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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影闻声(十一)

对这些读书人而言,“赔罪”二字,是极难出口,极其难得的付出吗?一声“赔罪”就能抵去所有的罪恶?呵呵!

宛君波光潋滟的眼睛毫不掩饰她的鄙夷。

“赔罪?亏你府上还是读书人家,廉耻在哪里?仁义在哪里?圣贤文章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既不会读书,趁早到书院外头的字库塔把书烧了,你这样的去读书,没得侮辱了圣贤!!”

李廷皓一愣,宛君竟然知道他家?

也是,松江府城能有多大,这城里谁家几斤几两,她宛君能不知道?

当初自己为了见她一面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宛君虽没见过他,他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家中多少财产,早在帖子里被看的透透的了!

李廷皓真的有点慌!

被父亲和两个兄长还有家里那泼悍的妒妇知道了,那就不是打一顿能了的了!

眠花宿柳、强奸、打人……

尤其是自家悍妇,甚至能在娶妾进门之夜,饭也不给吃,打骂半夜不说,还披麻戴孝的在院子里诅咒他到天明……

这一次,还不骑到他头上去……

李廷皓打了一个寒颤!

“是,夫人教训得是,廷皓不敢辩驳,夫人说怎么做,廷皓就怎么做!”

“第一,你打了多少,我们还多少;第二,汤药费你付我们的,我付你的;第三,你自己将今天的事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写明了,画了押,并且保证,永远不再见我杨妹妹,永远不踏进这画舫一步!”

“夫人,夫人,这不行啊,我若是被打成那样……少不得回家去还要挨板子,那时节,可就没命了啊!我那几个兄弟巴不得我出丑,看我笑话呢!夫人,我……”

“闭嘴!你是男子汉怕人笑话,我妹妹就能被人耻笑?”

“不是,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喜儿,把笔墨给他,让他写,写明白了再打,免得拿不动笔!坐到这边桌上来写,字写好写端正!我可警告你,别揣着心眼!”

“夫人……”

“写!”

两个壮汉把他提到斜桌边儿上坐了,盯着他写!

李廷皓一头的汗,抖着手,滴了几滴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都歪歪扭扭,一个大汉“嘿”一声,吓得他笔也掉了,颤颤的道:

“我……我重写!”

“多金贵的纸,你敢再浪费?!”

“是!是!不敢……”

宛君叫喜儿,却故意的让李廷皓听见道:

“去请两个郎中来,验伤!开方!再寻两个中人来,签文书!”

喜儿应声出去外头吩咐,李廷皓斜着眼睛溜一下旁边两个大汉,忙缩回了头。一时看着鼻尖上晶莹的汗珠要滴下来,忙拿袖子擦脸,不免擦的急了碰到肿痛的脸,痛得“哎哟”一声,立时又低了声……战战兢兢,绞尽脑汁!

宛君走进卧室,卍字曲水门围子的架子床里,挂着一顶淡绿纱帐,影怜侧靠里躺着,恰如一朵被揉碎的白茶,一动不动,一丝声气也没有。

宛君叹口气,恍若看到当年的自己。

定定神,抬脚走到踏板上,在床沿儿坐下,从枕上扳过影怜的肩膀,拿了一个靠枕垫在影怜脑后,握着影怜过分纤小的手,心中一酸,忍住泪笑道:

“妹妹!”

影怜抬眼望着宛君,眼泪从红肿的脸颊上流下来,薄薄的嘴唇红红的,嘴角倔强的抿着,小巧的下巴微微上翘,透着桀骜。

喜儿端了茶进来,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来,喝口茶润润吧!”

影怜在枕上轻轻摇头。

宛君将白瓷茶盏端到影怜嘴边,抬高一点点,略溢出一点,润了润她的唇。

宛君缓缓道:“你方才都听见了吗?接下来怎么办,你来拿主意!”

