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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印象

“姑娘,粥好了。”

秋宴揭起锅盖,带出白色的蒸汽,缭绕散去后,只见清粥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粥油,亮晶晶,温润养眼。

“手艺有长进。”盈持微笑夸了一句。

秋宴抿嘴笑了,将粥盛了一碗出来,搁在桌上先放凉些。

“了不得又怎样?事情出在这怀因县,这里的县尊才是父母官。”盈持转过身去,继续原来的话题。

钱耀祖知道,表面上话虽如此,但知县才七品,千户和百户怎么说都比知县要大,官大一级压死人呐,这背后大有可操作的余地。

但这话从年仅十岁的盈持口中淡淡地说出来,钱耀祖却莫名觉得这就是天理,是不容置疑、不可能被推翻的。

昨晚他去县衙报案,原先那胖子死不肯承认踢死崔氏,后来崔氏的婆家花家来人了,竟胳膊往外拐,也帮着胖子开脱,两下里俨然一条心!

结果钱耀祖按照盈持的吩咐,说胖子踢死人惊吓到了他家姑娘和丫鬟,现如今医生说光用药就得人参仙草地吃个几斤方能好,这医药费多得七、八十两银子,最少也要四、五十两银子。

问他们谁承担?

两边一听,登时开始蹴鞠,互相把真相抖了个底朝天。

钱耀祖不服她都不行。

“大姑娘所言极是。那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什么么?”

“不急,让郑知县先稳住,”盈持示意秋宴端了粥往屋里去,口中仍笃悠悠地和钱耀祖说着话,“一会儿去打听打听,那花家的亲戚都姓甚名什么?”

“是,”钱耀祖也是机灵的,立时就会过意来,猜着盈持是要帮这崔秀才一把了,当下接过秋宴手里的粥碗,笑道,“小的来喂崔秀才。”

……

雪停了之后,天气就越发地寒冷,盈持与小素在李嬷嬷屋里下象棋,一局完了,抬眼穿过窗户看丫头们在院子扫雪。

这是一间两进的宅子。

前院住着林憬还,后院正房是盈持,李嬷嬷和小素分别住在东西厢房。

正重新摆棋盘,只见秋宴匆匆进来回话:“姑娘,那崔秀才醒了,听见崔氏没了,执意要往县衙去。怎么劝都劝不住。”

盈持低头沉吟了片刻,起身道:“我瞧瞧去。”

“姑娘小心脚下,”秋宴一面前头引路,一面道:“他醒过来,先要请主人相见,我琢磨着姑娘过去不方便,就说等林二爷晚间回来再见不迟,谁知他得知崔氏没了,便立刻要去县衙理论。我说不过他,又不能拦着,只得来回姑娘。”

盈持点点头,到底是知府家的嫡女出身,秋宴的礼仪规矩还是很通的。

来到前院东厢房,秋宴引着盈持进了屋,先向崔不让道:“崔先生,这是我家姑娘。”

崔不让见盈持年纪尚小,不觉有些吃惊,却也丝毫不现大意,上前一揖到底:“在下崔不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盈持敛下目光,款款回礼:“崔先生免礼。路遇先生兄妹落难,岂有置之不顾之理?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尔。”

崔不让面带感激,又作揖致歉道:“才听闻舍妹遭难身故,在下心似油煎,想先拜谢恩人,辞过之后前往县衙。故此有劳姑娘拨冗相见,崔某失礼了。”

盈持见崔不让神情凝重,说话间眸光悲愤,亦不忍地唏嘘道:“骨肉之亲,乃人之常情。不过,还请先生再稍等片刻,我已遣人去唤昨夜往县衙报案之人,眼下应该已在过来了,就让他与先生一道过去,也能与先生说说昨日的情况,再者,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这是再好不过,崔不让忙道感激不尽。

只是盈持在转身之时,又挪回脚步:“崔先生,小女见识浅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不让岂能不让她讲?

