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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侠与丐

今夜青州南明山笼罩的夜色格外的暗,一轮弯钩高悬在天,蒙蒙细雨飘洒在这山林中,被夜风携裹着随漫山林木摇晃。

作为南三州之一,青州民风素来彪悍,以中七州而言,都普遍视之为南蛮者。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不比中原,山峦高耸延绵,却素无砍柴人登山,却是因在数年前便有一窝匪虎踞于此地,他们即无进项,又不事生产,自然是以另一种方式“靠山吃山”。更兼得此山为青州内外出入必经之地,因而紧靠着行些“剪径”的活计,这伙人倒也是获得滋润。

细雨蒙蒙,但这山寨内却很是热闹,高挂的红灯随风摇摆,那位手段高强的匪头穿红戴绿,摆开辉煌的仪仗,附近山头的匪人们来往不停,彼此本是些剪径匪人,却也要学读书人那般作揖道福,嘴中道着“恭喜恭喜”,便奉上了擦去鲜血的金银财物以作贺礼。

祝这南明山最是凶名在外的匪头新婚之喜,竟是一副其乐融融模样。只有那些钱银本来主人,尸首在山峦之中为野兽啃噬,早已经化作累累白骨。

山道之上,还有些稍远山头的小匪们,抬着财物,赶紧赶慢的往山上寨中行进,虽然都是面有苦涩,将自家拿命夺来的财物送与他人,但毕竟形势逼人强,纵然心中千万不愿,脚下却丝毫不敢延缓。

可不是,这一山难容二虎,南明山延绵也有各处匪寨守据各处山道,但彼此素不相通。或是说,因彼此都是匪人,长年做的也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活计,因而向来不素服谁,彼此多因“肥羊”归属自有冲突,打生打死只是寻常事。眼下如此,自然是这场婚宴的主人以强力手段力压南明十三寨众匪,才惹得各寨来贺。

这一行小匪正苦巴巴在山道上行走,却早有几双眼睛盯住他们,那是五六个携刀带剑的青年男女,彼此乃是侠客作扮,眉眼之间皆有难耐不忿之色。

为首之人一对剑眉耸入,汗湿津津的手掌握紧了剑柄,眼见得一群小匪临近,便忽而一声高喝:“动手!”

这几位青年侠客早已经跃跃欲试,闻言自不犹豫,纷纷运起身法自杂木中跃出,手中刀剑在黑夜见闪烁着明晃晃的冷光。

小匪们一时竟是惊慌起来,他们素来杀人劫道,却不曾想便在这自家老巢南明山被人劫了道。因是过来送往贺礼,彼此竟是连刀剑都未带,因而此刻见到这群提刀携剑的男女,竟都有些愕然。

一个小匪头倒是握着柄朴刀,可他一见这伙人来势汹汹模样,自家又是以一敌多,哪里去愿把这鸡蛋碰石头,当下压抑忐忑心情,竟是试图讲起理来,试图唬一唬这群初入江湖的年少轻侠。

匪人们想讲理,侠客们却不讲,那青年男子眉头一挑,扬声道:“无须留情,这山上俱都是些残害无辜者的暴匪,我等舆阳七侠受南明镇刘老爷所托,此厢必定要将他女儿救回!”

真不知,当初那委托他们的刘老爷若是听到这话,是否会一头撞死在这南明山上。

小匪头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又听那男子高喝:“杀尔等,乃舆阳七侠也!”

言罢,七人纷纷上前,彼此手中剑招颇有章法,寒光烁烁之间,已然将小匪尽数斩杀殆尽。

只是等到敌人皆成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山林中,被那夜风一吹,这几位年轻的侠客却忽的齐齐喘着粗气,有二三子竟是俨然弯腰干呕起来。显然,几人竟也是第一次持刃杀人,想来也是平常被长辈爱护,习练武功至今,恐怕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尝到杀人的滋味。

“咳咳...郭知明,你可真是胆怯,看来你们白虹剑派可真是名不其实。”

那是一位俊秀的剑客,本来胃中翻滚的他听到这话,硬是挤出一抹笑容,针锋相对道:“呵,卓汉星你倒是比我能好到何处去?想来所谓灵蛇剑派也不过尔尔。”

几人虽然都是老相识,但都是年少轻狂,彼此相聚初次下山,本就有着一较长短的心思,这会儿竟是你一嘴我一言的吵闹了起来。

为首的年轻剑客却是忍着略微的不适感,正要轻声的说和这二人,忽而双耳微动,目光顿时警惕的瞥向一侧,侧过身来,手掌暗暗的搭在剑柄上,厉声喝道:“谁!?”

