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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与仇人论佛谈政

宇文护三年内弑杀三位皇帝,平日最怕有人提及。触此逆鳞者,罢黜冷落尚算好的,杀人灭口干的也不少。

他这般连声责问,崔家兄妹自然担心赵开陷入死地。

赵开却是直起腰,从容道:“丞相大人这是哪里话来?小子以为,修佛修的是尘心无碍,图个自在圆满。二十年前,听闻达摩大师西来,遇南朝梁武帝问佛,哪怕他建造寺院无数,塑佛像金身万千,在达摩看来,也无甚功德。可见佛门功德,不仅渡己,也要渡人。渡世人越多,功德越厚,才更圆满。”

宇文护阴恻恻地道:“你是说孤每日念佛,无甚功德咯?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如此指责孤的修行?”

崔琬在边上急的脸红耳燥,拉着宇文护的袖袍,道:“阿耶,赵郎只是好意,这佛偈说的极好,求你不要责怪他了罢。”

宇文护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盯着赵开等他辩解。

赵开朝崔琬一揖,肃容道:“多谢公主殿下,丞相大人如此恼我,只因患了识障,尚不知自身功德无量罢了!”

宇文护怒极反笑,哈哈两声,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比孤看得清楚?你且说说,孤如何患了识见障了?”

赵开道:“丞相大人明鉴,在小子看来,丞相大人这几年极力维护大周国祚,开疆拓土、保境安民之德且不说;仅屯田修渠一事,关中良田便亩产提升五倍以上,此举可谓活人无数,这便是渡了世人,功德无量。”

宇文护专权以来,行得都是朝争诡诈,听得都是阿谀奉承,从没人从这个角度来夸赞他的政绩,自然觉得新鲜。赵开又说这便是无量功德,对他这个虔诚佛徒,无异于雪花盖顶,身心沁凉,极为熨帖。

宇文护轻捋髭须,颇为自得,面容也和蔼了许多,问道:“这佛偈何来,如此深入浅出的佛理,量你一个小小的儿郎,绝不能有此悟性。”

赵开自然不敢说是自己所悟,不过早有准备,便把准备好的故事,一脸神往地讲了出来,道:“小子这几年过得极为凄惶,想是丞相有所耳闻。”

说罢偷看一眼宇文护,见他无动于衷,便续道:“数月前,小子府上有个独臂僧人前来化缘,小子见他宝相庄严,便请他为我说法,这大和尚问了一遍小子的境遇,便唱了这四句佛偈,飘然而去。”

赵开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小子见佛偈颇有至理,便日夜诵念领悟,所得甚微。前几日摔了一跤,才恍然大悟,放下了心结,备觉轻松自在。这才今日送来,献与丞相大人品鉴。”

宇文护道:“独臂僧人?孤却是不曾听闻。如今哪个佛寺缺少供奉,何须上门化缘?”

赵开道:“小子当时也是如此问那僧人的,大和尚说他是达摩大师单传弟子,法号慧可。他们这一支,所传禅法却是不同,常以褐衣麻鞋苦行体会众生疾苦,以便普渡世人,以此为功德。小子也不知真假,只觉得相较如今佛寺的金碧辉煌而言,却是大有慈悲。”

宇文护稍微释然,笑骂道:“孤是知道达摩的,你能遇见这等高僧,真是福气。不过黄口小儿,不可编排佛寺庄严,小心祸出口出。”

赵开揖礼道:“小子谢过丞相大人回护,日后自当谨言慎行。”

宇文护道:“慧可大师却是法名不显,莫非是雪地求法的那位?他不是一直在齐国境内么,怎地来了长安?”