“死者故已去,还望先生节哀。死去的人并不可怕,那些人怕的是还活着的人,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办法。所以,望先生多加保重才是。”

这一刻,盈持的模样在崔不让眼中渐渐清晰,甚至带着一圈柔亮的光芒。

她低垂着脸,态度温良,声音清柔,不同于崔不让有生以来见过的一些小家碧玉,完全是大家闺秀幼承庭训、弱柳扶风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姑娘,竟能如此沉稳地说出这番洞彻人心的见解,振聋发聩之下,令崔不让原本急怒交困的心境骤然为之清明起来。

在稍作沉吟之后,崔不让再一次一揖到底。

“来日,先生定能一飞冲天。”

盈持温煦地转身,留下怔在当地的崔不让,回味着盈持离去时恳切的断语,一时间回不了神。

回到后院东厢房,在棋盘前重新落座之后,盈持的嘴角才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来。

男女有别,可她必须抢先于林憬还,在崔不让跟前亮个相,且要在短暂而有限的时间里,给崔不让留下良好而深刻的印象。

只有一个恩人的身份,是远远不够挽住崔不让的。

崔不让,是未来的国之重器,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半局棋未到,只见秋宴打帘子进来,附耳回禀道:“姑娘,钱耀祖回来了,我封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让他陪崔秀才一道往衙门去了。”

盈持点了点头,钱耀祖也是她故意遣开的,就在不远处办事,很容易就叫回来了。

……

事情几乎按着盈持如意的方向在往前发展。

钱耀祖一路咭咭呱呱说个不停,讲到找胖子和花家收医药费处,崔不让开始对盈持的慧黠有了初步的认识。

及至到了县衙,崔不让直奔停尸房,对着妹子僵冷的尸身泣血痛哭一场,郁忿难当之下,跑去书办处,找人要纸笔写诉状。

外头的天空铅云低垂,灰蒙蒙地,掀起一层厚厚的帘子,吏役们都穿着青灰色的冬衣,问他是谁,崔不让报了姓名,吏役都坐在椅子上,各人面前一杯茶水,有的手中剥着小核桃,都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动也不动,也不搭理,那屋里一盏幽幽的灯火,根本照不暖那种灰暗冰冷的气氛。

过不多久,钱耀祖寻进来,拿银子打点一圈,那些人从脸色到语气都软和多了,要接银子,就得将手从袖筒里抽出来,自然顺便寻了纸笔给崔不让。

崔不让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暂不做声。

大笔一挥,一纸诉状顷刻成章,扔下笔墨,便跑去大堂外击鼓鸣冤。

告花家逼死儿媳,胖子逼良为娼,行凶杀人。

郑知县接下诉状即刻发签拿人,着令将崔氏的丈夫拘提到案,同时传唤花家的四邻八舍作证,当堂审理。

不料那花家的排场极大,婆婆花母教四个人抬了个藤椅进衙门,里头坐着中风了二十多年的公公,将藤椅往大堂正中间一放,开始拍腿跺脚地哭诉,大小姑子在旁痛陈崔氏目无中人,慢怠公婆,十分不孝。

当今以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压下来,便将崔氏在婆家所受的虐待与毒打全都变成了罪有应得。

总归是崔氏自己先不好。

言下之意,花家这么做都是没办法,被逼出来的。

而传证的邻居也都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崔不让突然问了一句,便是去岁腊月里,崔氏被其丈夫毒打之后落了胎,他将去岁一年学里发的十五两廪银悉数买了人参给他妹子将补身子,只盼着妹子好起来,可崔氏的身子却全然没有起色,问他妹子时,说人参被婆婆要去保管了!

是也不是?!

花母便眨着眼皮躲躲闪闪,又说那是崔氏弄没了小姑子的人参,拿出来做赔偿了。

只管哀哀地哭,卖惨搏人同情。

好在这位郑知县不是没脑子的人,只道此案人命关天,还要再寻证人,将崔氏的丈夫也暂且收押进监,改日再审。

气得花母与几个大小姑子盯着崔不让,几个女人手挽着手,一路哭骂,将崔不让“送”出了县衙。

崔不让与钱耀祖走出二、三里后,回头还能瞧见花家那几个女人堆簇在一起,骂声传得老远老远。

崔不让回到自己家中,家徒四壁,冷锅冷灶,举目无亲,不觉心灰意冷地坐在杌子上,修长的双手掩住了面,不愿教人看见难过的样子。

钱耀祖却在崔家四下看了看,别说白米白面了,连小米高粱都没见着一粒。

心下感叹盈持料事如神,遂道:“崔先生,我记得先前素大姑娘曾教打听过,问这县里有没有读过书的人,说是要请位西席,教二姑娘识字读书。素家包吃包住,每月出三两银子的束脩。

“我方才见先生您落笔龙飞凤舞,那文章一气呵成,我虽看不懂,想来先生定然饱读诗书,您若是不介意,我就去和素大姑娘说说。”

“素大姑娘……”崔不让放下双手,眼前浮现出盈持端婉柔弱的小小身形,还有那轻柔沉静的声音,与柔韧卓识的话在耳边回响。

“……那些人怕的是还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