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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安听闻要报官,身子都软瘫在地上,哀求着告饶道:“姐姐们,我没想逼死她的,我……我也不知道她会死啊,玉姐,玉姐,你好狠的心呀,你倒是去了,叫我怎么安心呀……玉姐,你活过来吧……”

南儿和董安揪打,便有几个姐妹带来的小丫头看不过去,一起去帮忙,那董安被几个小丫头扯得头发散乱,掉了大把在地,胡子也被揪下来几缕,衣裳也被扯烂,狼狈的嚎着:

“玉姐……你别走,我是一心一意要跟你过一辈子的啊……”

小丫头们摩拳擦掌闹得也差不多了,苏芸才让她们住了手,董安狼狈的在坐在地上,兀自哀哀的哭起来!

呵,欺软怕硬的软脚蟹!

苏芸冷漠道:“若要我们不报官,你便要在她灵前叩头忏悔,做法事超度,请阴阳先生点穴,买地建墓,你还要哭灵打墓,好好的安葬了,你可愿意?”

董安眼睛睁得老大,惊叫道:“这……我如何有这样的能力?”

苏芸冷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夫妻,她养了你十年,到了,你连个像样的丧事都不能替她办了?”

董安瑟缩道:“我……一向也没什么钱财进项,也就玉姐……赚的银子还要供给衣裳首饰,还要收拾这房子……”

苏芸点点头儿,柔声道:“你是个可怜的,我们替你办了如何?”

董安一愣,似乎不信有这样的好事,然眼中仍旧现出一抹喜色:“你们念她素日的好处,帮她这最后一次吧!”

苏芸当即道:“姐妹们,咱们拼得几日,好好的替玉桥姐把后事办了,只是她死得不值,报官也是情理之事,姐妹们觉得如何?”

众家姐妹都连生道好,也都顾不得什么行为举止要娴雅了,纷纷往董安身上去吐他!

董安爬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求姐姐们超生,不看我的面上,只看在死了的面上,我卖衣裳家具,我守灵,做法事超度,买地安葬,只求姐姐们留一条生路给我吧!求你们看在玉姐的面上,饶了我吧……”

青云想起昨日玉桥尚且谆谆告诫她要看清人,这董安想来当初也是个汉子,玉桥姐也才瞧得上,可如今呢?跪在脚下的这个男人,这样狼狈,这样龌蹉……报官,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玉桥姐呢?她还能活回来吗?玉桥姐的遗书,字里行间充满了冷静,她并不要董安偿命,她要的,是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苏芸心里恼恨董安,她想让他偿命,可是玉桥的遗书里明确说了不要报官,她深知玉桥的心思,是不想让她的死,让姐妹们在这地界惹出什么闲话来,影响了以后的日子……

“依你所言,一丝一毫也不能敷衍。”

“是!是!”

董安被这些女人这样羞辱着,他倒也并不恼,等跪在了棺材前,看着棺材里的玉桥,心里倒真的生出许多悲戚和痛悔——早知道不逼得那么紧,如今后半生却要靠谁去?如今要办丧事,连这衣裳,这金簪银冠,玉桥的那一箱子细软,只怕都得卖了去——竟真真切切的哀哀的哭起来!

往常这董安也是有亲随小厮的,虽是拿人的手软,今日见主母死得冤枉,一声儿也不吭,只在院子里站着。然看着棺材这样露天的放着,便去董安的房里抱了被褥来盖在棺材上头。苏芸等出来一瞧,心里倒又是一酸。

苏芸对那小厮道:“你且去找人来搭灵棚,再找几家当铺来看家里的细软,你当家的说了,要卖了东西安葬你主母呢。”

那小厮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棺材铺的伙计闻言道:“找当铺卖,岂不是亏了?”

苏芸一声也不吭,董安忙道:“既这样,我家里的首饰细软,谁家要买,你要是知道的,也替我叫了来,做成了生意,我谢你。”

那伙计当即高兴的应了一声也去了。苏芸她们便也不管,只商议着按苏芸遗书上所写的寺庙去寻了师父来做法事等事,只是这几日间,她们也都不便在场,便只商议着人来看着等事。待商议毕,已是午时了,太阳忽然升起高高挂在天上,毫无芥蒂的洒在这院子里,它的光辉能带走一生好强的玉桥吗?

影怜难以想象自己忽然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死亡,看着苏芸如此这般冷静的安排,只觉她的心,是寒到泛不起一丝波澜,也是平静冷淡到不忍再泛涟漪。这个跪在棺材前的男子,这个幽雅的小院,也曾经是玉桥期待的人生。影怜站在棺材旁,默默看着玉桥,她的脸是带着生硬的气质的,遗容却有一些柔和的平静,她临死,是觉得自己解脱了吧?

死亡,这样赤裸裸的呈现在影怜面前,忽然胸中一阵发紧,只喘息不得。绫儿忙扶住影怜,悄声道::

“姑娘,咱们回去了吧,早起到现在一口水也还没喝呢!”

即便万般心酸,苏芸等众人家也都来人相接了,各自拜了几拜,含泪散去。临行依依,姐妹间的情愫陡然成了生者之间的相互依偎。

待回到画舫,影怜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提起茶壶,也不管水的冷热,一气连灌了几杯,才坐在桌边垂下泪来。

这一年来,她几乎觉得自己的人生平顺无比的,宛君的厚情,几社众人对她的认可,甚至辕文有意无意的情愫,即便有李廷皓这样的人来闹腾,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生是可以主宰的。可是,如果自己遇见这样的人呢?会怎么样?

吴大娘悄然进来,端来一碗红豆粥一盘十香菜一盘炙鱼轻轻道:“姑娘,吃些粥吧!”

影怜泪光盈盈的瞧着吴大娘道:“吴妈妈,你见过死人吗?”

吴大娘叹一声道:“见过,上一次见的死人,便是我的丈夫!”

影怜惊讶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吴大娘反倒微笑安慰她道:

“姑娘,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都有些记不清我丈夫的模样了,不妨事的。”

影怜见她一直站着,便伸手往身旁的椅子一指道:“吴妈妈坐。”

吴大娘微笑着坐了,恍若一年前影怜在从吴江到松江的舟上一般,她眼角一笑带出的四五根皱纹,和她温和平实的声音,带着温润的热气和烟火气,忽然让影怜的心有了一些安稳的平静。

“这样说来,吴妈妈独身二十年了?怎么过来的呢?”

很奇怪,日日同处的人,其实她们三人都不深知彼此的来历。

“姑娘,我是盛泽镇人,当初嫁给……”

一语未了,影怜惊讶的伸手抓住吴大娘的手臂道:“吴妈妈,我也是盛泽镇的,归家院吴妈妈知道吗?我是从那里去的周家!”

吴大娘恍然道:“归家院?是在终慕桥北边的归家院?”

影怜点着头道:“是呀,是呀!”

吴大娘喜极而泣道:“这是怎么说,看来咱们终归是要一起的人呢。姑娘你快喝点粥吧,这大冷的天,饿着了可没有精神呢,你先吃着,我慢慢给你讲。”

影怜悲伤之中忽然得了一个家乡人,这份喜悦虽然盖不过伤悲,却在她的心中又种下了一颗安稳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