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言情小说 > 云间柳隐 > 金兰契

苏芸擦擦眼泪,又替影怜拭去脸上的泪痕,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影怜长叹:

“总有一天,你得学会泪往心里流。”

影怜心中一震,惊讶的看着苏芸,在众姐妹群中,她是最安静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影怜的印象里,她总是轻言细语,款款温柔。

她又是何时学会了将眼泪往心里流?

影怜是极聪明的人,点点头,此刻还是将玉桥的遗愿达成了要紧,立时有了主意:

“玉桥姐,让那董安出来,把这单子给他看了,也不用他插手,咱们……替玉桥姐了了心愿罢!”

苏芸与众姐妹更熟惯一些,当即放了那董安出来,让他看着棺材道:“你瞧好了,除了玉桥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我们可有拿了你房里的东西来替她装殓?”

董安果真要去翻玉桥身上的衣裳,莲生怒不可遏,圆睁着双眼恨得出不了一声,苏芸抱住了她悄声道:“让他翻,若他这辈子以后还能睡着觉,怕不糟天打雷劈?!”

董安抬起玉桥的一只手臂,那身子尚且还未完全僵硬,手臂一动,半寸来长的指甲在他手上一划,董安惊叫道:“玉姐呀,你就这样绝情的走了,也不想想我么……”

虽是口里这么喊着,却也经不住满脸的惊惧,死了的人毕竟脸色开始变化,那脸色的胭脂渐渐的盖不住玉桥脸上惨白的脸色和凹陷的脸颊,凸起的颧骨益发的有点让他惊惧了!

董安本想趁着棺材幽深,将玉桥衣领下的金七事、发髻后面的一根金簪子解下来藏在袖里,然而看着昨日尚且含笑此刻却泛出青白的脸,蓦然觉得她深深的眼窝里眼睛也睁开了瞧着自己……缩回了手转回了身子后退了三尺之远,才抚着额头絮絮道:“好……好了……”

苏芸冷冷道:“请相公高坐,议一议后事吧。”

上房厅里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昨夜剩的酒菜尚未收拾,墙根儿上还有一个朱漆大提盒,绕过八仙桌,正面一张鼓腿彭牙罗汉床,上面一张黑漆炕桌上摆着一只古铜香炉,上面却挂着一轴美人,一边墙壁下立着一个大书橱,另一边是两张樟木雕镂的椅子,中间几子上放着一盆文竹。

苏芸见着那八仙桌便觉心痛难当,恨声道:

“还不把这桌子抬出去砸了!”

苏芸带来的两个小厮在外头听见,立即进来抬了桌子去院子里,然也不太敢砸,只放在院外墙边上。

厅里还残留着几许檀香的香气,悠悠荡荡,似有若无,青云背过身去拭泪,莲生拉着她坐在椅子上,各个姐妹的丫头都去房里寻了椅子来,伺候着坐了,虎视眈眈看着站在地上的董安。

影怜此刻方才认真看看这个董安,将近四十的年纪,脸上的毛孔粗大脸色泛红微微的有些肿,唇上几缕稀疏的胡须,一张脸活脱脱的酒糟相,然阔脸直鼻,浓眉大眼,还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模样,大约没有如此不堪的时候,也是个耐看的男人。

当初他真如玉桥姐所说那般知情识趣,死心塌地的吗?

这个人到底是变了心,还是原本就是一只隐藏的中山狼?

董安瑟瑟缩缩在炕几的左边儿坐了,苏芸站在右侧樟木椅子前面,青云从后面轻轻拉着的她的衣角,苏芸伸手到背后摇了摇。

苏芸吸了一口气,冷冷的对董安道:

“你是玉桥姐的当家人,后事怎么办,你说了,我们姐妹也尽尽心。”

董安双眼已是有些肿了,苦着脸道:

“埋了就是了,难不成要大操大办?就是将来我死了,也不过这么着。”

苏芸左手捏着手帕攥紧了拳头放在心口上,眼泪将坠未坠,冷哼道:

“何处停灵、何日出殡、埋在何处?”

董安嗫嚅道:“停灵出殡不得要银子做法事吗?我……没有银子啊!就埋在漏泽园吧。”

苏芸便道:“那你的意思,是叫仵作来勘验了尸首,由他们带了去?”

漏泽园是官府为家贫无力安葬死者而设立的坟场,凡无主的尸首,贫寒无力安葬的人家,便由官府来验了尸,收去安葬了。可玉桥身上的穿戴哪里是无力安葬的样子,按董安的想头,自然还是要把衣裳头面都脱了下来,还要将她抬到街上扔了去……

董安擦擦眼泪道:“是,是!”嘴巴一歪眼看眼泪要出来,莲生大叫道:“你有什么脸面哭?”

苏芸又道:“那年终清明,你可会去祭拜?”

董安擦着泪道:“姐姐不要这样看我,我与玉姐十年夫妻,也是恩爱过的,自然也会去祭拜于她。”

南儿忽然冲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道:

“你何曾爱过玉桥姐?当初玉桥姐为了嫁你,受了老鸨儿多少,才得赎身跟了你,你百般的哄着她签了婚契,第二天你就说你的住的房子原是租的,外头还欠了多少,逼着玉桥姐替你还债……玉桥姐没钱了,就开始逼着她陪酒……”

青云冷笑道:“好好的做个老公不行,偏要做个龟公!”

南儿揪打着董安,泣不成声,发着狠死命的扯着董安,声调都变了:

“玉桥姐要强了一辈子,这十年不是她锦衣玉食的供着你?你怎么说得出口让玉桥姐葬在漏泽园?”

董安立起身子,怎奈南儿疯了一般要找他拼命,一时竟挣脱不了,领口也被扯歪了,也发狠道:

“你这丫头,怎么敢打起主子来?敢是要去官府打板子了!”

南儿索性撒开了闹,痛声大叫道:“正要报官问你勾结外人强奸逼死人命,瞧着官府问你个什么罪!”

董安既羞愧又焦躁,只躲闪着要往外跑,可是众姐妹哪里许他走出门去,一叠声指着他道:

“对,报官,还玉桥姐一个公道!”“真不是人,看他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影怜悄问苏芸:“能报官吗?”

苏芸茫然道:

“若是没有这婚契,玉桥姐也不至于受制于他十年之久……如今她死了,未尝不是解脱,影怜,虽然董安有逼死人命之嫌,能否得到惩处,尚未可知,可是……玉桥姐的身子是一定要被人验看的……我们报官吗?”

影怜明白,玉桥吞金而逝,早前也已预备了后事,而那张算得遗书的纸笺上,对董安,她也只说了几个字:“从此不与他相干!”她是要一了百了的,也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的——也许没人会信,这些风尘女子,对自己的身子,是有多深刻的痛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