一步。
他一步只是三丈，而楚小安一步便是十丈。
三步之后，便看不到了身影。
他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一座楼，离得并不远。
楚小刀心中有些庆幸，庆幸袭晕了自己的姐姐。
他开始向楚小安消失的地方走，向着不远处那座楼走。
然后他又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厨子。
庖烩是个厨子，黑榜排名十九的厨子。
而庖烩这辈子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变成黑榜第九，然后娶黑榜第十的厨娘。
疱烩原本不是一个厨子，但是自从他见过厨娘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厨子。
疱烩原来不叫疱烩，至于叫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因为厨娘，他从一个普通的厨子，到技冠四国的天下第一厨，只用了五年。
从一个普通人，修到结弦巅峰，他只用了八年。
然后他击败了黑榜九十九的那个人。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他便一路挑战，上升到黑榜十九名，期间无一败绩。
于是他便向黑榜第十的厨娘发起了挑战，若厨娘败了，就要嫁给他，从此隐于世。
厨娘答应了。
她只用了一招，庖烩便败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今日楚小刀见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此时单膝跪地，膝盖深深地没入土里。
他的双臂不见了。
伤口的血早已凝固。
或者说，伤口的血，还未来得及流出来，便已经被霜雪冻结了。
他的嘴张开，张的很开。
他的眼睛很大，睁的很大，仿佛只要有人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这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一样。
他的头是向后仰这的，那张平静的脸，正对着天空，脖子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曲着。
他似乎还没有死。
却还不如死掉。
楚小刀越过了他，听着身后传来短促的“嗬嗬”声。
就好像庖烩在发笑。
庖烩的双臂，是在道路的拐角处被楚小刀发现的。
很明显，这个拐角，是一个位置绝佳的偷袭地点。
他只从满地的淬了毒的暗器箭刃上便看出来了。
当然，他还看到了这些暗器的主人。
四只手的甜三。
甜三为什么叫甜三，因为他喜欢吃糖，却只舔三口。
但是甜三有四只手，是个圈里人都知道的事情。
没有人见过甜三的另外两只手，因为见过这两只手的人都死了。
但是楚小刀看到了这两只手，然而楚小刀并没有死。
甜三死了。
庖烩的两只手臂，一只插在了甜三的肚子里。
另一只手臂，也插在了甜三的肚子里。
甜三有两个肚子。
甜三是两个人。
两个人，自然有四只手。
而两个侏儒，叠在一起，套上套衫，自然就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四只手的甜三。
鸽子楼曾经也推测出甜三有两个人，一明一暗。
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两个人，一上一下。
楚小刀继续向前走，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椅子。
椅子上有一个人，一个没有腿的人。
大陆上没有腿的人有很多，没有腿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很多。
但是拥有这把椅子的人，屈指可数。
这把椅子，丝毫不比薛如是从天成坊那里得到的马车逊色多少。
这把椅子，一共有四把，而拥有这把椅子的无腿之人，只有一个。
风影七怪中的行千里。
风影七怪，南国风影卫中的最特殊的一支队伍。
而行千里，是风影七怪中速度最快的。
即便他没有腿，他也是最快的那一个。
尤其在这把椅子特殊的机关辅助下，他的速度在行律之下，几乎无人能及。
可是他死了，连椅子都还没有离开。
即便椅子上那已经开启的机关，也没有帮助他脱离死神的拥抱。
南国一定会来人，只是他没料到来的人竟然是行千里。
那么雪国呢？
礼国呢？
朝天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