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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春风得意

迎来开春,龙泉村搞了一次招聘民办教师的考试。缺教师的原因是赵千枝果真一咬牙一跺脚,到天津市郊区走街串巷干起了收废品的营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光一个暑假他就净赚五百多块。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五百多块钱!无论公办还是民办教师,虽然工资涨了许多,可是一年到头能挣到几个五百啊?叶立秋想:老有人在报刊、广播里嚷嚷大学教授的收入不如收废品的,也许收废品真的很赚钱。

这回村里招上来的教师是个男的,名叫丁力功,刚从讷河市第一重点高级中学毕业,是村长姐姐的儿子。

正式开学后,大家议论起赵千枝辞职的事,李彩凤说暑假里赵千枝媳妇曾经去她家找过她,求她帮忙劝劝他别走。她去了,结果怎么说都不起作用,他就认定民办教师是干不长的,说连城里工人都有主动下岗不干的了,而且越来越多,他们还是有国家公职的呢,一个破民办老师有啥舍不得的,他走得很坚决。不过,他媳妇后来又对李彩凤哭诉说,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躺在被窝里抹了半宿眼泪,说舍不得他教的那些学生。

丁力功顶替了赵千枝。叶立秋每每看到赵千枝坐过的那个位置,心里总会空落落的,老感觉屋里像是缺少了什么。那种感觉很怪,说不上来,却叫他心里很郁闷,连入秋射进屋里的光线看着都那么没有力气,又那么寂寞;办公桌上的钢笔水瓶、粉笔盒、摞在一起的作业本、墙上的各种挂件,色彩全黯淡下去,好像一切都和他拉开了距离,都要分崩离析,一切都很没落,昏昏然直叫他打不起精神来。

叶立秋的心情是那么沉重,周六下午正常放假,本应该往西回家的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穿过龙泉屯,来到龙泉泡边上。这里的夏季依旧绿树成荫,花香四溢,鸟鸣啁啾。他站在水边,呆呆地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这里是他和白兰曾经一起站过的地方。想起她,他开始恨自己:干嘛不听她的话离开这里呢?这里还有希望吗?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抬眼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上分布着几处一丝丝的流云,正像他此时愁长的思绪。

在刚刚过去的暑假期间,他参加了姚强和季梅的婚礼,不久又拿回了大红烫金字的大专毕业证书;高兴之余,一想到回家,他又没了精气神。于素珍变得始终对他热不起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感觉回家还不如上班有意思。哪里想到,赵千枝一辞职,他上班的热情也很快跟着凉了半截。忙完了麦收,沙家屯里的街道旁,房前屋后到处伫立起溜圆的麦垛。他不愿意见人,一有空闲就拿上一本书钻进比房子都高的麦垛空里,铺上黄色的麦秆,半卧在上面看书。麦垛里的醇香气息倒也叫他悠然自得。

半死不活的时光捱进九月份,叶立秋接到一封季梅的来信。她告诉他,姚强考上了研究生,已经去北京市的高校里报道;讷河县改市以后,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公办教师,又是有大专文凭的党员,她被抽调进了市政府,在党校里上班。她还是教课,但现在讲课的对象都是党员干部。他心里暗自为姚强和季梅高兴,可在于素珍面前却不敢流露出来。为了不叫妻子起疑心,他特意把信拿给她看,她往旁边一扒拉,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和我有屁关系!”

从那以后,在讷河市电视台播放的当地新闻节目里,他偶尔还会看到季梅的身影。她要么是坐在讲台上给干部们传授政策理论课,要么就是在会场给主席台上的市领导送文件。他几次想把季梅指给妻子看,但都忍住了。

叶立秋心里苦闷的时候会把脑袋扎到书堆里,对别人的闲言碎语,对妻子的抱怨,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要不然就躲进他家房子后面的树林子里,徜徉漫步,观山望月,闲觅鸟语之声。农忙了就闷下头来,挥汗如雨地干活。他还有一个解闷的方法,就是用录音机放盒带。白兰送给他的歌带还在,已经叫他播放得有点脱磁了。他喜欢听音乐。钢琴的振奋,小提琴的细腻,大提琴的深沉,小号的悠远,葫芦丝的风情……无不叫他着迷。但于素珍不喜欢,俩人经常为此发生争执。他听钢琴曲,她会说:“别听了,叮当乱响。”他听小提琴曲,她又阻止说:“什么玩意儿,吱嘎吱嘎的,闹死心了!”他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像老牛拉破车,赶到哪里拉到哪里,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终点,活得又累又盲目。

叶立秋也幻想着叫于素珍理解他的喜好,就把上高中时写的日记挑出来一本交给她,说这都是他用心写出来,看完就能明白他为什么老有那些“好高骛远”的想法。她接过去看了没多久就讥笑着把日记本撇到炕上说:

“不看了,没意思。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加天真,要不就是昨天下雨了,今天晴了,再不就是早上拉几泼屎,晚上撒几泡尿,跟小孩子叨叨话似的。”

“什么话嘛,还当老师呢。你想叫我出人头地,又不许我尝试,不知道你想干啥?谁还不行有点理想?”

