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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棋盘(下)

“为什么?”

对座的细君语气极为压抑,却压不住眉目间一点痛苦的神色,“叔父,阿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她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些。”

大夫一脸严肃地抓起一把竹节,不多不少,正是十根,“这长安城里的人,总是要自私些。”

“明白。”

话已至此,唯有全心全意投入到棋盘中来。

细君起手大开大合,调遣六子将王大夫四子围困在隘口,王大夫另二子千里奔袭,意图切断细君大军之间的联系,从而构筑反包围。

韩邪眯眼:“是为纵横之势。”

太子不解:“如何纵横?”

“细君姑娘六子连成铁板一块,是为横,大夫两子轻骑妄图破开铁板,是为纵。”

韩邪面前早已将吃食全数撤去,换为同场上一模一样的六博棋盘,他捻起王大夫二子,“这两棋子,一为诱,一为弃!乃是不成功、便成仁。”

季长不信:“王大夫在民间素有谋定天下之名,他师从纵横派芜湖子,怎会用兵如此凶险?”

太子:“定是韩邪兄不了解王大夫此人,方才草草定论。”

韩邪:“大夫他,是我师兄。”

那个老家伙果然藏了不少。韩邪左手执细君棋,右手演大夫棋,一个人开始博弈起来,这六博果然比象棋有意思多了。

太子与季长相觑:我们果然没找错人。

这事还得从那一晚说起。

大约是两周前,一匹快马出现在长安城外,将将到了长安城下,竟是连人带马一齐摔死在了城门前。

幸亏是后半夜,诸位将士及时清洗了痕迹,这才没有引起骚乱。这样的情形在以前有好几次,每一次都代表着一件事——高阙破了。

高阙一破,阴山便畅通无阻,胡人快马奔袭,千里平原无法阻挡,即使如今城墙三丈有余,亦护不住周遭良田万顷!

事态紧急,整座未央宫提前苏醒了。

“殿下,你怎么看?”

长乐宫某处偏殿内,季长拿着心腹刻印过来的信件小跑来,静静立在床榻边,“高阙背后突降神兵二千多余骑,竟是三天内就攻克了高阙天险,要知道我大汉当初攻克高阙,可是整整花了三年。”

“想要绕过阴山,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太子任由侍女按摩太阳穴,他大病初愈,经常睡不好,每逢响动都会将他吵醒,少不得侍女按摩,

“我大汉少良马,且马儿多用作牲畜,负责耕种运输等活计;而胡人使马,向来在草原驰骋,日行千里,却难在山中奔跑;我听太中大夫说,西域以西有群山,唤为葱岭,岭中有马,可踏山而行。想必这批马就来自葱岭。”

“您的意思是——”

季长目露凶光,太子招手让侍女下去,自己则端坐起来:“是大宛的手段,他想借匈奴而延缓我们的进攻。”

“那岂不是?”

“不必,明日父皇定会召太中大夫等熟知西域的人来议事,他宁肯我大汉受劫掠也绝不会咽下大宛这口气。”

“要不要通知王大夫?芜湖子前辈和破风将军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夫此人易受钳制,大丈夫做事岂能被家眷左右?如此瞻前顾后,难成大器。对了,昨日你说他府上来了一年轻人?”

“据说是破风将军养子,芜湖子最后一个弟子,也就是大夫师弟。”

太子险些从床上滚落,他拖着疲弱的身躯,紧握住季长衣袖:“无牵无挂,正是我等期盼已久之人!”

“殿下莫急,据那位所说,这小子既没破风将军武艺,又没芜湖子心智,怕不是个聪明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待我试上一试便知。”

很好。

太子用袖子遮盖住自己面庞,飘飘然喝了一口红梅酒。这韩邪不愧是芜湖子弟子,识人善棋,心智果决,听闻跟随卫青习武,想必功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季长悠悠一叹,自己以后怕是要失宠了。只是独行的猛虎能否安居一隅,还看这肉能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殿下从装病以来就愈发喜欢许以重诺,这可不是好事,一旦诺言没办法兑现,势必会遭到反噬!

韩邪只是一个意外之喜,太子对他本没有抱什么期望,今日之事,最重要的还是谁能够得到自己许下的那个彩头。

然后替自己办好那件事。

棋盘周围的呐喊声渐渐平息下去,不是因为下棋的人出招越来越平淡,而是局势实在太过凶险!以致于二人常常要犹豫半天。

小厮悄然点起一根香烛。

这是常用的计时手段,香可以宁神,也可以催促下棋的人,一旦香燃尽了,这局棋便不得不分胜负。

伴随王大夫深吸一口气,终是落下棋子,小厮便掐熄了这根,点上细君的那根。

香再次悠悠飘起来,细君好看的远山眉也再次拧成一团。

这一局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计算,自应了舅舅之命,蒙面去龙河棋馆练棋以来,她从未感觉到这样无力。

伴随着十根竹节叮叮咚咚落下,滚出那个数字,她的心再一次飘摇起来。她讨厌这样未知的感觉,一如既往的,同那一日一封黄亮亮的纸筒被捧进府中,然后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许多人。

为了忘记那些人,她们搬了家,搬到一个很远很远,也很陌生的地方——陵城。

城外五十里,便是埋葬高祖的陵墓。

她娘亲说,她们能活下来是沾了高祖的光。她不以为然,指尖下的骰子随心意变换,主宰命运的,只能是她自己。

哪怕死,也要做不肯过乌江的项羽。

噔。

一颗棋子被狠狠按在棋盘之上。宛如树枝和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敌我双方,在这一刻明朗了起来,细君大将率领连成一块铁板的诸君南下,其势震天!

而王大夫六子散落开来,零零星星,一如螳臂当车。

大军南下,大夫一子被瞬间湮没,细君再次调转大军向西,西边一颗孤零零的棋子再次为国捐躯。

好在它的牺牲并没有白费。

细君大军调转费了太多步数,正是首尾难顾,辎重累人之时!王大夫怎会错失此等良机!

四子分为两队,三子之间互相掩护,步步紧逼,剩下大将一骑绝尘,连斩细君三员猛将!

好一弃、一诱之!

细君大败!

王大夫起身,环拜四周:“和侄女争棋,在下胜之不武,让大伙见笑了。”

细君赤足玲珑,颓然淌过泉水,沾湿了裙裾也不在意,她任由王莺替自己擦干双足,又拢上天青双虎小花靴:“姐姐是不是很可怜?练了十几年,依然胜不了男子。”

王莺没好气:“爹爹使诈,他当初投箸投了十年,根根竹节都听他使唤!”

细君知道这不过是王莺气话。

点数再好,心思不灵巧,诡计不多端,照样是徒劳无功的。且今日之事,谁敢在这方面使诈呢?

席间诸位都不是傻子。

细君撩起王莺秀发:“你可知——最后一个人是你。”

王莺叹息:“我下不过爹爹。”

一道黑影从门口闪过,季长接住暗卫手中物件,掏出一颗葡萄给太子,剩下的都放在了韩邪面前。

太子哧溜将葡萄肉吸进嘴里:“韩邪兄,待会你赢了,彩头就是你的。”

韩邪难得地推开了一大串葡萄:“师兄对我有恩。”

“你要知道,这京城里可有你得罪不起的人。”

太子吐出一口果核,眼神灼灼看向韩邪,不知何时已经越过桌子,凑到他耳边来,“王大夫今天站的可是卫青对面——你是一个聪明人,咱们聚在这清石楼可就是为了站边的。”

韩邪面露难色:“如果我不站呢?”

太子微微失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