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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柳暗花明

初三撤并以后,乡政府拆毁中心校旧房屋,开始在那里建筑教学楼。据说大楼建成后将把设在村里的中学点全部撤并,这对每个有中学点的村级学校来说,就意味着教师人数会大大超编,如果不能被乡中学调用,极有可能遭到辞退。有能力的民办教师又都暗中活动,争取进入乡中学。左林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龙泉学校的,他的哥哥当下已经成了左副县长,办这点儿事情只要他自己出面就行了。

民办教师们都开始思谋自己的退路。于素珍又催促叶立秋去找马校长,叫他提前给领导送些礼去。一提这种事情,他就神经感冒,脑袋抽筋,整日没个好鼻子好眼睛。她没再多说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会倔强得像头驴,很难劝动,逼急了还可能瞎尥蹶子;她对他的不入世和顽梗不化也厌倦了。

就在民办教师们都感觉前景暗淡的时候,一九九五年又迎来一种叫“选招”的转正方式。得到通知后,在龙泉学校只有自认为有实力的叶立秋和王尚侨报了名。考试的前一天,他俩坐公交车来到市教师进修学校。考场没设在这儿,而是设在北边不远处的第二高级中学里,他们只是为参加考试方便才来此住宿的。当天他们还遇见了左林和另外三个熟人,其中有个中年女教师。叶立秋认识她。她是马校长的妻子,名叫高翔云,在中心小学当教务主任;人长得有点胖,但胖得很有风韵,脸面甜美白净。真猜不透她怎么会把自己嫁给马校长那样的丑八怪,叶立秋忽然为自己的嫉妒心感觉好笑,她比他至少要大二十来岁,转完正没几年就该退休了。另外二人,一个瘦高,一个黑胖。瘦高者脸颊窄小,一张嘴先露出两颗带黑套的上牙;黑胖者长一双圆鼓鼓周边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骇人的形象里却透着十足的憨厚。叶立秋对他俩脸熟人不熟,经王尚侨介绍,他才知道,那个瘦高的姓孙,是个村级学校校长;背后左林道出他那两颗黑牙的来历,说是有一天他陪中心校领导喝完酒骑摩托回家,一不留神冲向路边林带,张嘴大叫“啊!”一口啃到杨树上。大眼睛的黑胖子姓姜,是又一个村级学校的小学教师。从相貌上看,瘦校长应该是这三个人里年龄最小的。三个人走在一起,两个男的总围在高翔云滚圆的屁股后面,像两个形象怪异的护卫。六个人聚到教师进修校院里,闲谈中,高翔云抱怨说他们三个都得过省级劳模,是可以免试转正的,可是局里非得叫他们跟着考,实际上就是想多收点考务费。她抱怨起来神情很洋溢,把王尚侨和左林羡慕得几乎要晕过去。

他们五个男教师选定一个房间,高翔云和几个外乡女教师住进了隔壁。到快吃晚饭的时候,高老师进来和她的两个同伴商议去哪家饭店。胖子和瘦子都嚷着要请她喝一顿,临走他们想拉上左林和王尚侨。瘦校长还客套地叫叶立秋也一同前往,他知趣地谢绝了。左林说他没有心情喝酒,翻翻白眼拒绝了。王尚侨却受到抬举似的喜滋滋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天黑下来,外面的路灯亮成一排,窗户上的各种彩灯不断地变换着颜色。来回穿梭的汽车也都亮起前灯,在路面上射出一道道活动的光柱。王尚侨他们喝酒回来,贴着路边走在彩色的灯光里。四个人时而变成红色,黄色,时而又是蓝色的面孔,紫色的衣衫,一个个晃晃悠悠地走在闪烁不定的光里。看他们那歪歪斜斜的样子,显然都喝醉了。他们一进宿舍,房间里立刻就失去了安宁。高翔云喝得醉话连连。这四个人比比划划,争抢着大声说笑,各说各的,几乎听不出他们都说笑些什么。房间里像是堆满发酵的烂菜叶子和大蒜,气味浓得感觉不到有一点空隙。叶立秋觉得整个屋子都醉了,一时叫他分不清人摇还是屋子晃。左林烦躁地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使劲揪一把叶立秋的衣袖。他会意地跟左林一起走出了房间。

“这几个家伙真烦人。”左林回头看着宿舍楼说。

“好不容易盼来转正,他们也是高兴过头了。”叶立秋理解地说。“那个胖子到底是谁呀?”

“他就是那个全乡小学年年都考前三名的姜志远”

“是他呀,真没看出来。就是眼珠子长的太吓人了。”

“你知道他眼珠子为啥那么大吗?”

“除了生来如此,还能因为什么?”叶立秋觉得左林的话有点怪。

“他有病,甲亢。所以眼珠子才鼓出来,向外冒冒着。”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不知道,那家伙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他不光会来事儿,教起学来也贼认真,寒暑假礼拜天啥的,常把学生整家来免费补课。可有耐心了!”

“我先前还以为他光是个溜须匠子呢。”

“谁会溜须也不如这个孙校长,以前老往我哥家跑,今年送点这个明年送点那个,我哥可烦他了。”

“当官不打送礼的,烦归烦。他叫啥名?”

