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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影闻声(七)

每当老太太午睡,房里的大小丫头就围在她身边切切的道:

“朝云,你去过苏州吗?苏州什么样子的?”

“从虎丘进到苏州,是走西门,西门却又叫阊门,就是‘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的那个阊门。门外有吊桥,城楼又高又大,进了门才知道,什么叫繁华之地。从城门到枫桥,十里长街,万商云集,光是书坊就有十几家……”

“哎呀,又是诗又是书坊的……”

“别打岔,听朝云说!”

其实影怜哪里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是去过的,年纪又小,怎记得许多?

看到姐妹们失望的样子,心中不舍,于是常常央求小姐们借书给她看,更有热心听故事的丫头们央了老妈妈求二门上的小厮,从外头带书进来。

这样一来,姑娘们倒又知道她能诗会文了,闲了办个诗会,也叫影怜参加。

日子如此惬意,影怜几乎要忘记曾经有过的烦恼了。

忙碌着热热闹闹的过完了年,可喜老太太依旧康健,家里忽然又忙碌起来,都说是相爷即将返乡了。影怜倒好奇宰相这样的大官可是个什么模样呢?

传闻中的大老爷,阁老,相爷,原来也是个老头子!

相爷中人身材,略胖,胡须花白,长长的脸,面容却木木的,说话一板一眼,忽而一笑,莫名其妙!

相爷每日到老太太跟前承奉,老太太都快九十的人了,见着花白胡须的儿子回来,喜不自禁,说长论短,总要迁延半个时辰才肯放他。

老太太是个有见识的,相爷偶尔也会说起朝堂上的趣事,只当是给老太太讲古,影怜在一旁伺候着,听得书里常见的那些侍郎、尚书、御史等在相爷嘴里活灵活现的说出来,觉得新奇又向往。

有一天大太太身边的宋妈妈和刘妈妈来到影怜房里。

影怜歪在床沿儿看着书,宋妈妈笑容满面凑近了看着影怜的脸,影怜忙缩了缩身子,让嬷嬷坐了。

宋妈妈笑嘻嘻道:“给姑娘道喜了!”

影怜心道,这些妈妈们,别是又有什么事,让她去老太太跟前说好话吧,只懒洋洋道:

“我能有什么喜啊!”

“你好造化,大老爷看上你了,要收了你做二房呢。”

影怜到了周家大半年,对周家上下多少也有一些了解,周家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大的便是相爷周道登,但是大老爷的房里呀,只怕有十二三个姨娘,姨娘们虽说要去老太太跟前伺候,但是一家子人,这都半年了,影怜才算都认全了呢。

影怜不以为意,翻着手中的《武林旧事》,漫不经心道:

“妈妈说笑了,大老爷怎会看上我呢?”

宋妈妈笑逐颜开的套近乎:

“好姑娘这都是你素日的好,老太太喜欢你,大老爷也看上你了,这可是天大的造化,难得的福气呐!”

影怜心中忖度,大太太房里的老妈妈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来寻她开心,丫头们之间偶尔会开这样的玩笑,笑骂的时候,会说给大老爷做小给二老爷做妾之类的话,那些老嬷嬷们时常还骂“猪油蒙了心的净想着好事儿”!

影怜当初就是不想给人做妾,才来的周家啊!

大户人家的妾室有多苦,以前影怜只是听闻,可在周家,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大家,最是重礼法尊卑。太太们每日带着孙媳妇们,在老太太这立规矩、伺候老太太一日三餐,老爷们的姨娘们也还只配站在屋外跟奴婢们一起端着菜蔬,等老太太这边饭毕,还得伺候太太们,好容易回了屋子,腿都打颤了。

单吃个饭尚且如此,其余自不必说。妾室再得宠,也是妾,也只是比奴婢高一头,且太太们身边的大丫头,在这宅院里,比姨娘们还得脸。二老爷有个养在外头的,风言风语听起来,倒死活不愿意进来,可见是个聪明的,知道这宅院里没有她站的地儿。

若终究摆脱不了做妾的命运,倒还不如当初就在归家院里,云翾姐姐自然会帮她挑一个好的,才许他去呢,如今在这相府看起来倒是名门高第,可是大老爷都快要七十的人了!

“妈妈也有女儿,这样的好事怎不叫你女儿去?”

