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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影闻声(五)

原来是云间三子齐至,影怜连忙让他们在长斜桌,面对着窗户坐了。

那三子见了影怜一怔,彼此对视一下,多有疑惑。

绫儿摆上茶盏,影怜自己提了滚水洗茶分茶,分别敬上。

三子道了谢,喝了茶,卧子(陈子龙,字卧子)方道:

“在下陈子龙,初次拜访,姑娘贵姓?”

影怜笑道:“我姓杨名影怜。”

卧子点点头:“玉溪生有‘对影闻声已可怜’,好名字!”

辕文(宋征舆,字辕文)却目不转睛的瞧着影怜,闪着眼睛道:

“姑娘好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呢。”

舒章(李雯,字舒章)嗤地笑出声来,卧子微微一笑,辕文一愣,看着影怜神情古怪。

影怜也撑不住笑着道:

“给三位赔礼了。”说着便站起来一揖。

辕文站起来,指着影怜,笑一声嘿一声,舒章大笑着拉他坐下道:

“这是傻了么?哈哈!”

辕文一时看影怜一时看舒章,舒章道:“只怪你自己是傻子,竟没有看出来!”

辕文哼一声道:

“马后炮,你怎么知道的?”

卧子道:“咋们几社士子来自各地,加入者莫不论年齿叙乡亲,杨兄从不涉及于此,岂不可疑?再者她虽儒者打扮,谈吐磊落,终究声音行止有一丝女子痕迹,难道你们没看出来?”

影怜笑着拱手:“卧子兄不曾揭穿,多谢!”

卧子摇了摇手:“你做男装打扮就是不愿人知道你的身份,我自然要成人之美。况几社有杨兄可是如虎添翼,若点破了让杨兄不好意思再来岂不是让几社失去良友?”

辕文一脸懵懂的样子问:

“那杨兄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影怜笑着解释:

“那倒不是,我本名是叫杨爱的,字朝昀也是因为小字云娟。”

辕文点头,脸却红了半边。讪讪的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便跑到案边立定,拿起影怜早上作的诗念起来: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飘渺香消动鱼钥,玲珑枝短结甃红。……好诗!这字也好,有大格局!”

舒章走近细看便瞧着辕文笑起来:

“不得了,把辕文比下去了!”

影怜心中万分高兴,口中道:“哪儿有那么好,过誉了。”

卧子知舒章虽然爱玩笑,却不轻易这样夸人:

“舒章的书法可是我们社里最好的,且一向眼高于顶,难得见他赞别人的书法。他今天能这样说,必定是有你的长处的。若是你请舒章指点一二,便更可进益了。”

影怜于书法上一向还比较自负,却也知道还需磨练,便正正经经的向李雯一揖:

“请先生指点。”

舒章哈哈一笑,也不推迟,还了一礼吐出几个字:

“好说,好说!”又大言不惭的道:

“你要跟我学字,总得给点好茶喝啊!”

影怜今日泡的是瓜片,看来舒章不喜欢喝。绫儿听见连忙将阑雪茶拿了上来:

“公子请略等等,尝尝这阑雪茶!”

舒章大赞:

“好姑娘!有其主必有其仆!”

卧子喝一口茶,温温然的看着影怜问道:

“你的字虽还不够成熟,却有大格局,可是有人指点?”

影怜虽是今日才在三子面前暴露身份,但因交游甚久了倒也不觉得陌生,二来也将过去的事情看淡了,便反问他:

“卧子兄是从何处听闻我的名字的?”

卧子略有点踌躇,然而见影怜这样问,必定她也不介怀,便实言相告:

“朋友曾道,寒秀斋有琴声特秀,可惜只闻其琴声不见其人,近日却道琴为心声,琴声如此果然人亦不凡,在我三人面前嗟叹称赞,说是从某阁老家流落人间,才貌自不必说,可识见非凡是个极其难得的。我等便慕名而来了。”

影怜不禁一笑,丰美的脸颊上微露浅浅涡痕:

“那你们可知是哪一位阁臣?”

三人皆摇头。

影怜远望湖山,吸一口气,过去种种,纷至沓来!

………………………………

影怜对幼年的记忆,似乎只有不知是哪里河边的一棵棵大柳树,她踮着脚儿伸手去够那柳条儿,却摘不下来,只捋下几片嫩绿的树叶在手里。

记不清在有这样的大柳树的河边被人牙子们转卖了多少次,直到八岁那年,到了吴江县盛泽镇。

镇口有一座三起三伏的威武长桥,环若半月,长若垂虹,桥上还有一座九脊飞檐的亭子,煞是壮观。影怜坐着船儿从桥孔下穿过,两边河岸全是一株株巨大的柳树,她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盛泽镇有“盛湖八景”名声在外,引得四方风雅之士频频流连在此。吴江盛产丝绸,吴绫久负盛名,因盛泽镇水路四通八达,吴绫的买卖中心不在吴江县城倒是在离县城七十里外的盛泽镇。因此往来盛泽的富商大贾摩肩接踵,市镇甚是繁华。

盛泽的风月之所虽不如秦淮之盛,然其佼佼者也不输秦淮佳丽。归家院便是盛泽最有名气的伎馆,院中的名伎徐佛,字云翾,琴、画双绝,在盛泽名噪一时,当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影怜还记得初见云翾,便被她的风度韵致吸引。

院中看买卖丫鬟姐儿的,原是几个嬷嬷,云翾从厅外走过,一眼扫过这一群七八岁的小女孩,眼中的柔和如嫩绿的柳条拂在影怜的心上,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姐姐!”

云翾看着她温柔一笑,走近影怜面前道:“你是在叫我吗?”

影怜看着云翾点头,云翾半蹲了身子,拉着影怜的手,影怜只记得,云翾的手好软、好暖。

云翾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影怜道:“叫云儿。”

云翾念了一遍,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影怜道:“从苏州来,姐姐这里是你家吗?好美的园子!”

云翾笑问:“你觉得哪里美?”

凝晖厅是一个轩敞的大厅,两面通透,屋檐低垂,影怜道:“进来的时候,有竹林深深,小径悠长。”又指着一角的屋檐道:“这厅里一抬头,就看到那低垂下来的金黄银杏叶儿,若是能画下来,一定更美!”

云翾一怔道:

“你读过书吗?”

“在苏州的时候听见间壁有小哥哥读书,我就跟着读。”

旁边的嬷嬷笑道:“哟,这小丫头挺机灵啊,模样倒也还好。”

云翾忙拦道:“妈妈……”

嬷嬷道:“姑娘,我们这里,只怕比别处还好些!”

云翾低了眼,温柔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爱怜的眼神让影怜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你喜欢这里吗?这里可苦呢!”

影怜记得自己奋力的点着头:

“我喜欢这园子,喜欢这样好看的姐姐。”

云翾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江南各地时兴养瘦马,便是采买幼年女童,严格教习了,养成瘦弱楚楚的样子。能唱的便教唱,能读书的也读些书,礼仪规矩也是必学的,等养到十二三岁,那容貌才艺一等的,便常由牙婆带了被达官贵人来相看,高价买了去做妾。余者也有贵府高第买作婢女的,也有那运气好的,被买了去做妻房的,也有那幼时长得乖巧,长大可却不好看的,也会卖去给别人家做粗使丫头去。

归家院是伎馆,养得小孩子长大了,也不全都入了教籍,也要卖一些瘦马出去的。

杨爱也会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