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被撕裂了一道缝隙。
一个蓑笠翁从缝隙中飘到下界去,没人能发现他。
他飘飘荡荡,像游走的风一样从容,不多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大荒方寸山。
野人站在山巅,那阵风吹来,恰好缭乱了他的长发。
“孩子,你醒了么?”
野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蓑笠翁盘坐在身侧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鱼竿,看不清楚面容,正是那日从轮回海里跑出来的斗笠黑衣人。
他激动道:“老伯伯,我醒了,昏昏沉沉了六年呢,你和乌龟果然没有骗我,我真真的是活着的,只是不晓得这是一个怎样的天地。”
蓑笠翁微笑一声,缓缓道:“好、活着便好、好得很,至于这是一个怎样的天地,你将来去闯一闯就知道了。”
野人闻言,深觉有理,乖巧道:“老伯伯,你带我走吧,还有和尚,这方寸山着实荒芜,没有半点人烟味儿,该不会是妖界罢?”
蓑笠翁的鱼竿晃动了一下,他顺势一收,手腕一抖,一条黑龙被他的鱼钩勾住,在空中挣扎,蓑笠翁“嘿嘿”一笑,突然纵身而起,收了鱼线,将黑龙抽筋扒皮。
尔后坐落在巨石上面,取出针线,将龙皮做成一个袋子,将龙筋做成一根鞭子,丢给野人,道:“娃娃,拿去玩耍罢。”
野人被吓得一屁股倒地,惊慌道:“这……这方寸山何时来的怪物……”
蓑笠翁又把鱼线抛向虚无的远处,安抚道:“孩子,不必惊慌,都是些黑暗背面的小杂鱼,我钓得多了。”
野人镇定下来,暗想这老人的本事必定通天侧地,否则怎能带他逃出那颗星辰,想及于此,便不再害怕。
他捡起地上的袋子和鞭子,黑暗之间看不清轮廓,但分量却不轻巧,好在他一身蛮力,也不觉不适,他问道:“老伯伯,黑暗的背面是白天么?”
蓑笠翁专心钓鱼,肩膀一晃,又钓上来一匹骏马,那骏马长得奇怪,马的头、马的蹄、龙的身躯和尾巴,或是龙马,龙马嘶鸣一声,蓑笠翁从腰间拿出一个布袋子,把龙马装进了袋子里。
他对野人道:“嘿!想不到大荒里的好东西这么多,真有意思——娃娃,黑暗的背面不是白天,要想明白答案,也得靠你将来去闯。”
野人“噢”了一声,对蓑笠翁的本事羡慕不已,他思绪一转,激动道:“老伯伯,你传我本事罢,我拜你为师!”
蓑笠翁继续“钓鱼”,拒绝道:“拜师倒是不必,可我最好的本事便是钓鱼,其他的都忘了,你想学什么呢?”
野人欢喜起来,答道:“我要学戮天斗神的本事,我想去大荒外面看看,去你所谓黑暗的背面看看。”
蓑笠翁却道:“那样的本事不用我教你,你将来都会的,你是不是觉得别人的东西都很好?”
“别人的东西嘛……”
野人思索一阵,答道:“也不一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但总得要学呀,我至今学无可学,更无人教我,自然不敢枉议别人本事的好坏。”
蓑笠翁听他说得酸楚,叹息一声,道:“若是你要学的本事从来没有,恰如你所言教无可教、学无可学,又该如何呢?”
野人沉思道:“那便只有靠自己了!”
蓑笠翁“嗯”了一声,又钓上来一个怪物,他欢喜道:“哟,大荒里的杂鱼太易上钩了,怪不得乌龟即使赌输了也不愿跟我走,它誓死也要窝在此间,看来是有道理的。”
野人见他不答自己的话,索性把玩起那根鞭子,他血脉奔腾,猛地全力一挥,“咻”地一声,劈得空气炸响,前方山石开裂。
他不由赞道:“好厉害的鞭子,拿去放牛还得了么!”