“理想,理想,得往理上想。你那是瞎想烂想。你想上天,上得去吗?”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我不会钻营嘛。”他的热切期待换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

越郁闷越添事,一九九四年春季一到,中心校就把设在村级学校里的初三全都撤并到乡里去了。贾玫英也随即被挑选进了乡级中学。

照这样撤并下去,下面的教师编制就会多起来,民办教师还有出路吗?叶立秋的心情越来越灰暗,他时常看着办公室北墙上新贴出的《教师法》发呆,心想:说不定哪一天它就和自己没关系了。那种大势已去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的心头。

人生命运多舛,在这一年的春季里,李彩凤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不幸去世,她哭得死去活来。

相比之下,郑敬仁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一年一度的全乡春季运动会到来的时候,他被村干部抽调到村上组织的篮球队里,准备参加乡政府主办的篮球比赛。球队指导、大先锋和领队都由他一人兼任。训练地点当然是选在龙泉学校的篮球场上。正式比赛那天,全乡各单位都集体放假,每个单位都必须按要求派出一部分人去现场围观叫阵,以表示对这项运动的热心和大力支持。龙泉村村干部为表现出对乡领导指示的大力配合,特意动用村里的大胶轮拖拉机,把所有的村干部和教师都拉去了。

球赛地点设在乡政府后院的运动场上。运动场东西两边都是居民区,北边是大片已长出秧苗的耕地。场内靠西侧设有两个篮球场地,两副篮球架子都是南北对立的。

比赛开始,龙泉村去的观众当然最关心本村球队的输赢。郑敬仁带领的球队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赢了一场又一场。他本人表现得更是出彩,带球虚晃越人的迅猛,有力突发的弹跳,篮板得分,翻身,勾射,防守,敏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经常博得全场观众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可是就在大家看得起劲的时候,后解放村有个队员输急了闹情绪,得到篮球后忽然拉出抛铅饼的架势,嘴里骂了一句脏话,反手狠命地把球朝西扔去;篮球高高地越过观众头顶飞向场外。

郑敬仁见了,拨开人群就快速追去。那个篮球刚好朝一户居民家的南大门滚去,他跑到跟前伸出左手去抓球。突然,敞开的大门里毫无预兆地窜出条拖着铁链子的大黑狗。那条狗前爪抓破地皮身子一耸一耸直朝他冲来。

恶狗狂叫着凶猛扑来的那一刻,观众群里立时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郑敬仁一闪身,去抓球的大手从下面一把抠住黑狗的脖子,随即转身抬腿,一下骑到狗背上,抡起右拳头对着黑狗软肋,一拳接一拳狠砸下去,直打得那条黑狗一声接一声惨叫。等护卫场地的乡派出所民警拎着警棍赶到时,他已经从狗身上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它没咬着我,要是咬着我了,我非捶死他不可。”郑敬仁左手握着右手腕子对民警说。

闻声追出来的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粗壮的中年汉子。他愣在门边,惊讶得竟然忘了心疼他的狗,只顾滚动着两个眼珠子发怯地看郑敬仁。

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再看那条来势汹汹的狗,这会儿正断续发出痛苦的呻吟,两个前爪子匍匐着,嘴巴伸出去贴在地皮上,两个八字眼流露出悲哀难堪的神色,那副服软求饶的赖皮相,看得人又恨又想笑。

民警先是叫主人把两条后腿发软的狗拖回去,然后驱散了人群。

那个篮球还滚在一边,好像它上面有了某种威严,郑敬仁不来拿别人就不该去碰它一样。他抓起篮球往回走。观众们跟着他返回运动场地时,有人一边走一边打听他的姓名,尤其是那位年轻警察,上一眼下一眼,对着他看起来没完。

比赛继续进行,那个扔球的队员早被乡干部撵出场外,取消了参赛资格。

两天以后,龙泉村代表队获得冠军。然而郑敬仁打狗的事却成了比赛后的街头巷议。一个星期以后,乡派出所所长乘吉普车来到龙泉学校办公室,先是和教师们闲谈,知道了哪个是郑敬仁,就跟他打听他的家庭情况,末了告辞出门钻进车里,喇叭一响,走了。

柳丛彬打趣郑敬仁说:“他老愿意和你说话,不会是看上你,想拉你去当警察吧?”

