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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乱起(十一)

每逢灾害,粮价必涨。

前唐自安史之乱后,兵灾连年,更屡遇旱涝,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唐僖宗黄巢兵乱,粮价竟涨至一斗万钱,是岁大荒百姓皆食枣菜,饿莩遍野。

民以食为天,粮价关乎民生。自古以来,执政者为应对粮价涨跌可谓是煞费苦心,出台种种政策。但正所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有趁机发灾难财牟取暴利的。无论是天灾抑或是人祸,囤积粮食,伺机涨价售卖,官府若无义仓的官粮干预平抑市场粮价,是没法拿这一干“奸商”怎样的。商人逐利,历来如是。

南唐壬子年因飓风引发的灾难过去十天,终于转化为大乱。

乱起,因粮。

九月廿一日,如皋城的粮价涨至每斗二十钱,合每石二千钱。这样的粮价在江南大地,绝对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江南水土富庶,远非关中可比,粮价向来低而稳,鲜有暴涨抑或暴跌之时。

壬子年的这场粮食危机爆发的极为迅速,叫人措手不及。

事后就整个事态的发展再次推演,却发现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甚至征兆还比较明显,尤其是其间还有人提出过预警及可行的干预手段,遗憾的是位卑言微,被华丽的无视了。

这些都是后事,却也是很有必要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唯有不断的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方能成长进入。

其时,骚乱从售粮米铺处发生,并迅速蔓延扩散,终成席卷之势,如熊熊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粮价涨至每斗二十钱时,慌乱如瘟疫般弥漫传染,人人思危。

如皋城较富裕,城内居民生活富足,家家户户都有积蓄。但当家里存粮吃完、粮价飞涨、眼见积蓄时刻缩水且米铺限购,人心便开始慌乱起来。

说到限购,只不过是商家的一种牟利手段——当货物处于升值期间,商家以此手段囤积以待价而沽,受害者自然是用户(购买者)。而粮食这种货物最具特殊性,直接关乎民生,离之不得。

这数日,城内居民已多面带菜色者。寻常人家积蓄有则有矣,终究不多,粮价翻了四十番,直接到了让某一部分人望而却步之地。再加上城内一直在传外面粮食即将入城(此乃县衙有意放出的风声,以求慰民之效,但事后看却适得其反,官粮迟迟未到,催使民心混乱,对官府也丧失了信心。),大部分人选择紧缩口粮挨挨饿,只待平价赈灾粮抵埠。

官粮未到,粮价飞涨,官府不作为任由黑心商人大发不义之财……种种不安躁动的情绪堆积在一起,终于有人忍受不住了——在米铺那块粮价招牌更新到“每斗二十钱”时,一个汉子悲怆高呼:“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砸了它……我们要吃饭,不要饿死……”

“要吃饭、不要饿死……”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最简单直接的诉求。

百姓若是连这最基本的诉求都无法满足,必然会奋起反击,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

人,总有容忍的底限。

这汉子一声吼,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应和者无数,顷刻间群情汹涌,人人奋勇向前,偌大的米铺被人潮淹没……一刻钟过后,米铺里的粮食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稍前尚“挥斥方遒”的掌柜及伙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生死不明。

随后,这群人愈发斗志昂扬,雄赳赳气昂昂地转战它处。

这样的场景几乎同时间发生在城中的每一间米铺,抢粮大军渐渐汇集,在完全无人指挥领头的情况下愈聚愈多,不多时竟有千人之数,其势之大,叫人心惊。

羊群是一种很散乱的组织,平时在一起也是盲目地左冲右撞,但一旦有一只头羊动起来,其他的羊也会不假思索地一哄而上,全然不顾前面可能有狼或者不远处有更好的草。这便是“羊群效应”,亦谓之“从众效应”,即跟风心理。

后世有位科学家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把几十只毛毛虫放在花盆边缘,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圈。不久,领头的毛毛虫开始向前爬,其他毛毛虫也跟着前面的往同一个方向爬。科学家以为它们会换个方向爬进盆里,以便吃到鲜美的青草。没想到它们还是固执地沿着花盆边缘爬行,结果大多数毛毛虫都累死了——这便是所谓的“毛毛虫效应”。

