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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衣裳

屋里笼着两架火盆,一架里燃着沉水香,氤氲起满室清芬,另一架上面煮着茶水,铁茶壶里的水开了,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

盈持独自歪在榻上闭目养神,以书覆面,心下数着日子。

过几日便是冬至,蒋矛与谢文绍往苏州府去已有半载,不晓得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盈持只记得前世那会儿,那件惊动朝廷的事情是于这一年的年底发生的,但具体的时日倒不曾刻意留心。

思绪在前世与今世的苏州府之间穿梭,飘忽不定,耳边忽然传来娇俏的声音,却带着焦灼的不安:“姑娘,小山将姑娘的一斗珠划破了,拉出一道好长的口子。”

“唉~”盈持的思绪便被绊了下,下意识地轻叹了一声,“怎么又是这种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罢了,教她下回小心着些。”

随口一说,又回到江南道织造坊的事上去了。

“姑娘?”秋宴立在榻前不禁怔住了,什么意思,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秋宴见盈持仍拿书遮着脸儿,全然不当回事,既惊讶又侥幸,低头瞪了眼跪在地下的小山,不满地斥责道:“姑娘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还不赶紧磕头谢恩?下回再这般毛毛躁躁地,我先不能恕你。”

小山是前些日子买来的丫鬟之一,曾经在四皇子府服侍过侧妃,秋宴见小山于衣饰上多有通晓,这才挑中了她。

不想来了才两个月,就弄坏了盈持的衣裳,令秋宴一时间既懊恼又自责。

蜷在地下瑟瑟发抖的小山,惨白了脸脑中轰隆隆作响,先前盈持说话慢条斯理,她竟不曾听分明,倒是秋宴简断的声气让她回过神来。

竟不曾指望盈持连罚都不罚,遂忙扑托扑托连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多谢姑娘,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感激涕零又带着颤音的高声,引得盈持揭下了脸上的书本,随之俯视过去,便直直地对上小山那双诚惶诚恐的眼睛——那里散发着幸存者特有的光芒。

反将盈持唬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奴婢谢姑娘不罚之恩!”小山又连磕了三下实心的响头。

盈持回想起方才从耳边掠过的话语,扫了眼小山已磕破了皮的额头,不由得掩下睫羽,轻叹了声道:“想来你不是成心的,下不为例,下去吧。”

秋宴转身提起火盆上的茶壶,给盈持沏了盏茶,这才领着小山告退了。

盈持的目光落在茶盏旁朦胧的风灯上,脸上浮起一丝黯然的淡笑,在这样初寒的季节,她喜欢穿一斗珠的小袄,既轻软又保暖。

但是这种小羊皮最是幼嫩,一件上好的一斗珠的小袄总要二、三百两银子。

然而这几百两银子却经不起指甲轻轻一拉。

前世嫁入江府的头一年,江四太太的丫鬟便划破了她的一斗珠,当即跪下认错,盈持为了和睦,选择大度地息事宁人。

从那一年起,每年总要坏那么一两件。

并非她真心愿意包容这种有意无意的犯蠢。

第一世嫁进随国公府,便有个通房丫鬟划拉了她的衣裳,她知道那人赔不起,没有罚月例、也没有打骂发卖、不过罚跪让人反省,却不想依然戳痛了随国公府。

他们像被泼了一脸的屎,上下一心异口同舌,当面也好,背后也罢,无不指责她为了一件衣裳惩罚下人,毫无长公主气度,人人都对她避而远之。

盈持咳嗽了几下,遥远的回忆被打断,将目光从那灯火上收回,可心底埋藏久远的憋屈已被搅动着翻涌而起,她郁烦地蹙起眉尖。

想起那些人满嘴的慈悲为怀,想起自己被无情毒杀的那一夜,盈持的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才令她克制住了想要翻身下榻,提刀杀人的冲动。

正躺得极不安稳,忽听得退下的秋宴在外头道:“这位爷您是?”