“孙成栋。你瞅他那个熊样,就爱围着女人转悠,整个一破鞋头子。”听了他的话,叶立秋暗笑起来,感觉他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编排那个孙校长的。

俩人走到院子里的一个圆形花坛边坐下。“咔”一声,左林在黑暗中折下一段身边的花枝叉子。“我八成够呛,要知道能给这么多名额,早像你似的多看点书就好了。”左林后悔地说。

“我也不一定能考上,闯闯大运吧。”叶立秋看一眼黑影子似的左林。“你说你费这个劲干啥,你哥那么有权,干点儿啥不行?”

“切,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他掐着眼珠子看不上我,就好像我不是我妈生的似的。”

叶立秋抿嘴偷笑了一下。“你现在教啥科目呢?还是《生理卫生》吗?”

“还能让我教啥?一点光借不着,考啥都不考它,只好报了物理。”

“嗯,你教的课和你报考的科目不一致,是有点亏。那你大专学的是啥科呀?是物理吗?”

“不是。是个什么农业函授大学的。一个破纸壳子。”

叶立秋知道,那是中心校统一给办的,朱村来的大专证也是那次一起得到的。

“你们的大专证来得真容易,哪像我又考又学,折腾好几年才到手。”叶立秋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你还没晋上中二呢。咋打算的?”

“我来年就能晋上。你打听这个干啥?转不上正,屁用没有!”

两个人在院里转悠了一阵子,回屋发现他们四个人又大呼小叫地煽起扑克,想看书是不可能的。终于熬到他们散场了,高翔云回了自己房间,剩余三位不管三七二十一,扒光衣服就躺下了。叶立秋拿起了放在床头上的一本英文画报。这是他和左林一起出去吃晚饭时顺便从报刊亭子里新买的。左林也翻开一本语文复习资料看起来。他俩刚看了没多久,就从姜老师那里传来打呼噜声。他不光呼噜声越来越大,有时还哼出长声弄得嘴里直响,像是很享受地嚼着还残留在牙缝里的美味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左林气得直翻白眼。他活动着嘴唇不出声地骂了一句什么,见叶立秋也无心看下去,他回手“啪”一声把安在门旁边的电灯开关给闭了。屋里立刻一团漆黑。

第二天,他们准时走进各自的考场。等考卷发下来,叶立秋一看,这上面的试题难度并不大。这次考试除他个人选择报考的英语之外,还有三个必考科目:语文、数学和政治。

上午考第一科,叶立秋提前十分钟交了考卷。离开考场后,他独坐在第二高级中学的讲台边上等待考下一科目。

他抬头望向北边教学楼上方,在那片湛蓝的天空里刚刚聚集起两朵一大一小的白云。现在,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考分,只是很忧虑政审之类的事情。

第一科考试结束的时间到了,伴着长长的铃声,王尚侨和左林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大门。叶立秋忙起身朝他俩迎过去。

“都出来了。你们俩考咋样?”

“答的不理想。我老犯困。那个死胖子昨晚呼噜一宿,我根本就没睡好。”左林垂头丧气地说。

“我答的也不行。”王尚侨说话的时候,眼神回避着叶立秋。

“你还能不行?题不深呐。”叶立秋诧异之后又为无意中贬低了左林,瞅了左林一眼。

“题倒是不深,可是我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到现在脑袋还疼呢,浑身都酸了吧唧的。你们都不知道,我昨晚半夜还起来吐了一阵呢,要不今天更够呛。该着我倒霉,偏偏碰上他们几个。我跟你们俩不一样,都是当领导的,不陪他们不对劲儿。跟他俩一起摊点饭钱倒是没啥,你说他妈的,把正事给耽误了。要不是有马校长媳妇,我才不尿他们呢。”

“他们还想叫我去呢。高翔云,她是个屁呀!”左林说完又“呸”了一声

叶立秋本以为接下去他们会问他考得怎么样,结果谁都没有问的意思。王尚侨的眼睛只是一个劲看教学楼门口。谁都没想到,那三个人竟从校园大门外边走进来。王尚侨见了立刻变换出一副笑脸迎过去。刚才还骂不迭声,转脸就笑起来,变化之快令叶立秋忍俊不禁。

“你们仨没考啊?”还没走到近前,王尚侨就抢先说话了。

“考了。”孙校长答道。

“考咋样?”

