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向西而去,一路无话,相安无事,不出一日,便已经到了长安城。他心中感慨万千,上次来此,已经是十五年前了。当年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故人又何在呢?
他比约定之日早了一天,就长安城内多游玩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和护城河边,静坐等待。
“渡平师侄!”忽听一熟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一名老道笑容可掬。鹤发童颜,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道袍,当真宛若一名老神仙一般。渡平瞧见他,立刻鞠了一躬,说道,“珑远师叔。”
“砰”的一声,珑远忽然感觉有一人撞到了他。他心中不满,转过身去,却没瞧见人影。再低头一看,只见一老人摊倒在地,衣衫褴褛,穿的袍子是又破又烂,隐隐约约却能在肩膀上看见绣了一个小小的太极图。他腰后插了一根拂尘,背了一把桃木剑。但拂尘的头都已经秃了,桃木剑也几乎是腐朽不堪。珑远道人眉目间怒气一闪,冷冷说道,“原来是位道友,还请瞧在老君份上,行个方便吧。”道家都信奉元始天尊,太上老君,是以珑远虽然心有不快,还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句。
谁知那老道竟似喝的酩酊大醉,一张嘴想要说什么说不出来,半天打了个老大的酒嗝,打了个酒嗝还不算,死死抱住了珑远的大腿,不放他走。珑远生性爱洁,瞧他一身污泥,早就要发作,这时已经是忍不住,抬手便要打,被渡平拦住,说道,“师叔,何必跟这么个叫花子一般见识呢。”
珑远尚未有所反应,那老道士竟然跳起来,指着渡平大骂道,“好你个小牛鼻子,敢说你道爷我是叫花子!”他这么骂,可忘了自己穿的也是道袍了。
忽听远处跑来几个家仆打扮的人,飞奔过来,指着老道士说,“你这老牛鼻子!收了咱老爷的钱不干正事。今天你不跟咱回去把说好的法事办了,咱今天可不饶你!”
渡平向来急公好义,这老道士虽然对自己和师叔不怎么尊敬,仍然上前说道,“几位有话好说,这位老道是怎么得罪各位的。”那家仆还没说话,那老道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到渡平身上大声说道,“好徒弟,好徒弟,这几个恶仆瞧你师父身上藏着宝贝,谋财害命!你武功比当师父的强,快帮师父把这些个人打发了。”
那家仆怒喝道,“你这老贼,这会还在说谎!”气势汹汹,举起铲子便要打,他旁边的另一名家仆还明些事理,拦住他说道,“两位道爷请了,小人是这长安太守府的下人,近日咱们太守府出了点邪门的事儿。咱老爷是天天拜神求佛,请遍了长安城的道士和尚,都不好使,前些日子咱在街上见到这老贼。老贼说他能掐会算,一算便算出咱府上不干净,连出事时辰都掐的好好的。”他说到这里,渡平看了他俩一眼,心中想道,“太守府在长安城中只手遮天,你们家出了事,半个城的人都知道,老道走在街上多半都能听到消息风声,怎么能说这老道能掐会算。但这老道连时辰都能算的准,这事可有点邪门。”珑远却是微微皱眉,他来长安已经好些时日,却并未听到这些风声。
那家仆继续说道,“我二人将他请到家里,这老贼装模作样算了一番,说未到时候,叫咱们先打点五十两银子,要回去准备准备。哪知道第二天就被咱发现,这老小子把钱都拿去喝酒了。咱们问他何时施法,他却混似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另一个家仆仍然是怒气冲冲的说道,“你说完了?说完了起开,咱今天非打死这老乞丐。”
珑远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二人前头带路,贫道在贵府做场法事,替你们把灾消了如何。”那暴躁家仆却是呸了一声,说道,“你想让咱俩再上一次当吗!”
