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青天,野人与和尚先后进入了梦里。
野人的梦,沧桑而寂灭,转瞬成尘,却无法使人忘记,因为他的梦,都是他走过的路,那一趟路,他走得很远,远到魂魄疲乏,心力近乎枯竭;
和尚的梦,迷茫而幻灭,回眸如烟,想记住却无法记住,因为他的梦,只和他的路有关,但他迷失在自己的路上,找不到方向,他哭起来,没人见到他的眼泪。
当是时前,一只自称赌神的乌龟来到了方寸山巅,它看到了葫芦树——
“路走到了这里,是时候兑现诺言了。”乌龟心底打定主意。
小野人从庙里出来,见得门口青石板上趴着一坨东西,这样的东西他不认得,霎时,其心中尘世该有的模样和道理有些动荡,他思考后开口交流道:“我是我,你是谁?”
乌龟观察周遭,严肃起来,低声道:“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亦会再逢春,你醒了么?”
野人恍惚见过这样的精怪,但识海中画面若隐若现,一时间头疼起来,心生厌恶。
他道:“你是来找和尚的么?和尚出去赌钱了,他说他是赌神,赌遍大荒无敌手,你怕要白跑一趟了。”
乌龟来了精神,激动道:“我就是来会他的,实不相瞒,我也是大荒里的赌神——哦,不,我也是来会你的,你忘记我了么?”
野人不解,思绪翻飞,识海恍惚咆哮起来,但这次却不怎么疼痛,他邹眉起来,吞吐道:“你……我……想不起来,头疼,和尚说我的脑袋有问题,是个傻子,你……不要见怪!”
乌龟难免沮丧,叹道:“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嘿!这天地间的致理,不过输赢二字,还是赌博可靠,以后万万不可再做人情了。”
野人见状闻言,不明所以,霎时间不知如何接下这样的话茬子,索性呆呆地站着。
乌龟看了一眼天色,断然道:“也罢也罢,此番过后,我不欠任何人的赌资了。”
他言毕突然直立而起,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身穿八卦长衫的干瘪老头儿,双眸之中说不出的世故、道不清的精明。
其不待野人惊愕,忽而哈哈大笑,笑极而哭,哭声哀悯。
忽然间悲痛着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归来兮,魄归来兮……”
野人只觉得这干瘪老头的话语阴冷寒烈,但又霸道刚猛,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便如有了生命一般钻入他的脑海之中,他顿觉如被针扎、如被火烧、如被水煮,头要炸裂,痛苦不堪,遍地打滚。
老头儿见状,猛然掐起一个奇怪的手决,念念叨叨,尔后并指向野人,咆哮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野人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痛得晕厥过去……
突然!
老头儿心中一怔,赶紧变回原身,一动不动。
“慈悲!慈悲!”
一道人声从山脚传来。
余音尚在,小和尚却已到了庙前。
他手里点燃一截残香,无喜无悲,朝着青石板上的乌龟合十行了一礼,谦道:“道友!”
乌龟冷哼一声,道:“不敢,我以前打赌败过的人太多,但从未与光头打过赌,我们赌一局?”
小和尚问道:“原住民?”
乌龟答道:“古老的,都是死掉的,我忘了。”
小和尚的面容突然间憔悴起来,血色越发淡薄,咳嗽一声道:“施主,我这截残香就要燃尽了,但我袋子里还有千百支完好的,能向你借个火用一用么?”