蓑笠翁轻叱一声,骂道:“兀那小子,你乱搞什么,惊跑了我的鱼儿。”
野人赶紧赔礼,直截了当地问道:“老伯伯,你鱼也钓够了,想作甚么趁早呀,天明时和尚醒来可就不好了。”
蓑笠翁冷哼一声,淡然道:“‘和尚’而已,来了才好,索性我请他钓鱼。娃娃,黑暗有背面,白天也有背面呢,白天背面里的鱼儿最好吃,和尚见了都得馋。”
“我来大荒钓鱼,顺便送你一个造化,怎地,碍着你吹风了么?”蓑笠翁继续问道。
野人唐突道:“嘿嘿,我……我急躁得很,特别是醒来以后,总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总想打架,老伯伯勿要见怪!”
“血脉使然,狂野不改,那也正常得很。”
蓑笠翁接二连三地钓上来好多东西,继续说道:“娃娃你记住咯,你可以像疯狗一样地发泄不满,可以对天发誓,也可以诅咒命运,但你此番既有来处,便一定要释怀。”
野人听得“来处”二字,回想起那颗蓝色星辰来,不由反驳道:“关于来处,我只记得故乡,只记得那颗被刑罚的蓝色星辰。”
蓑笠翁道:“傻孩子,那颗蓝色星辰上所有人族都是外来客,你也是外来客,只是你并不容易,你不知历经多少艰难的轮回才得以完整。”
野人道:“轮回么?我只记得一次,或许你讲的轮回,都和转世有关,而我记不住,我的执念,永远在那颗星辰上,那是我的家。”
蓑笠翁默不作声,良久过后说道:“也罢,随你怎么想罢!只是我仍旧要告诫你,你既是被抛弃的,也是被恩宠的。”
野人血气上涌,冷笑道:“恩宠?谁的恩宠?恩在哪里?宠又在哪里?”
蓑笠翁终于收了鱼竿,严肃道:“好!便让我来指明你的恩宠,看清楚了——”
说罢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野人左顾右盼,突然定住身形,一动不动。
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天地之间一片汪洋横渡,海潮阵阵,波涛滚滚。
野人发现自己正矗立在海面之上,蓑笠翁负手而立,站在他的对面。
他惊道:“这是哪里?”
蓑笠翁道:“这是你的魂识天地,你看头顶转动的是什么?”
野人仰头望去,了然道:“这……这是你给我的蓝色光团。”
蓑笠翁一指点去,那蓝色光团如漏了一般,丝丝缕缕的光芒倾泻出来,飘荡在野人的魂识海中。
那些光芒无穷无尽,仿佛挣脱了蓝色光团的束缚,奔腾咆哮,在魂识海上穿插纵横,快活无比。
突然间,倾泻出来光芒开始相互排斥、厮杀、吞噬,融合后分离,分离后再融合,反反复复,搅得天昏地暗。
直到许久许久过后,它们才平复下去,变作五道滚滚浪潮,将野人的魂识海一分为五,相容共生,和谐而往。
而那蓝色光团也自恢复如初,缓缓流转。
野人看得惊奇,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蓑笠翁一把抓住野人,道:“我们出去试试,你一切明了。”
野人骤然间醒悟过来,适才仿佛一个梦境,蓑笠翁静悄悄地站在他的对面。
他躬身一礼道:“请伯伯指教!”
蓑笠翁欣然受之,道:“你看好了,我使一招弹指神通,把天上那颗最亮的星辰弹碎,尔后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学。”
野人心中颤栗,暗想:“这是什么本事,尽能把天上的星辰弹碎?”
他赶紧聚精会神,屏住呼吸,盯住蓑笠翁的一举一动。
但见得蓑笠翁随意忘形,潇洒自如,曲中指压于拇指之下,缓缓上举,尔后“嘙”地一声,中指放直,直指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
一道气浪如丝如线,若有若无,刺破黑暗而去,几个呼吸之间,再也寻查不到那指弹之力——
“砰!”