宋妈妈笑容逐渐尴尬,依旧讪讪道:“我家那粗丫头,哪儿比得上姑娘你呢,容貌又好,又会写写画画,大老爷是可是阁老,那可是天上的人物,多大的脸面哪,姑娘有了好归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影怜抛下书怒道:

“我模样好,我会读书识字,就活该给大老爷做妾吗?你这么殷勤来说合,有你什么好处?说成了,大老爷赏你多少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宋妈妈立起眉毛道:“小贱人,你别得了意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大老爷看上你是你家祖上积德……”

影怜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顺手将手边的一个茶盅丢在宋妈妈身上,泼了她一裙子的茶,茶水瓷碎片洒了一地!

宋妈妈跳了起来,舞着手就要来拉影怜,刘妈妈连忙拦腰抱住,却拦不住她跳着脚嘴里嚷个不停:

“小贱人,哥儿姐儿抬举了你作诗吃酒,你就以为你是小姐了?高台盘一里一里的就上去了?哼!做你的春秋大梦……”

刘妈妈连忙把她往外面推:

“老姐姐,大太太说今儿去瞧瞧张家大奶奶去呢,你赶紧去看看车套好了没别耽误大太太出门。”

“出门的事又不……”

“快去吧,别叫大奶奶等急了!”

刘妈妈一阵风把宋妈妈推出门去,回来关好了门,对着眼眶汪着眼泪的影怜,半晌不说话。

影怜起身便往外走!

刘妈妈忙拉住道:“姑娘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老太太再喜欢你,能打儿子的脸吗?”

影怜满腹委屈道:

“刘妈妈,我……我就是不要给人家做妾,才到周家为奴为婢……我去求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允了!”

影怜心底的那根弦猛然断了,在周家,她是最没有根基的,老太太再喜欢她,也不过跟养的猫儿狗儿一般,花白胡须的儿子要一只猫儿,老太太还能舍不得吗?

影怜的心灰了大半!

刘妈妈又道:

“大老爷房里姬妾是多,可那不也是没有可心的不是?老太太说了,你是个可人意的,叫老爷明公正道的摆酒请客,收你在房。这过了明路的,你还算是老太太给的人,屋子里谁也不能低看了你去,是不是?老太太还是疼你的。再者,大老爷这般觍着脸要你,又岂能不疼你?”

影怜冷笑道:“疼我?疼我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刘妈妈唉声叹气道:

“女人做人难,就如老婆子我,嫁个男人做正头夫妻,又如何呢?男人吃酒赌钱,儿女都在我身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个伶俐的,在哪过日子不是过呢?”

“老爷既然开了口,老太太也答应了。好姑娘,我说个心里话,你原是卖的死契,出不了这门的。就算如今把你撵出去,卖出去,难道你出了这门,就有个好结果?别说是你,就说咱们二老爷的大小姐,金尊玉贵的养着,出了阁了,那姑爷不也三天新鲜劲一过,连家也不回了,好容易回来了,还非打即骂的,可怜大小姐回个娘家清静几天,那边还连夜的要接了回去。姑娘,听我一句,我老婆子也算看得多了,甭管嫁给什么样的人,能疼你,就是好人!”

幼时被辗转发卖,不知下一个买到自己的人牙子会怎样打骂的恐惧,又会被卖到何处的惊惶,全部都清晰无比的涌上来……

影怜只记得那种冰冷,冷到心都要颤抖。

刘妈妈分明不是救命药,她这样滴着眼泪,虽是说服自己,影怜却也明白,无论自己答应与否,都没有什么区别,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可是死了,也不过一苇破席把她卷了出去。

她不甘心!

“刘妈妈,咱们身为女人,就只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刘妈妈年纪并不大,比大太太二太太还年轻着呢,却是满身的疲惫,一脸的老态,她的笑很牵强,可也算是在笑:

“一辈子可长了,姑娘将来如何老婆子不知道,可眼下,就是这样!”

原以为云翾姐姐已对她做了最好的安排,怎么就忘了,自己是被卖给周家的,一身一体甚至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姓了周了!

是啊,眼下,她反抗不了!

若是活着,能有反抗的那一天吗?

像所有的小女孩子一样,影怜也从小有对新婚的憧憬。

可这样的“新婚”之夜,只有幻灭和疼痛,还有不能拒绝不能推开的笨拙的身子和久病之人腐朽得快要糟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