珑远心中微微有气,但还是淡淡说道,“贫道只是觉得与二位颇有眼缘,至于用与不用,却全凭二位自己拿主意。只是怕这事耽搁的时日久了,惊动你们太守大人,恐怕就不好善了了啊。”此言一出,那二人大惊失色,那暴躁家仆惊慌失措道,“你、你都知道了?”另一名家仆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才住嘴。这二人立刻换了脸色,毕恭毕敬地对珑远做了个“请”字。
渡平耸耸肩,说道,“师叔,你真的要和他们去吗?”珑远大声笑道,“瞧在老君面上。”说完却又和两名管家打了个马虎眼,转身把渡平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咱少阳宮这次来长安行事,到头来估计少不得要太守府的帮忙。咱们先卖个好,以后行事就方便了。”他又拍拍渡平肩膀笑道,“小子,你有的学呢。”渡平冷哼一声,说道,“这俩人说话前后矛盾,满是破绽,定是自己捅了篓子,才急着找人帮忙擦屁股。长安太守贵为朝廷命官,先不说吃着多少朝中俸禄,家中又有良田、产业,怎会派人来追要这五十两银子?就算派了,怎会只派这两个家奴?我瞧多半是这两人做了什么坏事,心中作祟,自己花银子想破财消灾。”
珑远笑道,“好小子,当真聪明,和你师父一模一样!师叔再骗这俩傻小子点银子,带你在长安好好吃一顿。”渡平却是眼中寒芒一闪,说道,“师叔,不管你要占多少小便宜。若当真是作奸犯科之事,这二人的人头,我要定了。”
珑远不寒而栗,渡平生平急公好义,刚正不阿,但手段强硬,对待恶人从不手软。只是拍拍肩膀,跟着那二人走了。渡平哼了一身,忽然又被人一撞,心中颇恼,心想如今长安街头的人都走路不长眼吗,转身一看,却是个小孩子,怒火消减了大半。那小孩低头说了声对不住,便匆匆跑开了。渡平一摸身上,发现少了钱袋,这才明白那孩子多半是一个偷儿。再想去寻,但长安街头熙熙攘攘,他武功再高,又如何找去。叹了口气,只能作罢。那钱囊也无什要紧的事物,但是自己此次出门带的一点钱都在那钱袋里了,另外有几瓶伤药颇为重要。有备无患,这便去了左近医堂。那大夫生意甚好,渡平又是囊中羞涩,大夫老大不耐烦,说道,“老夫这是医堂又不是仁善堂,堂内仍有病人,请便吧。”渡平心中微微有气,也只能无可奈何,转身便要出医堂,却听医堂内院传来一阵咳嗽声。另一人说道,“大夫,这位道长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好友,您行个方便,有什么帐,算在我头上便是了。”
这声音听来颇为耳熟,像是左近才结交的人士。又听那大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王公子可折煞小人了。”渡平这才想起,说道,“如此多谢了。莫不是华山派的王小兄弟吗?”
内院之人,正是王翩羽,而那病人,自然就是中了寒毒的郁胜宗了。他二人回华山途中,郁胜宗中毒甚深,一会昏迷,一会清醒,王翩羽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凌南飞给出主意,长安繁华,医馆圣手甚多,另外还有位名列七绝之一的“圣手孟尝”,乃是医家的绝顶人物,长居长安。王翩羽的小飞影乃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凌南飞所骑乘的也是玲珑阁驯马师调教出来的千里马,只有郁胜宗的马儿,虽然颇通人性,但脚力不足。他们将马儿寄养在附近驿站,小飞影驮着师兄弟二人,凌南飞一路护送,来到长安,求医问药。凌南飞安顿好二人后,便离开了。
此刻郁胜宗昏迷不醒,只听王翩羽说道,“今日感念道长出手相救,这点小忙,何足道哉?”渡平说道,“你兄弟二人不是回华山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到了长安?”