“轰!”
便在野人迷茫之刻,那颗星辰闪电般破碎而去,震得天空抖动起来,星辰的碎片漫天乱串,如烟花爆碎、流星乱洒,美妙至极。
野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心跳可闻。
蓑笠翁问道:“看清楚了么?懂了几层?能不能学?能不能通透领悟?”
野人闻言,收回窘势,闭目沉思,不言不语。
顷刻之间,只见他右手随性拿捏,放浪形骸,无迹可寻,“嘙”的一声,一道指力急速而去,但瞬息间被空气消散殆尽。
野人继续沉思,曲指又弹,前方三丈开外的树枝被他震断。
再沉思,再曲指而弹,指力凶猛霸道,无匹而往,震碎了十丈开外的一块巨石……
他睁开眼来,激动道:“我看到了六层、学会了六层、懂了六层。”
蓑笠翁问道:“哪六层?”
野人答道:“唯形、唯势、唯力、唯方位、唯轨道、唯尽头。”
蓑笠笑道:“其余不懂的是什么,想过没有?”
野人道:“想过,想通了,其余不懂的是内涵,是骨髓,我看到的其实只有两点——‘是什么’、‘为什么’,看不清的是‘怎么办’。”
蓑笠循序善诱道:“若给你时间,‘怎么办’能解决么,能悟透么?”
野人思索后肯定道:“能!万物皆有所凭、君子善驾于物!”
蓑笠翁哈哈大笑,高兴道:“这就对咯,这就是你的恩宠,就是你的造化。”
野人忽然一怔,思绪回海,神识震荡,原来那魂识海中最后形成的五块区域,便是五种思维精髓中的精髓——这五种精髓为他所用,却对他的本心本性没有半点影响。
他激动道:“这……”
蓑笠翁打断道:“告诉我,你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身之所感、心之所想、脑之所悟,都有什么道理可讲?”
野人细细回味,答道:“没有道理可讲,却有五种出类拔萃,仿佛超越众生、凌驾诸天万斗之上的本源之能。”
蓑笠翁道:“说来听听。”
野人道:“唯记忆,过目不忘;唯模仿,惟妙惟肖、真假不分;唯分析,一点即通,一通即破;唯推演,一算而成,成而不惑;唯领悟,一悟独善其身、二悟兼济天下、三悟超脱众生、四悟凌驾诸天、五悟万界至尊!”
蓑笠翁欣然叹道:“这便对了,这是那颗蓝色星辰上无数代生灵历经无数次轮回而提炼形成的五种思维,它们万古而存、永世不灭,且无主无尊,天地间非有强横霸道之血脉者而不可承受之,此番给了你,乃是天时地利人和,你好自为之罢。”
野人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恭恭敬敬地再拜了一礼,谦逊道:“此番恩宠,小子感激不尽!只怕福源极重,我背负不起。”
蓑笠翁道:“你不曾背过,怎知自己负不起——那蓝色光团之中,尚有无穷无尽的众生怨念之力,我帮你暂时封存了起来,待到来日你踏上修行之路,便自行点破,成就大道根基罢。”
野人一听就懂,道:“索性再请老伯伯指出一条修行的路来。”
蓑笠翁道:“非我不愿,实我不能,我的道阴冷孤寂,不适合你,不要急躁,会有人带你上路的”
“哎……把黑暗背面的杂鱼钓得太多了,正主着急了,我得去会会人家,这便走了,你回去歇息罢。”蓑笠翁叹息着继续说道。
野人闻言急道:“这……我们以后还能再见么,我若想你时,去哪里寻找你?”
蓑笠翁突然吟道:“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
“感逝者之不追,怅情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蓑笠翁的第二段话是从黑暗中传来的,回荡在野人耳边,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