乌龟见其状闻其言,慢慢移动了一下身子。
它哈哈大笑,道:“你敢向我露底,先露底的人往往先输,不过我今日心情不好,突然间不想赌了。”
小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腰间的布袋解下放在膝盖上面,笑道:“是你输了,我听说输的人就要放弃赌注,且必须心甘情愿。”
乌龟又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道:“道友这方天地间似乎荒芜得很,我是想帮忙的,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和尚也不着急,慢吞吞地从布袋里再抽出一根香点燃——香烟缭绕,牵动佛门因果,众生怨念缓缓铺开,将方寸山巅围了个水泄不通。
佛门宏音伴随烟尘飘散,隐隐吟唱道:“红人红马红蛇王,红缨长矛手中握,身披红缎大披风……”
佛音回荡之中,小和尚说道:“施主虽然不愿借火,但这香终究能够点燃,我这寺庙固然荒芜,却也不劳施主操心,只是庙中正好缺一个木鱼,我听说玄武一脉的背壳最适合拿来做木鱼。”
乌龟已经移动着离开了青石板,笑道:“道友说笑了,玄武只是传说,这堕落之地也将在诅咒中刑罚而死,真正的木鱼不是死绝殆尽就是成了监视者的玩物,哪里有什么合适做木鱼的材料,道友宽心。”
小和尚咳嗽得越发厉害,连血块都吐了出来,他突然精神一振,恰似回光返照一般。
只见其迅速从布袋里抽出一把香点燃——佛音又起,唱道:“眷亦如是不思议,焚烟祭以诸妙欲……”
乌龟心神大震,神识晃荡不堪,愈发惊恐。
小和尚自怨自艾道:“没有木鱼倒也罢了,只是这荒山野地,各类书籍甚少,我要渡众生,少说也得有一万册书籍才像样子。”
说完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大把香点燃——骤然间千佛齐唱:“黑人黑马邪魔王,黑樱长毛手中握,身披黑缎大披风,眷亦如是不思议,焚烟祭以诸妙欲……”
恍惚间佛主亲临,降妖伏魔,众生跪拜,万灵臣服。
乌龟终于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这局是我输了,我回去睡十年,十年后我们再赌,输家不甘愿,赢家不推迟。”
小和尚答道:“若念念不忘,则必有回响。”
言毕晕厥倒地,仿佛累极的一条死狗,一动不动。而那老***也不回,早已仓皇远去……
却说小野人晕厥过去,良久过后才猛然惊醒,大梦一场,惊得冷汗直流。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才觉心间明朗,突然发现识海之中有物什作祟。
当即意念一到,心神往之,见得正是一蓝色的光团在疯狂运转,卷起阴风飒飒,鬼哭狼嚎,不甘、愤怒、咆哮、无奈,一时间千头万绪,仿佛天地间躁动的众生万相。
野人赶紧收回神识,一时间泛起无数思绪,理也理不清楚——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自言自语。
少年锦时蓝色星辰上的往事,五六年以来大荒里方寸山上的种种,他走过的路,登过的山,读过的书,遇到过的人以及无法左右的命运,可怖大海上的乌龟,海底跑出来的头戴斗笠的黑衣人……
一时间之间,恍如隔世。
“往事如烟,便算我今日新生罢。”
“不!往事不能如烟,我从过去来,到未来去。”
“不!不能堕落,天捉弄我,我便反了天,人要害我,我便杀人……”
“不!不能让先辈的血白流,不能让无辜者惨死……”
“我以前姓‘风’,此间尘归尘,土归土,却不能再用人家的姓氏了,但我到底从何而来,我是一颗棋子么?”
他的心中满是不解,不解变作哀怨,哀怨催生愤懑,愤懑幻化成仇恨,这仇恨如惊涛拍岸一般,凶猛地冲撞着他的心门。
终于野人的心门被撞开——如果人活着要有信念,那么此刻支撑他活下去的,应该是这仇恨,恨天、恨地、恨造化弄人!
魂归来兮,野人心间无比通透,其举目苍穹,人间已变,不由叹道:“真是天若天晴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他见得地上晕厥过去的小和尚,而点醒他的乌龟已然不知去向,喃喃地自言道:“和尚,不论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是否心甘情愿,然我记你情分,一生一世!”
野人由是抱起了和尚,他不知和尚的状况,更不通医治疗养之法,只得让和尚静养。
和尚却也进入了梦中,只是和尚的梦很怪,他每每昏沉,便会做同样的梦——
其梦里的太阳还未落入归墟,可怖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在跳动;梦里总能见到一个疯女人,疯女人站在海面上,手持一张精美的大弓,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很多天以后,小和尚醒来,看到正给自己喂食的野人,想反抗、想挣扎,却又无能为力。
夜空中的繁星跳动起来,妖娆而犯贱地摆弄自己的光彩,却让人觉得虚伪。
小和尚静坐在蒲团上,衣袖轻轻一挥,便有许多萤火虫飞进庙来,萤火虫的光很温暖。
他取出了一面镜子,那镜子不是老和尚给他的,也不是打赌赢来的,是从来就是他的,至于怎么个“从来就是”法,他不清楚。
小和尚对着镜子照了照,他许久没有照镜子了,今日又看到了那副所谓天生佛相的面容。
他心里欢喜,笑道:“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