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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仲夏之夜

夏侯杰身体孱弱、气虚无力,是因为在冰河之中冻坏了身子。夏侯杰阉然不举、不长一毛,也是因为在冰河之中冻坏了身子。

这些事情,虽说并不能怪夏侯潭,可他却把这一切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自己与家人走散了,孩子怎么会被冻坏?如果不是自己受了伤,孩子怎么会跳到冻河之中?甚而至于,如果自己能早点死去,杰儿,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觉得,他的命是夏侯杰给的,他活下去的希望是夏侯杰给的,甚至,他引以为傲的夏侯一族,也是夏侯杰给的。

他亏欠夏侯杰太多了,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品头论足,不管别人如何明嘲暗讽,在他心里,夏侯杰永远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那个能温暖他一生的孩子。

他知道孩子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包括华佗在内的许多神医,都曾给过这样一个论断:物事已经冻坏,相当于冻死了,没有好的可能……

因此,他心里更感愧疚。他总觉得,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补偿他,无论什么,不管怎样。

在夏侯杰说他很喜欢卢家少女时,夏侯潭的心里是有些宽慰的。他想,只要孩子喜欢,那就怎么都行。哪怕娶来当只雀儿养在笼中,陪他解解闷,与他一起度过此生,那也是好的。

可事与愿违,这件事情没有成行,虽说还能勉励强为,但丞相那边,是说不过去的。

夏侯潭皱着眉头,深深吸一口气,随后,他又笑了。

幸亏丞相让他带着兵马赶去宛城,否则,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给夏侯杰一个交代。

等过了明日大典,他就是宛城的监城,刺史一级的人物,基本相当于城主。他的儿子就是宛城的少城主。四面夹缝之地,一个少城主在那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

那时候,他想要谁就要谁,想把谁娶到家里就把谁娶到家里。哪怕,他将宛城所有的美女全都圈在家中,当成雀儿鸟儿养着,也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夏侯潭这样想着,人也已经进了城。今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本来因为许多烦心事挤在一起,酒意阑珊,妄图一醉。不想事情到了最后,竟是一件大喜事,他便更想喝酒了。

他掀开布帘,笑着问道:“眼下是什么时候?”

马车副驾的随从道:“回将军,已在亥时,再有两刻钟,城门就要关了。”

夏侯潭点点头,不想一抬眼,就看到了正在值班的守门将卢忠。

他冷着脸瞄了一眼,放下布帘,就要径直闯过。卢忠却带着人走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胆敢乘车过门,不知道要检查吗?”

夏侯潭心情高兴,不想与他纠缠,就哼了一声,从车内走了出来,摊开手道:“卢将军若要检查,请便。”

卢忠一见是他,心中便十分不快。他命人在车内仔细巡视一番,确定无事,这才摆了摆手,面无表情的道:“走。”

夏侯潭也颇为不爽,但卢忠是卢青青的父亲,他儿子夏侯杰仍对卢青青念念不忘,他也不能做的太过难看。于是,夏侯潭趁着酒劲,就对卢忠笑道:“卢将军,你我虽同为丞相效力,可你在飞虎营,我在虎豹营,一向来往不多。”

卢忠不知他到底何意,便斜眼瞧着。

夏侯潭接着说道:“不过,丞相既然亲笔写下婚书,咱们两家之间的事,想躲也躲不掉。夏某人自信,凭我家杰儿的样貌身份,配你家女儿,绰绰有余。”

卢忠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夏侯潭就骂道:“你少在这里放屁!你那儿子臭名昭著,隔着两条街都能传出几十里远,你还有脸提什么样貌身份。我呸!”

夏侯潭最忍不了别人辱他儿子,他当时就跳了起来,指着卢忠怒道:“你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当她还是冰清玉洁、单纯可爱?你也不打听打听,许都城中谁不知道你卢忠的女儿夜夜,夜夜……”

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着实有些不好听。虽然他已经命人打听清楚了,羿小狐与卢青青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这些东西,没法仔细解释。他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对着卢忠瞪大了眼睛,气喘吁吁的吹着胡子。

可他下面要说什么,卢忠心里一清二楚。这几天来,有关他女儿的所作所为,在许都城中传遍了。尤其是画廊楚馆、青楼妓院,把她女儿与羿小狐的事情编排成好几个版本,日夜传颂,俨然已经成为了某种象征。

他想到这里,心里就没来由的更加恼怒,这一切,自然都要怪罪到那可恨的夏侯杰身上。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惹出这些事端?

他看着夏侯潭,冷笑一声,说出了那句令他大快人心的话:“令公子英俊潇洒、丰神俊朗,当真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翩翩贵公子。只可惜,是个无毛不举的。”

只这一句话,夏侯潭顿时如五雷轰顶,瞬间懵在原地。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盯视着卢忠,问道:“你,你说什么?”