动物如此,人又何尝不如是。从众的跟风心理,在某些特定环境下会受外界因素刺激及自我心理暗示会不计后果的盲目跟风。

发生在如皋城的这场无预谋、无组织的“打砸抢”便是最典型的羊群效应的体现。

是时,城里的米铺均被扫劫一空,但这远没法抚平众多骚动的心。接下来,城里所有的商户、店铺无一幸免,尽数被波及。

按说起来,如皋城并不大,坊市中经营商铺的俱是本地人,大抵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亲友,但却无一家店铺躲过打砸抢杀。究其根由,乃是动乱人群有不少外乡人,本地人被鼓动裹挟其中。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些商户大多比亲友富裕,不患寡而患不均,红眼,是不治之症。

乱起之初,巡检的城管队员便在现场,挥动着警棍(都是李烨主事提出的新鲜名词)叱喝,但却没能阻止事态升级。眼见事不可为,这些近来威风八面的新晋执法人员唯有避其锋芒,一面跟踪尾随,一面火速上报。

这样的场面在城中多处发生,县衙一干维持秩序的人员疲于奔命,亦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惹祸上身。

暴乱太过突然,而且迅猛,待县衙有所反应时,事态已不可收拾。

其时,如皋县衙唯有方县令坐镇,一众属官尽被派往城外受灾点主持赈灾、重建事宜。

据事后方诜上奏,灾害发生以来,他日夜奔忙,已有数日未眠,纵然身染风寒、高烧不退,亦是坚持主持赈灾工作……暴乱发生,他第一时间调遣部署平乱,怎奈县衙九成人手皆在各受灾点公干,城内只有区区三十多人手,民寇势大,纵便衙门官吏勇不畏死、竭力平寇,亦是寡不敌众,唯死守县衙,并派勇士突围出城求援……

总之,方县令在奏章里把自己的渎职(罪责)摘的干干净净,完全就是有功无过。

事实却是,方县令这二日“指挥”赈灾事宜得当,心情好,兴趣高,昨夜美婢伺奉,一不小心喝高了。次日头晕脑胀,宿醉未醒,直到城内骚乱如洪潮泛滥,他方迷迷瞪瞪的醒来,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还有什么“退敌良计”。

不过,“死守县衙并派勇士突围出城求援”倒是真的。至于“勇不畏死”,呵呵,方县令一直很敬畏生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嘛,怎能不好好爱惜?

他知晓城内民乱后,便收缩防守,一直呆在县衙,大门紧闭,命令衙役、捕快严防死守,并召回城内分散的城管队员共同守护县衙,不给乱民有可趁之机。嗯,这里代表官府的颜面,不得有失。

还别说,他这一番操作真的起了效——乱民冲击县衙时,见一干官差手持弓弩守在墙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衡量一番,想攻下县衙怕是不易,便吆喝着转向它处。

“死守”是有了,“援军”却是迟迟未至。

方县令龟缩于如皋县衙,却不知晓城外也是闹翻了天,他派出求援的人并没有搬来援兵。

事实上,县治辖下各场、镇都处于混乱当中,公干在外的县衙属官完全成了聋子、瞎子,首先需要做的是自保。

城门已被乱民抢占,处于极度亢奋状态下的暴民一见到身穿制服的官府人员,便怒吼着围扑上去。绝大多数的城管人员脱去灰色制服,只求躲过此劫。其中一部分往日的混混地痞故态重萌,重新操起了以往的勾当,混水摸鱼,顺手牵羊,造成的混乱远胜暴民,破坏力极强,果真是个中好手,绝对的专业人员。

至于守城门的一伍军士,则很不幸的成了此次暴动第一批牺牲的“烈士”。这十个可怜的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淹没于汹涌的人潮中——历史告诉我们,群众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尤其是被逼的退无可退的贫苦大众。

城内的骚动声势愈来愈烈,很快便汇集成数千人的暴动大军。

愤怒、仇恨、痛苦,如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让这些平素为了生计奔波劳累的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亢奋激动,忘乎所以,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潮进出每一家商铺,越砸越兴奋,越砸越起劲。当见到某人带头纵火,那火焰看起来异常的亲切、迷人……于是,冒着浓浓黑烟的火焰在城里接二连三的升起。

烽火连九月,残阳冷如血。

九月江南,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恶魔狂舞,凶灵肆虐。

这方风景如画的土地,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