赵开摆出回忆的样子,皱眉道:“小子依稀记得大和尚说,如今小乘佛法滥觞,欲觅地传法,这才苦行大河山下,寻那灵山。”

宇文护招招手,便有两个带刀禁卫从书房一侧屏风闪身出来,对着他躬身拜倒。

宇文护道:“传令,让侯伏将军去查一查,这慧可大师去向何处?如有可能,便请到长安来,孤想见见他。”

禁卫躬身应是,转身出去一个,另一个复又转回屏风后,再无声息。

宇文护道:“你给孤送来这首佛偈,孤领了你的心意。前几日,京兆尹为你说话,昨日崔猷使君也来说情。哈哈,你先说怕我,又说敬我,倒是直白有趣,孤听了很喜欢。”

宇文护看看赵开,见他恭谨中略有从容,不禁有些欣赏,续道:“你父虽谋反,于我大周开国却是有大功的。你说的对,国事不可废私,赵府这根独苗,孤如何会忍心打压?你要是有本事的,孤不吝给你官职,叫你为国效力,有朝一日,恢复爵位也未尝不可。”

赵开一脸感动,再次作揖道:“丞相大度,小子感佩莫名。我身子虚弱,却是无法杀敌立功了,如今只想去那田庄耕读传家,钻研经书典籍,做做学问,也可为我大周尽些绵薄之力。”

宇文护哈哈笑道:“你是将门之后,军中多有关系,不从军真是可惜了。孤听闻,你正在研习刊印之法,真能以极低耗费刊印大量书籍么?”

赵开道:“此事理论上可行,如要实施,怕是多做试验方可。此事小子向鲁国公提过,如能多叫些士子共同参与,应能加快进度。”

宇文护听赵开讲出与宇文邕交往的经过,颇为满意,笑道:“那便去做罢,多找几个士子协助,也由得你。如需哪些方便,去找京兆尹即可,孤已然交待过了。”

赵开装出吃惊的样子,讶道:“原来丞相大人早有安排,小子受宠若惊哩。”

宇文护底下绣衣使密探众多,如何不晓得,笑呵呵地看着赵开惊惶地样子,突然道:“你那日劝诫那南朝质子,很有识见。就在前日,孤收到情报,那陈昌果然渡江时溺水而亡。哼,孤本打算让那陈昌回归南朝后搅乱朝政的,未想却是个废物。”

赵开与崔氏兄妹对望一眼,赶紧低下头去。赵开与陈顼在自家府邸密谈,宇文护竟然一清二楚,实在是无孔不入了。赵开暗暗心惊,这种话题却是不能随便搭茬的,谁知道宇文护会怎么想?

宇文护却不想放过他,似笑非笑地抖一抖书案上的一叠奏章,道:“情报上说,北齐高演兄弟发动宫变,杀了宰相杨愔,自任大丞相;南朝又是这般轻易害了太子。赵开,你且说说,这对我大周是好是坏?”

赵开诚惶诚恐,道:“回丞相大人,依小子看来,有好有坏。”

宇文护本以为赵开只会说好,以便逢迎自己,听他如此说,倒是有了兴趣,笑道:“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赵开理了理思绪,从容道:“如今三国倶是新立,生机勃勃。鼎立之势已成,以国力看,齐国最强、大周次之、南陈最弱。如此情势下,我大周如要拓土开疆,只余两途:一是内修军政,使国力越强,强国自然能灭了弱国;二是等待他国内乱,无暇外顾,我等自然能乘虚而入。”

赵开顿了顿,看宇文护听得认真,崔氏兄妹也如痴如醉,续道:“那齐国与南陈具有内乱,对我大周自然是好事。不过,依小子看来,这个内乱只是外相,短期内反而更加强盛,不是我大周可伺机攻伐的最佳时候。”

宇文护有些动容,问道:“你这个说法,倒不是死读书的酸儒之见,孤听得入耳。你且说说,为何内乱反而更加强盛呢?”

赵开道:“小子只是依据耳闻胡乱推理的,做不得准,丞相大人见问,小子便放肆了。”

宇文护挥挥手,示意并不介怀。

赵开道:“先讲南朝,小子听闻那伪帝陈蒨跟随陈霸先多年,在军中深有威望,否则也不会以从子身份被推举上位。而陈昌在我大周囚禁多年,南人将臣谁还得其恩惠?他虽有太子名分,即使安然回到建康,恐怕也难掀风浪。

如今这唯一的太子溺亡,陈蒨伪帝就名正言顺了,更能号召群臣。小子以为,这等于是南陈消除了不安定的隐患,上下齐心,更易抵抗外敌,丞相以为然否?”