“净瞎扯,”郑敬仁不以为然。“要改行我就当干部去,穿一身黄皮算啥玩意儿?”

“你别心口不一。真叫你去的时候还不美出鼻涕泡来。”于素珍半开玩笑地说。公办教师不仅有脸面,还可以任意调动改行,叫人羡慕也招人嫉妒。

所长走后第五天,一纸调令,郑敬仁果真被调进派出所,穿上一身橄榄色的89式警服,一转身成了一名形象英武的人民警察。

爱说俏皮话的金怀礼感觉事情来得有意思,他对柳丛彬笑道:“嘿——这年头,谁会想到做梦娶媳妇还能变成真的呢?”

柳丛彬嬉笑道:“嗑瓜子磕出个臭虫,咋的都不是个正经仁儿。”

“也不能那样说,你们都不知道,彭校长死后,他越想越后悔,心里自责的过不去。前年清明节,他特意到彭校长坟前烧了一些纸,向彭校长鞠躬道歉。他不叫我说出去,怕人说他是老和尚蒸螃蟹。”杨飞岳一边卷纸烟一边说。

大家都神情意外地看杨飞岳,又问老和尚蒸螃蟹是什么意思。他讲出了下面的小段子:

说有个老和尚买来些活螃蟹,拎回寺院放进笼屉里,烧火一蒸,螃蟹开始撞得笼屉啪啪直响。老和尚立刻慈悲心发作,双手合十,表情万分痛苦地闭上眼睛,朝着笼屉鞠身念道:阿弥陀佛,熟了就好了,熟了就好了。

大家听了笑起来。叶立秋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吧,能良心发现就好。再说,彭校长也简单粗暴了点儿。”

人的思想感情太怪太不好琢磨,在一起的时候,要么没感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么爱恨纠结,貌合神离,甚至勾心斗角,一旦有一天分开了又会失落地留恋许久。郑敬仁的调离加重了龙泉学校办公室里的清冷气氛。

叶立秋真希望学校上空豁然风云骤起,电闪雷鸣,一下子撕开蒙在他心头的压抑。然而事情的出现和发展总是和他的愿望相反。新一轮的教师晋级活动又开始了,他心里太厌恶这种活动,感觉跟偷鸡摸狗差不多。

王尚侨正能量不低,歪点子也不少,从他解决劳模之争中就能看出来。过去并不怎么受人关注的劳模,因为晋级的关系开始成为教师们明争暗斗的焦点。面对这种叫各个学校的领导们都感觉很棘手、令他们头疼不已的事,张柏涛把决定权推给了王尚侨;可是王尚侨不但没有怨气,反而喜不自禁。他处理得很轻松、很圆滑、很有人情味儿。他的办法就是,谁为晋级活动得欢就把劳模给谁。但是,不能白给,得到劳模的人必须要摆上好酒好菜,请大家痛快地吃喝一顿。多数人都去吃了,谁好意思明面上拒绝;吃了人家的嘴短,只能把不满憋在心里,嘴里还要顺情说点好话。除此还能说什么呢?

王尚侨不简单,对大小气候都摸得很准。

为了晋级,杨飞岳到处送礼,暑期评选劳模时,王尚侨劝说大家把市级劳模让给了杨飞岳。他说把劳模给了没准备,晋级没希望的人,既没大用处又白瞎一个晋级筹码,不把劳模给他不合情理。杨飞岳答应请客。他家的房子太小,安排不下,借学校桌子的便利,还有女教师们帮忙,他把酒席摆在了学校办公室里。酒席安排得很丰盛。胡吃海喝一通以后,人人面目扭曲变形;办公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在虚幻里游移错动。被搅乱的神经混合在烟酒的气味儿里抽搐、在惶惑中飘飞。喝醉了酒的柳丛彬抑制不住冲动,忽然一挺脖子,故作惊讶道:“我说老杨,你们可把人坑苦了,送了那么多香烟,都是成条的,听说那些得了癌症的都抽过这种来路的香烟。”

叶立秋在晋级上表现得很低能,于素珍气恨地骂他:“被窝里你可有精神头啦,一提这事,就跟拉你去上吊抹脖子似的拧劲子。”提到她自己晋级的事,她又说,“有你在,让我出面,你好意思吗?”叶立秋心里还有很强的抵触情绪,不愿意低三下四,到处媚笑着求人拉选票。王尚侨回想当初被于素珍瞧不起的情形,背地嘲笑叶立秋是个不识时务的大傻瓜。他的话最终传到了于素珍的耳朵里。他也希望如此。于素珍眼神里对他的赞赏,对叶立秋的日渐冷漠,早被他看在眼里了,他无法不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