卢忠道:“你不在城内,难怪不知道。眼下许都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夏侯氏的长公子夏侯杰,是个天生的阉党,无毛不举的阉人!”

夏侯潭听到这里,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忽然觉得,似乎有无数把刀子在他心口间扎来扎去。他的头脑在一瞬间就轰的一声,炸了。他的胸肺几乎要被怒气撑破、爆开。

他眼眶通红,面色痛苦,怪叫一声,就从随从手中抽出刀,向卢忠劈了过去。

卢忠看着、笑着,轻轻向旁边一闪,躲开了。之后就回到城门之上,命手下人堵住回廊,不让人进来。

夏侯潭开始大吼起来。他也不破口罹骂,他也不恐吓威胁。他只是提着刀,冲着城楼上的卢忠,张口叫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那郁结在心中十几年的怨气,那因为儿子做不成男人的自责和愧疚,在心中默默深藏了多年之后,终于在今天爆发了。

随从们要去劝,可夏侯潭就像是疯了一般,提着刀,谁劝他他就砍谁。三名随从中死了一人,伤了一人,另一人见状,抬起脚就往夏侯府跑去,只希望能把夏侯渊叫来。

夏侯潭的嗓子很快就哑了,他的牙齿也快要被咬碎了。他心中充满怒气,也充斥着说不尽的怨恨和愧疚。

然而,无论如何,在内心深处,他是十分清楚的:他知道,他儿子的这个秘密,已经保不住了……

怎么会被人知道呢?

十几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就连四处求医时,也一直让儿子遮着脸。只说是外族家里的亲戚,与夏侯氏沾点血缘,并非族中子侄。再者说,就算有人怀疑病人是夏侯家的人,可杰儿在外面有这样一个名声,谁又能联想得到?

到底怎么被人知道的?

夏侯潭一边在心里怒吼着质问自己,一边提着刀向城楼闯去。他知道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对于他的儿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要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所有人,全都杀干杀净,一个不留。

绝不能留!否则,他的儿子就完了!

回廊的军士围了过来,喝道:“夏侯将军,此处乃禁兵重地,将军自重!”

夏侯潭不管,他硬要往前冲。

军士们纷纷抽刀,架起了一座屏障,想以此阻止夏侯潭。

可夏侯潭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几乎已经疯了。

他提起刀,一刀一个,从东城门脚下一直砍到阁楼里。左右看看,不见了卢忠,便又从阁楼里杀到了城楼上。

卢忠还是不见,夏侯潭就提着刀大声吼道:“卢忠,你出来!你出来!”

他仰天大吼,仿佛要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全都叫出来一般。

可卢忠终究没有身影,夏侯潭就站在城楼上四处张望。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东桥大街十字路口、不远处的河堤旁,一群群游客行人,人山人海的,正围成一团,堵住了一个浑身光秃秃的年轻人。

他忽然愣住了。他看到那年轻人浑身是血,手脚不便,蜷缩在人群之中,惊恐的吼着、叫着。

二者相距较远,他听不到那年轻人说的什么,但他看着那年轻人有些眼熟。他就急忙从城楼上跑了下来,向东桥大街的河堤旁赶去。

他越走心里越怕,越走心里越担心,他快步来到东桥大街,发现自己根本就挤不进去。

他大吼一声,“让开!”

可没人搭理。他再次大吼一声,“我是夏侯潭,你们全给我让开!”

只这一句话,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见他一身披挂,浑身带着血光,顿时如惊弓之鸟,全都慌了起来。

夏侯潭没功夫搭理这些人,他挤进路口,挤到人群中央,隐约间看到被推搡到角落里的赤条条的年轻人,下意识的喊了一句:“杰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这个名字,他觉得,在许都城中,没人敢动他的儿子,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他只是觉得那年轻人有些眼熟,多半在哪里见过,不是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就是杰儿的朋友。

可在他话音刚刚出口时,那年轻人忽然抬起头向他看了过来,在二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刹那,夏侯潭几乎要疯了。

他看到他最疼爱的儿子手掌被人切开,他看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温暖他的儿子胸肋被人切断,他看到他浑身赤条条的,不挂一丝,蜷缩在人群之中,任由别人脚踏腿踢而不敢动弹。

在这一瞬间,夏侯潭确实是疯了。他仰头向天,用尽了平生力气,叫出了他这一生之中最为悲拗的怒吼。然后,他提着刀,一边疯砍一边怒吼,一边疯砍一边怒吼,向着他的儿子夏侯杰,奔了过去。

建安二年五月四日亥时三刻,这个充满了梦幻色彩的仲夏之夜,夏侯潭,这位想把一生都献给儿子的父亲,在即将升任宛城刺史的前一天,迎来了他人生之中最为痛苦的第二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