“谁在那里躲躲藏藏?”

众人吵闹虽归吵闹,但彼此毕竟是同行之人,心中自也是有几分大局观的,同伴如此厉喝,顿时便引得其余六人齐齐闭嘴,手掌紧紧抓在剑柄,隐隐的共同往那一簇抖动的草丛逼近。

阴暗的深山林间,未有半分回应,几位少年侠客鬓边都隐隐流下冷汗。

末了,那为首的年轻男子目光看向一侧,轻声道:“季苦杨,你去探探!”

那是一个身形稍矮的青年,听闻这话,脸色登时一白,急急道:“为...为何唤我!”

其余几人皆是闭口不言,那为首年轻男子名慕其野,乃是青州有名的舆阳剑派弟子。此派驻地正在舆阳府,胆敢以一府之名列前,便可知一二。

而在场众人虽也是出身名门大派,但与这名满一州的剑派相比,毕竟也还是稍低一筹。因而几人虽然彼此谁也不甚服谁,但还是隐隐以慕其野为主。

再则,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江湖尔虞我诈他们虽还未亲身经历,但早已在门派中长老师尊们的耳提面命下有所领悟。眼下草丛后险情难明,也都是这季苦杨去趟,又与他们何干?

后者面色通红,有心拒绝,但又畏惧慕其野背后门派势大,正求略有同伴愿意出言帮衬己身一句,也好助他脱困,谁知与他视线相逢者,尽皆低头敛眉,彼此齐齐不言。

“礼康...”

他的视线,在右侧之人肤色略微黝黑者身上停留颇久,他们七人之间,这唤作邱礼康之人最是与其相熟。二人门派相近,彼此多有走动,本来便是约好了此次下山历练定然同进同退,谁知此刻当真是见得人心通透。

后者低头不语,视线始终不与其相逢。

沉默片刻,却终究有一个女声出言为他解围,“我去看看罢...”

女子容貌秀丽,虽为此次夜袭而着黑衫,却不掩其容颜,见慕其野有劝阻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便轻声道:“我有师门传下的身法,腾转挪移最是灵活,你们便跟在我近侧,为我护卫。”

季苦杨顿了顿,心中一热张嘴便要言语,却又见到那半人高的草丛抖动的愈发剧烈,似是有匪在后已经按捺不住,他急忙扭过头不敢再言语半分。

女子便抿了抿嘴,心中紧绷着弦,一手掐着剑诀,一手提着那柄如秋水般的薄细长剑,步伐微微一动,几个瞬息已到近前,不待止步便将剑刃一摆,杂草拨开,众人却都是一呆。

“竟只是个乞丐?”

“原来竟只是我等太过疑神疑鬼...”

几人彼此言语,缓解着方才的尴尬气氛。

慕其野面上也是略有些挂不住,这松散的小队伍险些便因他一句话分崩离析,谁曾料想到竟是一场虚惊。

只是这乞丐何时便在此处的?他们就在据此数步之远的地方躲藏颇久,竟是丝毫未曾察觉?