王翩羽走出内院,叹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小师兄中毒甚深,还未归华山,便昏死过去,凌少侠建议我们还是先来长安的比较好。”他又问那大夫道,“大夫,我小师兄这毒可能解开?”那大夫先前已经把过脉,说道,“尊师兄的寒毒虽奇,但不甚难治。老夫已用丹药延住了尊师兄的性命,却不能完解寒毒,老夫这里还有副单子,只是药引珍贵,难以寻得,两日里若能寻得,尊师兄必能救得。”王翩羽转身看向渡平,道,“总之,就是这样了。道长要买什么药,看什么病,尽管和大夫说一声便是,记在我的账上就好。”渡平虽有心相助,但心想自己身上都是身无分文,制药的钱都没有,只能点点头,说道,“如此多谢了。贫道便也留在此地看守郁兄,王小兄弟有什么要张罗的尽管去好了。”
忽听门外马蹄声急,渡平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就觉得眼前一团火一样的人影一闪而过,一下子冲到郁胜宗面前,王翩羽叫道,“师姐!”渡平定睛一看,才见一名女子,亭亭玉立,风华绝代,虽仍做少女装扮,可也过了豆蔻年华。正是华山派的大师姐陆胜楠。她满脸焦急,替郁胜宗把过脉,还问到,“师父他们已经得了你们的飞鸽传书,胜宗怎么样了。”王翩羽扬了扬手里的药方,在一边说道,“师姐,小弟正要去为师兄抓药,你替我照看着点师兄。”陆胜楠皱眉道,“抓药?此间正是药堂,你去何处?”
王翩羽耸耸肩道,“先生开的都是珍贵的药材,说不得,我也只好回趟家了。”陆胜楠嗯了一声,便不再理睬他,蹲下细心照顾着仍然昏迷的郁胜宗。王翩羽又看了渡平一眼,说道,“道长是否急缺制药素材?小弟家中还算殷实,不如府中一叙?”渡平此时也把郎中的药柜看了个七七八八,确实少了两味珍贵药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叨扰了。”
二人出来了医馆,走走停停,七拐八绕。渡平只觉得街道越走越宽,方向越走越靠长安城中心,两边光景也是越来越热闹。熙熙攘攘,一副太平盛世。不禁想起师父提起当年两国交锋,路有冻死骨的悲惨场景,哪和眼前这般一样,嘴角不禁浮现出了微笑。王翩羽却忽然驻足,向他摆了个请的手势,渡平抬头一看,却发现到了一处府邸,向那院门看去,上面的匾额赫然写着三个字。
太守府。
那看门的两个奴仆显然是王翩羽熟识的,见到他非但不加阻拦,还都喊了一声“公子好。”王翩羽点点头,算是回应。渡平虽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但少有和达官显贵有所来往。此时看到‘太守府’三字,还是忍不住惊讶道,“王少侠是长安太守家的公子?”王翩羽耸耸肩幽默道,“道长无需有何顾虑,翩羽只是华山最小的小弟子罢了。”但听里院有人念念有词,二人向里走去,王翩羽近一年在山上清修,未曾归家,看到眼前只是摸不着头脑,渡平却是一脸的窘迫。
而那个念念有词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叔珑远老道。第一重院子摆着一张香案,站着珑远,手握桃木剑,那两名家仆方才还怒气冲冲,也不知珑远道人是如何忽悠,这二人此刻神情已经转成一脸崇拜,口中也是不断说道,“老神仙高啊。”“老神仙灵啊。”再听珑远道人再往桃木剑上插上三道符,那手再轻轻一抚,口中念了一声,“着!”那三道咒竟然凭空着起火来。珑远道人接着向前一刺,再看桃木剑尖,竟然有殷红鲜血缓缓流出。那两名家仆何曾见过这等仗势?直拍手叫好,珑远道人则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说道,“好了,你二人从此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天,这便成了。”
王翩羽低着头咳了一声,那二仆才反应过来,一起看向他,又摆出一脸趾高气昂的劲儿来,道,“哪里来的混小子,喂!你们看院是怎么看的,放了生人进来!”看门的赶紧跑进来一人,说道,“你们俩新来的不知道啊,这是咱府上的大公子,常年在山上清修。念你二人初犯,快给公子赔罪。”王翩羽生来便是随性的脾气,对待下人也是如此,笑道,“下去下去,我要他二人赔罪作甚。倒是你们请来的这位道长是...”
珑远咳嗽了一声,渡平脸上也颇为尴尬,笑而不语。那两名家仆虽在街头上就见过渡平与珑远同行,却未曾留意,此时虽然瞧着他有些眼熟,也不以为意,说道,“跟公子回,家里头出了点祸事,小的请这位道爷做法辟邪。”王翩羽点点头,问道,“祸事?是何祸事?”
