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都市现实 > 一抹紫色的记忆 > 第二十九章、一笔糊涂账

第二十九章、一笔糊涂账

暑假后李彩凤生下个男孩儿,休完三个月产假就上班了。因为她家离学校所在地不算太远,孩子幼小,按照以往的惯例,学校领导准许她在没课的时候随时回家给孩子喂奶。她每天都要骑上自行车子往返一两次,虽然天气已经寒冷,但她依旧风雪无阻。她的身材比于素珍丰满一点,奶水很旺,双乳经常是隔着棉衣都胀鼓鼓的。随着孩子日渐长大,李彩凤回家的次数慢慢减少。赶在春忙家里没人替她照料孩子的时候,她干脆就抱着孩子来上班。孩子闹着要吃奶,她就在座位上左手搂抱着孩子,右手解开怀一边喂奶一边用腾出空的右手备课写教案,还时常在孩子细嫩的脸蛋上极幸福地吻一下。大家这个时候看到的李彩凤只是个可敬的母亲,她完全没有了做姑娘时的羞怯。男教师们也多半都会忽略她还是个很性感的女人。

进修两年期一满,李彩凤就正式转正了,工资每月六十多元。

李彩凤都转成公办教师了,作为校长的朱村来连正式民办教师还不是呢,讨要编制的事还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一到发放工资和民办补贴的日子,他就怏怏不快地躲在校长室里不出来。

终日神色抑郁的朱村来大概自己也知道总该找点事做才好。等到天气暖和得可以施工了,他开始忙三火四地张罗为学校立旗杆,搭讲台,修花池子,栽柳树,建围墙,购买这样那样的体育设施和器材。他除了到乡财政求助和到村上支取资金外,还从葛向阳手里一笔一笔往出拿钱。据葛向阳后来说,他要钱的时候,有的给出了收据,有的则说等买完东西拿到发票再回来结算。

经过半年的操办,原本就绿荫环抱的龙泉学校,外貌一下子又格外添彩,来个整体大改观。除了新旗杆、水泥讲台、一人高的红砖围墙、窗前的花池子,还在操场的东西两边各设立了一个篮球场。四个球架子都是用三角铁焊成的,篮球筐下的彩色球网在微风里轻轻飘摆,在充满绿晕的校园里甚是好看。最东边空闲的教室里还添了两个乒乓球台。据张柏涛去中心校开教导主任会回来说,外校的校长主任们可羡慕龙泉学校了,说朱校长真有本事,半年不到就干出了他们多少年都办不成的事情,朱村来哪里是校长啊,那可是他们想请都请不来的财神爷呀!龙泉学校在乡里又容光焕发一回,乡干部表扬,村民们称赞,朱校长自然是美不胜收。

当学校需要购买办公用品的时候,葛向阳却拿不出钱了。或许是疑心学校里的钱咋这么不抗花,朱村来从葛向阳那里要来账本说看看。此后不久他忽然像换个人一样,俩眼放光地来了精神,探着肉乎乎的脖子开始东奔西走,谁也不知道他又忙着干什么。

一天上午乡经管站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走进欣欣向荣的校园,不是来参观的,更不是来指导财务管理工作的,而是来跟葛向阳要账本的,也就是葛向阳自一九五年秋季接手以来的所有账本。他们说是例行检查。临走前,他们闲聊似的问葛向阳,去年春天家里是不是新盖了座一面青的房子?冬季是不是刚给儿子办完婚事?葛向阳一一回答说是。俩人听完彼此对视一眼就起身告辞了。

朱村来跟葛向阳要帐本,看过以后像打了鸡血,神经错乱似的彘突乱窜;他们也来跟他要帐本,问话驴唇不对马嘴。敏感的边德明又把脖子抻长了。

三天以后,两个查账的人又来了。他们说经过查对发现账目有问题,收支不平,差四千块钱查不到去向。葛向阳脸上的黄麻子一下都变成了红麻子。查账的人叫他好好想想,看能否回忆出有什么该报销的单子忘下账了。他俩等得很耐心。葛向阳连着抽完三棵旱烟卷子说,以前的帐他实在记不清是咋回事了,他承认自己对工作不够认真,可是最近的钱大多是朱校长花的。查账的人问到朱村来时,他喊着说你别诬赖好人,账目不对跟我没任何关系,也不记得有先支钱后补收据的事。查账的人问葛向阳这事该怎么办好,他垂头丧气地答应用自己的钱把亏空给补上。