影怜想起归家院了……

院子里的小河沟里,有小鱼儿游来游去,夏天下过了大雨,她和轻云、如钊一起挽起裤腿儿,光脚丫踩在水里,在墙角掏开堵住沟口的树枝,树叶儿、小鱼儿顺水流去……小姐妹们一起咿呀学唱,手臂高了、脚步快了要被师傅嬷嬷打,挨打的时候只要稍微弯一弯膝盖,打得便没有那么疼……每日晚上大家互相揉着酸疼的腿脚,有时候还会痛得睡不着,可是,好怀念啊……

还有从周家出来的时候,曾经看着朱漆大门立下的誓言:

今生定要嫁饱学之士、社稷之臣为正室夫人,绝不为人妾室!

………………

影怜咬咬嘴唇,泪落如丝。

绫儿跌跌撞撞挨进门来,伏在床边哭道:“姑娘……”

又求宛君道:“宛君姐……”

宛君摇摇头道:“绫儿,这是你们姑娘的事,她得做主。”

绫儿拉着她的衣袖眼泪汪汪:“宛君姐……”

宛君叹道:“妹妹,我虽有母亲,你是知道她的,也只是比你多个亲人说话罢了——除此之外,你我是一样的,咱们既然是单靠自己闯荡的,便要给自己撑起整个的天。”

影怜抬眼看着宛君,眼神里透出莹莹亮光。

没有身契在那些吃人血的老鸨儿手里拿捏着,是多大的幸运。

想要自由,就得要得起。

影怜擦擦眼泪道:“吴妈妈和绫儿伤得怎么样?”

喜儿道:

“郎中说,还好都没有动到骨头,瘀伤疼肿是有的,怕是要疼一阵子了。”

影怜前倾了身子看着她们道:

“吴妈妈、绫儿,宛君姐方才说要打回去,你们觉着怎样?”

吴大娘含泪道:“姑娘做主就是了,好姑娘,你别哭伤了身子……”

绫儿也道:“是,姑娘做主就是了。”

影怜坐了起来,脚踩在脚踏板上,喜儿递过手帕子,影怜擦净眼泪,眼眶红红的道:

“姐姐,我们不能打他是吗?”

宛君静静的看着她,痴痴的想着,却并不答。

影怜低了眉眼,睫毛微闪,复又抬头,眼光盈盈:

“好,他写了文书,给我看了,再让他抄三份,按了手印,就……让他走……”

宛君扶住膝盖,故作轻松的起身道:“好,你梳洗了,便出来自己处置!”

影怜茫然了,睁大了眼睛——她脸颊丰润,却有着一双大大的杏眼,鼻梁却是秀气的窄小,嘴唇薄而上扬,下巴更是小巧玲珑,一怔之下睁大了双眼,那眼睛便越发的大了——愤愤然道:

“我不想见他!”

“你得见他!”

眼泪喷涌下来,影怜捂着脸,哽咽着道:“不……”

宛君咬着牙,语气非常坚决:

“你得看着,是谁欺侮了你,他先前如何对你,现在又是何模样,你看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人,你要怎么对付这种人……”

影怜抽噎着抬头看着宛君哀恳道:“姐姐……”

宛君抬头望着窗外,秋高气爽,湖边柳枝随风摇摆,清凉的风似顺着柳条儿润进肺腑。

影怜虽是自幼被卖,然不论在归家院学唱作身段如何辛苦,却也是锦绣中养成的,在那周家,不论是老太太跟前的奴婢,还是相爷的宠姬,那也是能呼奴唤俾存得几分体面的,哪里受过这般强横的折辱。

宛君心底长叹,然依旧柔声道:

“妹妹,听姐姐的,你打了骂了,以牙还牙了,这事就过去了!”

风尘女子,倚门卖笑,翻脸不认人,是最能好好活下去的。最可怕的,反而是影怜这样的人,诗书文章不让须眉,胸怀浩然之气,心比天高,身处下贱。若存了这羞辱在心里,日思夜想,胸怀郁结,缠绵悱恻,轻易走不出来,人也就废了!

这么多年,宛君也见过许多了……

更何况,影怜将来要遇到的打击,何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