高翔云抢过话声音夸张地说:“考挺好,不一会儿就答完了,就是不知道都写了些啥玩意儿。”说完,她开始哈哈大笑。王尚侨他们几个也都跟着笑起来。

叶立秋对黑胖子姜志远老师有了好感,他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左林随后也跟过来。

“你们都回来了。姜老师也回来了。”叶立秋开口道。

姜老师瞪起老牛似的大眼睛审视着叶立秋,语气慢悠悠地说:“回来了。不回来也不行啊,还得接着考呢,没有答卷,怕局里找麻烦呐,哭天喊地给的机会,哪儿敢呢?这年头儿人家嘴大,我眼珠子大白费,不好使。”

想不到他说话还挺幽默,几个人都一起笑起来。

说笑间,铃声再次响起。他们随着人流又都走进了教学楼……

半个月以后,叶立秋接到中心校给他的通知,说他考上了,叫他回家做好准备,明天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参加体检。通知是王尚侨带回来的。他哭丧着脸说他只差1.5分没取上。他参加高考那会儿,每次也都是只差一点点,直叫他甩大鼻涕,轻生厌世。这一次,命运之神又朝他做了一个讥讽的鬼脸;如果考试前夜他务实一点,不去陪他们喝那顿酒,继而精力充沛地参加考试,或许就不会叫这1.5分挡在红线之外了。他说左林考得更糟,扒拉杆子不搭边。

叶立秋听说自己考上了,惊讶地立起耳朵,抻脖子瞪眼,撇下书本向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头上的天咋那么敞亮,那么蓝!好似要把他发飘的身体吸上去,飞向巍峨洁白的云端。阳光怎么那样明媚,连他的五脏六腑都给照亮了!大地上的植被好鲜润啊,都泛着莹莹的绿光,像是要把他融化到里面,一起荡漾开绿色的涟漪。多么脆嫩又馨香的气息呀!他肺叶膨胀,呼吸畅快,直想大吼大叫。奔跑中,他兴奋得快要手舞足蹈了。

在市教育局里,除马校长外,叶立秋又见到了那三位同乡。马校长满脸喜气。“这次全乡一共转了四个,你是唯一一个免试之外转正的。”他高兴地把手伸过来,“祝贺你啊。”这一握让叶立秋更加异样地感觉到,转正对一个民办教师来说有多么不寻常。曾经对他不冷不热的三位同乡也朝他伸出手来。还没跟他说过话的高翔云问他家是哪里的。得知他是沙家屯的,眼神钦佩的瘦校长说:

“我媳妇以前就是沙家屯的。”

“你媳妇?我怎么没见你去过?”

瘦校长表情犹豫,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先前的老婆没了,后娶的这个。”高老师说。

“她叫啥名啊?”叶立秋又问。

“冯婉菊。”高老师挑着声音抢先替他回答道。“可漂亮了!以前肯定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呵呵呵、你别多心,没说你是牛粪。”她的笑话把瘦校长说得快要不好意思了。“我告诉你们吧,他可捡大便宜了,还跟过来一个小花狗,一下子娶了两个。”

叶立秋却没因为她的逗趣笑起来,只暗自一惊:冯婉菊又嫁人了,这个孙校长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她喜欢有文化的人,命运还真就满足了她的心愿。只是她今年虚岁才三十八,孙校长看样子都有四十五六岁了,年龄上多少有点不般配,相貌也不如人意。细想,叶立秋又觉得她并没吃啥大亏,一个没啥文化的农家女能找到当老师的,况且他还转正了,可以跟他在一起过上宽裕日子,她该知足了。人活着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

说笑中,叶立秋发现高翔云始终不和马校长说话,对待丈夫不光眼神回避,脸色也特难看。事后他从别人那里知道,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并不好。想起马校长遭受的冷待,他暗自感叹,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其实最叫人同情应该是牛粪——给了鲜花滋养和陪衬,还要受到嫌弃!

他们四个人跟在马校长后面,一路说笑着来到讷河市第一人民医院。所谓的体检多半是走走过程,只要不查出重大传染性疾病,没有哪一个医生会认真到在关乎别人命运的时刻落下招人唾弃的骂名。体检过后,马校长把他们领回到市教育局的一间会议室里。这里聚集了来自各乡镇的三十多个选招合格教师。局里的工作人员交给各中心校长几张表格。等马校长把表格转发到他们手中,叶立秋才知道那是一份《国家干部履历表》,是只有国家公职人员才可以填写的表格。

直到这一刻,叶立秋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虚幻的。多年的渴望终于变成现实,他真的转正了!

没有欢呼大笑,没有痛哭流涕,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自己就成了公办教师?他头脑里的记忆一阵阵出现残缺,填写表格的时候,连自己的生日都要确认一遍才敢落笔。写出来的字也带着激动和惶惑不安的形迹,要么毛手毛脚,要么呆头呆脑。转正一直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此刻终于实现了,但他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是高兴得脑袋出了毛病?还是心安到一松懈下来人就傻了?

从教育局里出来,他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他坐在了靠右窗户的位置,直到汽车驶出市区,奔驰到乡村公路上,他的脑子里还在胡乱想很多事。

他想到了白兰。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如果她知道他转正了,一定会高兴得愿意为他唱支歌。他提出要求,她还会给他单独跳起舞蹈吧?想着想着,他无声地笑了。没多一会儿,他的眼角又流下两行酸楚的泪水,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俩人离得那么遥远,她想象的情景完全不可能发生。

汽车跑得真慢啊!到了家,要是有个可爱的妻子,能让他紧紧地抱进怀里,俩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那该多幸福啊!

对于素珍,他有拥抱她的愿望,但却不敢随意冲动。他担心她会毫无热情地推开挣脱出去。一想到妻子的冷漠,他心里开始感觉空虚,眼神失落地看向车窗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