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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相互成全

来到正屋空渐斋中,纹着精美祥云图案的地砖华贵大气,门边的珊瑚盈门柜上立着青釉褐彩诗词壶,鎏金银壶,竹帘卷起,用流苏竹绳束的端正,沉香木雕的三折山河图隔开会客处与餐堂,奢华的摆件加上素净的竹帘装点,却显出一番雅致来,肃毅侯府家具装点向来不同于其他王宫贵胄的府邸那样豪奢,而是有一番自己的韵味,既不十分简朴,又不十分贵气,凸显王府身份与地位的同时,又给人一种平民人家的清流踏实的简约质感。

同陈设一样,裴终南向来崇尚节俭雅致,倡行自甘藜藿,不羡轻肥的饮食方式,加之顾义康常年戎马生活,多是疲惫劳累,便也不喜太过肥腻味重的菜品,与裴终南所倡导的不谋而合。因此顾府桌上,多见寻常的餐食,大多都可在百姓桌上见到,珍馐海味极少。这样别具一格,另辟蹊径的菜式汤品,在锦荣城的贵胄显贵人家甚是少见,但却也自成一派,为京城赞誉。

顾云深打门口进来时,便嗅到了一阵清香扑鼻,已然是喉头一紧,口水直直泛上了唇齿之间。

眼见堂屋正中的黄花梨雕花桌几上,各色美味佳肴已然备全,敬候佳人来品。

清蒸鲥鱼鲜味扑鼻,芥兰山药清谈爽口,芝麻圆子香醇浓郁,小炒牛肉旁还放着切成薄片的琼叶,用以卷肉同食;梅花汤饼冒着热气,清澈的汤水之上漂浮着几枚梅花瓣用作点缀,优雅温柔,本是厨司的一点巧思,却极尽食物之美;锦带羹入口丝滑,初尝时有无味之味,但细细品来,却是回味无穷;豆粥用鲜嫩红豆搭配玫瑰,桂花加粳米熬制而成,清新甜润;正中间,正煨着一个锅子,锅子中煮着各样蔬菜和顾义康前日猎得的兔肉,汤水不时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微声音,汤汁浓稠滑腻,各样蔬菜色彩鲜艳,已是片的薄如蝉翼的兔肉片,纹理清晰,粉嫩透亮。在这个寒意绵延的冬日里,这沸腾的暖锅是再好不过的应景之物了。桌边摆着一个不起眼的白瓷瓶内,一根荷叶柄做的吸管探出瓶外,这酒微带荷心之苦,但却清冷得很,用来解腻消食是最好的。

但最令顾云深喜爱的,也是全桌形态最为恣意,味道最为浓重的一道菜——酱香狮子头。浇着汁水的狮子头如拳头般的大小,色泽鲜艳,盘边镶着一圈嫩绿的青菜,光瞧这丰满的外观便就叫人垂涎欲滴了,更兼又虾仁,蟹黄,辅以竹笋芽菜合在一起,更使得这道狮子头入口即化,软糯滑腻。

顾云深抄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汁水浸了一嘴。裴终南哪里顾得上吃,忙为儿子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一会儿布着菜,一会盛羹汤,一会斟着酒,就差拿起筷子直接喂了。不过对着这一桌子菜,顾云深也顾不得母亲的过分宠溺之举了,只径直大口用着,一言不发。

贪墨案以来,他协助父亲又是审讯,又是调查,连日来的疲累,也没有吃上几口可口的饭菜,今日回府,定要好好地大吃一顿。还是令他神往的味道,从小到大的味道,只是年岁渐长,多半的时间都在府外度过,能品尝孩提时代味道的日子也渐渐少了许多。

裴氏瞧着儿子大口咀嚼的样子,欣慰极了,昔日的女战将凌厉冷艳的目光此时已是柔和万分,似是一往清潭,无限的温柔与爱惜。她总是能在顾云深身上看见顾义康的身影,但更多的,却是顾云深两个亡故兄长的身影,那身影似乎已离开自己多时了,又似乎近在身边,从未离去过......

裴终南抑制不住心中涌动的情愫,无尽的思念袭来,让她眼眶略略一涩,不过一会,便已是泪眼婆娑。热泪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无声滑落两颊,滚落至唇边,裴终南觉得口中微涩,她突然意识到方才失神可能会被儿子捕捉到,便勒令自己回归现实,她不允许自己悲伤太久,尤其是在孩子面前。于是便立刻揩去了泪水,重新换上一幅笑颜。

顾云深在母亲揩去泪水之时匆匆低下了头。母子连心,他怎会不知母亲的源于何处。只是于母亲来说,他快活松快些,便可为母亲带去些快活,让母亲从经历过丧子大悲所留下的不可言说的隐痛中略略抽一些身出来。于是他便佯装没有看见,还是低头进着,但心境,已不再是方才那样轻松愉悦了。

他想,这便是母子间的相互成全吧,只是这种成全,不可追溯到根源上去,也不可能完全破解心中的结。这种成全,更多是相互的伪装,相互的隐忍。

作为儿子,作为仅剩的顾府独子,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不耐或是一丝疲累,可是抛却这层身份的外衣,剖开他的内心来讲,这样的成全亦或是伪装,很多时候确实让他神伤,且是十分的神伤。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母亲心中的那道边界,他知道作为的母亲唯一指望,作为侯府嫡子,他应努力做到更好,有朝一日,接替父亲,承下守护侯府的重担,可是这些东西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与精力,他已经不能去思考自己的归处与所求。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已经脱离了少年该有的青春洒脱,热血莽撞的内心,只留一个少年的躯壳做伪装,而将无休止的谋求算计灌注与自己的内心,时刻为成为一个善于揣测人心,精于计算的政客和谋士做着万千的准备,为爹,为娘,为侯府。可是有没有一刻是为了自己?

突然,那个人的身影浮上心头。

不知为何,与她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轻快放松,让他可以暂时抛却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只是做一个少年,却也总是短暂,短到他刚要窥探到她的心,但却又戛然而终了。

他想要更多地争取到与她相处的机会。

俶尔间,他又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敛回心神,原复了方才自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