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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棋局(中)

在微弱的月光和灯笼照映下,长安城的街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灰,一种缓缓流动着的、像被什么阻塞着的灰。

这灰色里面偶有黑影闪过,带起一片奔驰的轱辘声。

马儿在风中喘息,蹄子闯过一道又一道关卡,然后从一个打灯笼的妇人身边掠去。

马夫瞥了她一眼,从并不华美的襦裙上判断出她距离马车尚有三丈,属于不用吆喝驱赶的安全距离。取而代之的是马夫抽气似的冷哼,接着手中马鞭一甩。

破空声将妇人思绪鞭打回来。

她瞧着这辆在黑夜掩护下的黑色马车,心里更慌了。她知道这是去宫中报信的车,这样的车在十几年前她再熟悉不过——厚厚的信用浆糊糊住,放进看不见光明的小黑匣子,最后锁上红铜锁的那一声咔擦,像是把心锁起来。

但那是过去了。

她提起裙裾,现在的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女儿。

穿过马车飞驰而过的主道,从对街的一条小巷拐两个弯,便钻进了这座城的深处。

一株垂杨柳撩拨着小河夜色,旁的欢笑怒骂却将它们的甜蜜打破,被扰乱的羞怯顺着风漂荡进那个被竹子围起来的小院。

院在百年合欢树下,树上挂满红色小巧灯笼,如苹果一般红透了这世间。

这样大的手笔,树下自然亮堂。

亮堂的地方总是挤满了人,他们两两对座,三两人站立旁观,少有言语——除非胜负已分。

除却院中盛况,内里竖立一长馆,作走廊状,约有百米长,是给喜静客人用的小隔间。

妇人抬头:龙河棋馆。

当她的身影飘到院门,门外看护的杂役便去请了掌柜,掌柜的向她郑重托手:“夫人,小姐今日并未在馆中。”

妇人熟视无睹:“无需瞒我,叫她出来跟我回家。”

“夫人,真不在馆中。”

“既然不在,那就让我进去看看,可好?”

“使不得,夫人!今日有贵客!”

“吵什么吵!”

里面出来一人,着三彩商人锦绣衣裳,众杂役只唤他“主子”,他微微颔首,“表姐,今日细君确实不在馆内。”

“眼见为实。”

“今日确有贵客。”

妇人手中灯笼一晃,向前一步:“她在哪里?”

“这——”

那商人眉头皱起来,竟是难得一见的为难,“小弟实在不知。”

“不知还是不敢?”

“不敢。”

“你想像气死大娘那样气死你姐?”

“小弟、实在不能说。”

他一甩衣袖,干脆退回馆中,留这一盏灯笼孤零零在夜色中。

“大人,要不要通知王爷?”

“不用,派个人跟着,别让王爷烦心。”

“是!”

彩头】

“你说,为什么要私设朝堂?”

韩邪突然开口,惊了旁的太子一跳,太子额上挤满极好看的抬头纹,在这样年轻又富态的脸上,什么纹路都是好看的。很可惜太子并不喜欢这个表情,他很快冷静下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一场棋而已,有些彩头很正常。”

“关键是彩头由谁来定。”

韩邪沉沉点出这个事实,“官宦六家、冷热皇亲、军民士子,这样的人要是聚集在一起,我想他们的谈话不会是围绕一场棋局那么简单。”

“你说呢,殿下?”

太子漠然点头,他本来也没想着隐瞒身份,自己这张白脸和背后那张黑脸,确实显眼,只是这小子看起来生分,他很喜欢,喜欢那种没有阶级的对话。

多轻松。

可是有人不会让他轻松,比如这人群、这城池、这天下最高高在上的那些人。

“我说什么?”

太子嗑着瓜子,用最不雅观的方式——把脚放桌上,瓜子吐地上。季长则靠在某个柱子上嗑瓜子,对这一切见怪不怪。

这主仆二人,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韩邪舔舔嘴边的饼渣子,问出了那个他无比好奇的问题:“文公子,彩头是什么?”

太子噗出一口瓜子壳:“你猜。”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

卫青知道,张骞知道,对面的六位御史,顶层的三位一品大臣,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人,以及下方散落一地的官僚,都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就连细君,也无法拒绝。

而这个彩头的源头,或者是这个诱惑的许诺人,便是韩邪对面这个天真烂漫嗑瓜子的年青人。

他很嫉妒。

嫉妒到快要疯掉,因为他除了脑海中宏大的历史外,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朝代的细节。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当远远不够的时候,我们能够着手的只有眼下,而眼下这个人,永远无法逃脱历史对权贵的分析。

韩邪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人生如棋,掌控棋盘的人不过是更大棋盘中的棋子。”

“起码,我能掌控这个棋盘,而你不能。”

“棋子可以颠覆棋盘,您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那也得看棋子的表现。”

众人的焦点再次来到楼中清泉里,细君挽起裙角,一双赤足踏入水中,一步一步,如仙如鹤,最后轻轻落到岛上。

“请吧。”

一场六博棋再次拉开序幕。

骰从葱嫩的指尖落下,不偏不倚,将将是这步最合适的数字——四。

这掷骰的手法、这准度,可是从胸前这种高度掷骰,怎么可能有人这么精确!

豆大的汗珠从邓御史额间落下。

麻烦了!

伴随细君每一步都能有自己心仪的数字,她所向披靡,每一个棋子都能发挥她赋予的使命,甚至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不行!”

邓御史大喊一声。

张骞拍手:“这完全合乎礼数。”

棋子无性无命更无情。细君六子如千军万马碾来,宛如战场上每一支军队都如臂使指,没有谁能抵抗这可怕的执行力,多么聪明的排兵布阵也不行,因为每一面盾牌都抗住重压,每一把尖刀都插入心脏。

这一切都是长年练习,不分春夏地掷骰换来的成果。

细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无论上天如何冷落我,都不会负我韶华岁月苦练的结果。

这一场,她胜了。

席间无数欢呼传来,卫青等人赞赏地看向她,她只是含羞一低头,拜谢:“承让了。”

一如往日无尽岁月的缄默,说完这一句,她便如雪落成冰霜,冷冷等着下一位对手。

窦御史、陈御史、李御史,细君连败对方四员猛将!

坐下学士眼中冒出希翼的光,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太久了!成功就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激动!

韩邪望向最高处:“他们要出手了,只是我好奇,他们会如何出手呢?”

“这群老家伙。”

太子一笑,“如果对手比你强,那就改变规则。”

“经御史大人、宰相大人、太尉大人商议,姑娘掷茕之法实在厉害,因此——”

传话的小厮歇了一口气,“箸!”

席间诸位高声抗议。

换箸又如何,没了掷茕之法,她脑海里的算计何曾差过谁?细君微笑示意,如一朵纯洁的腊梅花:“可。”

“宣——王大夫!”

王莺嘴巴张成O型:居然是——爹爹!

韩邪胸口一闷: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