查账的人走的时候态度依旧温和,除了同意葛向阳把亏空尽快补上之外,没再多说一句话,教师们也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葛向阳补上钱以后,查账的事就无声无息了。当有人打听查账一事的时候,朱村来说:学校没有保险柜,葛向阳管钱又管账,平日把学校的钱带回家,和家里的钱混在一起花,天天都喝得迷迷糊糊,工作拖拖拉拉,该及时下账的不下,日子久了说不清楚就瞎写烂写,谁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新春开学不久,左副乡长和马校长突然一前一后走进龙泉学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葛向阳是管后勤的,招待客人是他份内的事,他忙里忙外地拿烟备火,沏茶倒水,热情地招待着两位领导。一阵闲谈之后,马校长让朱村来把教师们都招进办公室,说有件重要的事宣布。

教师们很快都回到办公室里。被领导占去座位的郑敬仁和左林找来长凳靠北墙坐好。左副乡长看一眼马校长,马校长说还是由左副乡长宣布吧。左副乡长先扫视一遍室内,像是在找一个什么人,然后说道:

“葛向阳可是多年的老教师了,我真都不忍心开这个口。可是有人一再向县上揭发,我们不来又不行。人家声称葛老师贪污的钱都是学生的学杂费,是农民来之不易的血汗钱,钱虽不是很多,但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性质恶劣,在社会已经引起公愤。上边对贪污、挪用公款的行为,不管你是何种理由,从不手软。虽然葛老师能主动把钱给补上,但是亡羊补牢也不能改变违反财经纪律的事实。经乡党委研究并报请县教育委员会批准,决定将龙泉学校的葛向阳同志清除出民办教师队伍。”

教师们一听全把眼睛瞪得老大,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马校长脸色阴郁,一缕蓝烟在他的指间袅袅升起。坐在领导们身后的葛向阳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只是木然地看着朱村来,眼珠偶尔移动一下;朱村来却扭脸看着窗外的操场。

马校长扔掉手里的烟头,转过身去侧视着葛向阳。“希望葛老师回家以后能振作起来,勇于面对现实,搞好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困难就吱一声,中心校能帮助解决的,尽量解决。作为老教师,老同志,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痛心。”

领导们宣布完上级决定,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地走了。朱村来送走领导回了校长室,其他教师都还坐在椅子上默然地陪伴着葛老师。木已成舟,一切无法挽回,葛向阳怔在座位上如同蜡像一般。

在众人无奈、同情、复杂的目光里,呆坐许久的葛向阳像刚恢复知觉似的开始活动身子,伸手拉开他办公桌子右侧下面的一扇小门,从里边取出一把老旧的二胡。他抬起左腿架到右腿上,把二胡支在左腿上,开始拉响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北风吹;这是芭蕾舞剧《白毛女中的一个很有名的曲目。他微闭着眼睛,拉得很激情。

看着葛向阳没有表情的麻脸,听着他拉出的时而激扬、时而低回沙哑的二胡声,叶立秋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此刻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是后悔?自责?愤怒?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很留恋自己的这份工作。又或许他明白,即使不犯下眼前的错误,这一天也是早晚要到来的;因为他的岁数已经超过了上面规定的转正年限。

一曲终了,他的眼里已经溢出两行泪水。这泪水又顺着他的麻脸,弯弯曲曲地流到他的嘴里和他的脖子上。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二胡,当年他就是靠着自己会拉二胡,善于搞文艺宣传才进了学校当上民办教师的。

“葛老师,别难过。干啥还不吃口饭呢?”郑敬仁先开口安慰道。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早晚也都得回家种地去,自己啥水平还不知道吗?回家种地那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赵千枝言语懊丧地说。

看着这位老大哥一样的人,大家眼里既有迷惑不解,又有许多不舍和失落。

葛向阳手扶着二胡开口道:“啥都别说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

他说完起身朝门外走去,手里还紧攥着那把二胡。教师们一直把葛向阳送出了校园南大门。朱校长也表情不悦地出来送行。众人注视着他有点驼背、斜肩的身影走上了那条弯曲的小路,默然消失在了枝条刚刚返青的松树林里。

葛向阳被辞退以后,他一直对人说他冤枉,他被朱村来给坑了。这件事到底和朱村来有啥关系,没人说得清楚,然而他的表现确实有点可疑,后期有人听说,当他忍不住自己,再次急不可耐地提起民办编制的时候,马校长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

无风不起浪,在葛向阳接手管理学校财务工作之前,金老师也是一手管钱一手管账,多少年来没差过一丁点儿。葛向阳公私不分,工作拖沓,把自己弄了个不清不白,最终走向崖边险地,坠入了人生谷底。自从那日离去,他的脚再没踏进龙泉学校半步。一年以后,他抑郁悔恨成疾,死在了他家低矮破旧的草房里。他死后时隔不久,事实真相就出来了。他妻子在提到她儿子的婚事时,对人哭着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丈夫生前为给儿子盖新房、操办婚事确实挪用了三千五百元公款,多出的那五百元亏空差在哪里就说不清楚了。他们本打算一家人省吃俭用,攒出钱来暗中慢慢补上这笔账的,万没想到被人提前发现了。他们只好靠到处借高利贷才把这个窟窿给堵上。