回答秋宴的是两声轻咳,与一个清和的声音:“我与林二一道过来的,林二在前院与你家西席说话。烦请通禀你家大姑娘,就说司徒兰夜来瞧瞧她。”

盈持不能装没听见,遂隔着窗户向外道:“秋宴,请司徒二爷进来说话。”

须臾,只见门口一亮,是小山打起毡帘,很快一个修长的身影遮蔽了门口的亮光,司徒兰夜披着大毛斗篷进来了。

秋宴跟着进来奉了茶,待小山服侍着除下斗篷,遂打发小山下去,自己退在一旁侍候。

盈持起身相迎,两人寒暄了两句,让了让,各自落了座。

不料司徒兰夜忽然一改往日的风格,竟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地笑问:“羲光应该没事吧?”

问得盈持心头一突,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司徒二爷为何这样说?”

“你根本不是什么小丫鬟。”

盈持紧紧盯着司徒兰夜的眼,他笑得轻云一般,越发显得似有成竹在胸。

“何以见得?”

“你这样低调,刻意收敛屈居人下,骗过诸多眼睛,不走近你,确实无法注意到你不同寻常的气韵。”

盈持听得呼吸一滞,空气骤然紧绷起来。

“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落了难不幸为奴。”她强辩道。

“你还哄我?我好歹是国公府的二爷!贵女里头,上至皇妃公主、下到侯门闺秀,当我没见过?你虽荆钗布裙,比之她们,气度雍容尤过之而无不及。”

话音虽然轻柔如羽拂过,可听在盈持耳中却如雷轰电掣,后怕之下手心已全是冷汗。

好险,好险!

她就知道,绝不能让池家的命妇们注意到自己,否则极容易被识破。

果然自己处处留心,却仍露了行藏尾巴。

有些东西比之一个女子的眉眼,更加无法修饰遮掩,那些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的规矩,都是浸沁在骨子里的东西,不能分割更不可能舍弃。

这些与性情无关,比如真挚爽朗、无拘无束如长安,可贵女该是什么气派,她就是什么气派,该知道的,样样晓得,该有的规矩,一些儿也不会错!

盈持不由得认真地审视起司徒兰夜来,这个羸弱苍白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却心细如尘,不容轻忽。

不愧是今年一举拿下秋闱魁首的解元。

司徒兰夜见盈持久久不执一词,遂又轻启朱唇:“起初,我原以为你是哪家的贵女落了难,可又想不明白,你不争不抢,事事退让,却又是为何?直到池家出事。”

“池家不关我的事。”不期被人这样误会,盈持微微挑眉,十分不悦。

司徒兰夜定定地望着她,空气中那根细细的弦绷得就要断了一般,半晌之后,他忽然清淡地一笑:“这我知道。”

盈持冷眉冷眼地看过去,仿佛在说,知道就好!

“但是羲光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盈持便不答言,算是默认了。

可她也不问,只是如猎人般等着,等着对方开出条件来。

不想司徒兰夜轻轻地笑了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盈持惊讶地再次正眼瞧向他,聪敏多智、能审时度势、见微知著,就连提条件都是不肯得罪人的温然清冷。

盈持低头沉吟半晌,护国公府有这样一位二爷,何愁中兴无望?

可惜的是,前世此人去的太早,尚未成气候。

护国公府与随国公府不同,是开国时太祖封的爵,已历经五世,自司徒兰亶与司徒兰夜这一辈起,便要开始降等袭爵。

司徒兰夜恐怕不能不着急。

想到此处,盈持心下方稍稍安定了些。

“听说,贵府有位姑娘是随国公府的三奶奶?”

司徒兰夜不意盈持竟提到了随国公吕家。

“正是家中二姐姐。”

“司徒二爷可曾去瞧过二姑奶奶?”

看着司徒兰夜默不做声的样子,盈持感同身受地叹了声气,果然吕三奶奶在夫家的日子从开头就不曾好过。

遂淡淡地道:“吕家有几个人,男的女的,我很瞧不惯。看他们活得那么自在,我这心里头,”盈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很不舒服,日夜寝食难安。”

司徒兰夜正色地朝盈持看去,盈持也不慌不忙地与之对视,屋子里静静地,地下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极旺,在黑与灰之间露出层层分明燎灼的火红,哔啵响了两声。

司徒兰夜睫毛随之颤了颤,道:“我护国公府日渐式微,在下恐寿数有限,到时还望大姑娘扶持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