然而任是他定睛细看,却也未曾察觉这乞丐有何特殊。那乞丐衣衫破烂,身材瘦小而黝黑,正是发如鸟窝,面如黑炭,目光呆滞的望着几人持剑靠近,站在他面前指指点点,说笑嘲讽,竟是也丝毫不曾有任何反应。

“你是何处的人家?为何身在深山荒野?这南明山上有匪寨一十三处,又有一匪首,听闻好食人心,喜杀人为乐,你若是落在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女子半蹲下身,也不畏乞丐模样,温声询问。

乞丐只是嗤嗤笑着,手舞足蹈着,目光却慢慢落在那散落一地的木箱上。

“芄兰,这乞丐怕不是有些问题,我等还要登山,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好。”慕其野在一旁冷眼看着乞丐道。

季苦杨听闻,面色便是一涨,针锋相对道:“呵呵,看他痴傻模样,不过只是一失智乞丐罢了,想来不过是这附近乡民,被那山寨匪人掳来,折磨至疯傻,便丢到山野中喂野兽而已。”

几人正说着,却突然见乞丐把手伸出,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木箱,略有裂开者,便露出内里的金银黄白之物。

“呵...痴傻的乞丐还知晓钱财为何物?”慕其野双眼微眯,指尖一顿一顿的弹在剑柄上。

女子顿了顿,让开了身子,几人便见到那蓬头丐面的乞丐跌跌撞撞往木箱跑去。

有人在心中冷笑,有人心中转动盘算。

自诩侠客自然要行侠仗义,但侠客也要吃饭睡觉,门派也要立足发展。

这世上饶是沧海桑田,本质的规则却终究是不会变的,金银之物,素来为人所求,素来为人所需。

匪取银以匪道,侠取银以侠道;前者是杀人,后者亦是杀人。

他们称侠,但行侠仗义,除匪之后,金银之物、资源争夺,却是必不可少的。

几人多少都将这南明十三寨匪资视为囊中之物,敢动者,便是虎口夺食!

莫要以为侠手中的剑便杀不得他人!

因而看着乞丐翻找,几人并不急忙,亦不阻拦,只是好像在看着一个笑话。

但翻找了一会儿,乞丐却有些气馁,他坐在金银中呆滞了一会儿,沮丧的起身,满身的银两便哗啦往下滚动。

女子想了想,便笑着冲乞丐招了招手,从衣囊中取出些干粮递给了乞丐,后者黑漆漆的眼中立时一亮,奋不顾身的便抢来,掰碎了往嘴里塞,直到口中鼓鼓囊囊,直在原地干咳起来。

丝毫未见犹豫,女子又取出随身的水囊,乞丐对着囊口“咕咚”痛饮几口,一时竟看得其余几位年轻侠客有些妒忌。

慕其野眉梢微敛,上前道:“我们还有要事,不可再耽搁了。”

女子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见乞丐似乎略微回复了精神,便随手将干粮都递给了他,又细细叮嘱道:“我们现在便要乘十三寨寨主聚于一处,更兼得那匪首大婚之际,必然放松警惕,一举为民除害,还乡民一处明朗青山。”

“此事不可耽搁,你若下山后无处可去,便来镜水山庄寻我,为一佃农安家也好过四处乞讨为生。”

几位同伴已在催促,她不便再停留,可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便回头道:“若你不知如何下山,也莫要乱走,山间野兽出没怕是不妥。可在此地附近等我,归途我会带你下山。”

慕其野落在队伍最后,他回头,皱眉望着那乞丐狼吞虎咽样子,像是将其记在心中。

步伐停顿,其人忽的挂上温和笑颜转回,和气的拍着乞丐肩头道:“山间虎狼颇多,你且小心是好,我这里也还有些干粮,便早些下山去罢。”

他拍了三掌,每一掌落下,乞丐身上便抖一下。

第三下时,乞丐喉咙间发出模糊的声音,面色变得青紫起来。

随手将干粮丢在地上,慕其野好似不留神般的后退了一步,右脚脚跟踏在上面,继而听见前方友人呼唤,便右脚发力,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继而往前走去。

几位年轻侠客慢慢远去,偶有声音随夜风飘来。

“你落在后方作甚?”季苦杨心中大恨慕其野让他趟雷,寻着机会便要给他难堪,质疑他在团队中的权威。

慕其野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笑道:“倒也没甚,只是看那乞儿可怜,便和芄兰一样,将干粮也给了他。”

乞丐腰弯如弓,面色青紫,费力的咳着,俄尔忽的跪倒在地,咳得愈发激烈起来。

忽的,有东西从他喉咙间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