宇文护沉思不语。崔仲方兄妹却是眼内颇为惊喜,足见赵开的分析很得他们认可。

赵开续道:“再说北齐。听闻那新帝高殷年方十五,还是个口吃的,如何威伏群臣?而他几位叔叔高演等人,却是常年领军,据说本事不小,如今当了大丞相,把持朝政,看似内乱,实则更易笼络群臣,共抵外敌。所以小子认为,此时亦不是攻齐的好时机。”

宇文护长叹一声,道:“赵家儿郎,见识不凡。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赵开道:“遣使交好,徐徐图之。伺其内乱,一举可得。”

宇文护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孤再问你,如今主上病疴难返,已有属意让鲁国公践祚,让孤的四弟做大周皇帝,你以为如何?”

赵开内心一喜,复又一叹。看来宇文毓终究没能熬过去,马上就要归天了,已立了遗诏要传位给宇文邕。皇家大事宇文护拿来问他赵开,究竟是何居心?

赵开惊惶拜倒在地,颤声道:“此乃丞相大人家事,赵开岂可妄言?”

宇文护哈哈大笑,极为愉快,道:“起来罢,难为你小子了。当年我受叔父托孤,军中多有不服,中山公于谨就是替孤说了一句‘这是家事’,军中才无异言。你说出这个话,倒是叫孤好不怀念当年艰难。”

赵开高声谢过,站起来后道:“丞相大人公忠体国,自然得道多助,逢凶化吉。”

宇文护斜睨赵开一眼,叹息道:“公忠体国,得道多助么?凭你这句话,孤保你一生平安!”

赵开一阵反胃,暗忖自己为了保条小命,如此逢迎拍马杀父仇人,传出去必然为士人不齿。脸上却是大喜之色,作揖道:“小子谢过丞相!”

宇文护说过就算,指指赵开那幅《鹊桥仙》字轴,道:“此曲写得倒是情真意切。孤仅有一个亲生女儿,早早许给了苏护,现在身边就只有琬儿这个掌上明珠,当真舍不得她受了委屈。”

崔琬眼圈微红,拉着宇文护的手摇晃,道:“阿耶,那琬儿便不嫁了,时常陪着您。”

宇文护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轻轻拍了拍崔琬的手臂,任她拉着,转头对赵开道:“孤且问你,孤要你只娶琬儿一人,你可做得到?”

崔仲方兄妹身躯一震,齐齐向赵开看来。

赵开也不扭捏,肃容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赵开若能得公主垂爱,必不负卿卿意。”

崔琬眼内神光熠熠,缓缓低下头去,内心想:若能如此,便是陪他一死,也是值了。

宇文护脸上也有喜色,笑道:“好一个愿得一人心。谦之,是叫谦之罢,哈哈,老夫放心了。”

赵开却道:“丞相、琬儿容禀,我府上有个通房丫头,这几年对我不离不弃,小子之前依然允诺给她一个名分,这却不能食言。”

宇文护一拍桌案,骂道:“竖子眼里还有老夫么,如何这等前言不搭后语,戏弄于我?”

赵开脖子一梗,便欲回话。

崔琬急急拉着宇文护的手掌,嗔道:“阿耶你吓着琬儿呢!赵郎府上那丫头我见过,就是手脚勤快,却长得丑陋,此等忠义奴婢琬儿也是喜欢呢。做个通房丫头又有何妨?”

宇文护哪里不知崔琬的回护,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们,叹了口气:“你以为老夫不知谢嫣然其人么?这小子被老夫威吓,依然不改初衷,倒也不算坏。也罢,且随你。我宇文护的女儿,谁也欺负不了去!”

崔琬流下泪来。从宇文护背后走出,来到赵开面前,使个眼色,并排站在一起,一齐向宇文护躬身跪拜,这回行的却是拜见父母之礼。

为了琬儿,赵开这礼倒是行的心甘情愿。

只是赵开心底有些恍惚,如今有了这层关系,日后报仇之时,不知可曾下得了手?

宇文护坦然受之,老怀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