葛向阳被辞退了,谁来管后勤呢?朱村来看中了杨飞岳。有了前车之鉴,杨飞岳很不情愿,但面对领导分配工作,他不便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强行推脱。最后他提出一个条件,管后勤时只兼现金员,学校必须再设一名会计管理账目。朱村来同意了,他把会计工作安排给了柳丛彬,并答应每年给多加点工资。

终于有一天,一心想得到民办编制的朱校长,按照马校长专门给他个人的通知,满怀期待地去了中心校。礼早就送到了,葛向阳一被辞退,空编也有了,能不能得到编制呢?按说应该没问题,办这种事,他可是很有一套的,用他的话说“有钱能使磨推鬼”。然而他带回来的却是满脸愁云,一进校门就钻到校长室里,许久没人见他露头。

“这个猪又郁闷了,准是为中心校让他教课的事。”边德明神情得意地说。他背后总管朱村来叫猪。

“你咋知道的?”叶立秋问。

“切,这不是不明摆着的事儿吗?这些年中心校一直要求校长必须兼课,现在又要求有中学班的必须教一门中学科目。他当校长这么长时间一直啥都没教,还能老惯着他!”边德明朝门那里瞅一眼。“就这头猪,别说教中学,小学课能给讲明白就不错了。”

“啥都没教过,还什么朱校长?脑袋胖得像个球,我看叫他猪头小队长还差不多。”柳丛彬笑道。

边德明说的没错,马校长通知他去中心校,并不是为民办编制的事,而是要求他必须按照上级的统一规定教一门中学课。这下他为难了,教个小学副科还能应付,教中学?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他闷坐在办公室里,一只脚趿拉着鞋子,另一只光脚支在椅子面上的裤裆前边,把报纸推到桌边,一愣就是老半天;即使出了校长室,也是垂下眼皮,嘟噜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像个丢了糖球的孩子。

朱村来现在该知道,这个校长不好当噢,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轻而易举。不光校内的老师们不在乎他,社会上的老百姓也不比从前,原来那些见了他毕恭毕敬,书记长书记短,不笑不说话的人,如今都跟他瞪起眼睛,对他这个校长公开指指点点,今天说学杂费收多了,明天说放学太早了,后天又说你们天天躲在屋里打乒乓球,班级管理太乱了。家长们动不动就到学校里来闹一通,对他们动横的不管用了,一个个瞪起眼睛来硬得跟玻璃球似的,比他的还大呢;说软的没人听,老师们又都在一边看笑话。提起这事,他丧气得很,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我说鸡蛋是扁的,没人敢说是圆的,现在?鸡蛋里挑骨头不说,连光溜溜的蛋皮都要吹毛求屁疵!”

叫他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他一直想要的民办编制,至今没有得到。以前推说没有空编,现在有了,又说上边扣着不给。礼,他没少送,马校长照收不误,可就是拖着不办真事儿。

对中心校要求他任课的事,在没法推脱的情况下,他只好选了初二历史,硬着头皮进了班级;说是讲,实际上就是挑他自己认为重要的内容,让学生在书上标记下来,然后再死记硬背。这样的授课方式肯定要引起学生不满,渐渐地他在学生中的威信也大打折扣,课堂纪律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有学生找茬起哄,搞得他每次上课之前都先腿肚子抽筋,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进班级。朱村来在学校里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昔日发福的脸面也跟着灰暗下来。他甚至后悔地对人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继续当我的书记了。”

龙泉学校的校长虽然是朱村来,但日常业务工作大部分是由张柏涛主持的。朱村来这个校长当得貌似很自在,实际上却很没面子。他自己也觉得挺难堪的,表情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自信,时常不自然地流露出苦笑。

屋漏偏遭连天雨。朱村来遇到的难处还不止这些,最近上级又来新指示,要求中学教师必须参加进修,最终拿不到大专毕业证书的将被逐渐辞退。作为有中学班级办学点,又教着中学科目的校长,朱村来当然应该参加成人高考,并拿到大专毕业证书,问题是他只念到初中毕业,而且没参加过中级函授学习,累死他也不可能得到大专毕业证书,除非造假。如果上级较起真来,拿不到大专证书,别说当校长,连编外民办教师的身份怕也要保不住。朱村来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想当初,他只把校长看成是个可以颐指气使的官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麻烦,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