一人稍显机灵点,上前说道,“公子爷...这,王寿王管家的儿子王晋...疯了。”王翩羽心头一惊,那王寿是太守府里的老人了,他那儿子也是自己从小的玩伴心中难过,还未来得及细问,忽听内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神态疯疯癫癫,后面两个人紧紧跟随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满脸愁容。
王翩羽见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他在太守府长到十四岁,才进的华山派。在此之前,都是和这疯癫的少年一同长大。他上前抱住王晋双肩,垂泪道,“阿晋,阿晋,你这是怎么了。”那中年人见到了他,深施一礼,道,“少爷,少爷您回来了。”只是满脸愁容未改,此人正是王家的大管家王寿。那王晋一阵疯疯癫癫,见了王翩羽,虽然安静了不少,不再闹腾,只是双眼仍然是无神。王翩羽抬头问道,“寿叔,阿晋这是发生了什么?”那王寿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到独子没来由得了这般重病,也是一般的流下眼泪,说道,“犬子不知为何突然得了这般重病。公子,小人还要照顾犬子,您,您学艺两年才回来这么一次,快进去看老爷夫人吧,小人就不招呼您了。”说完打了个手势,上来两名家丁,趁着王晋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把那王晋抬回屋子里了。
王翩羽抹抹眼泪,这才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土,走入正院。早有下人禀报过了,他父亲长安太守王寻早已坐在了正堂上。父子久别重逢,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二人拉着手寒暄了好一阵子,一直从正午,说到了傍晚。王翩羽见黄昏将近,这才着急起来,说明了由头,要从家里库房取些珍贵的药材。那王太守向来是敬重华山派的,不然也不会送自己的儿子拜入华山师门,是以简简单单就同意了。王翩羽找了个仆人,带着自己去领了药材,又拜别了父亲,待救治过师兄以后,再回来与父亲一叙离情,出门去了。
郁胜宗在医床上晕晕乎乎躺了半日,未等来王翩羽的药材,睁眼醒来,却看见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瞧着他。这人面若寒霜,一张脸皮也几乎与死人一般,怀抱长剑。见郁胜宗醒来。冷冷说道,“跟我来。”
却听外面一阵熙熙攘攘,一帮人喋喋不休,似乎是要闯进来一般,却听一女子声音说道,“里面是在下师弟正在疗伤,还需静养。并无各位所说的贼人,各位请回吧。”却听一人嘻嘻笑道,“既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来。我瞧里面的不是你师弟,怕不是你偷来的汉子吧?”与这人同行的也多半是无赖之徒,听他说了这般恶劣的笑话都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是顷刻间那阵哄堂大笑变成了一声声惨呼。又听陆胜楠冷冷道,“还不快滚。”那一伙人显然是被陆胜楠一顿教训,痛呼道,“贼贱人,你连东海潜龙岛之人都敢惹的!将来有你受的!大伙扯呼!”陆胜楠啐了一口,道,“便是叫你们潜龙王来此,我陆胜楠又惧何来!”说完又听一阵惨呼,显然是陆胜楠又在大发神威,打跑了这伙无赖。
又听另外一人说道,“陆女侠,我等在此追查之人实在是要紧,还请陆女侠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去一观,绝对不会惊扰到令师弟疗伤。”说话声音彬彬有礼,甚是谦和,言语之间似乎是和之前那一伙无赖不是一伙的。陆胜楠还是冷冷道,“华山派与孔雀山庄素无瓜葛,几位请吧。”
郁胜宗微微一笑,那剑客却依然冷冷道,“跟我来。”郁胜宗道,“兄台何人?”那人并不理睬他,推开后门,又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随他出去。郁胜宗耸耸肩,心想如今也反抗不得,莫要等眼前此人来强硬的自讨没趣,披了件衣服,随他出去了。
这医馆颇具规模,馆中病房不下数十间。小乞丐带着他七拐八绕,到了医馆最里面的一间病房。虽未入室,却已经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呼吸声。那剑客轻轻打开了门,问道“先生,人已带到。”那房间因为位置偏西,也不开着窗户,小小的房间,莫要说灯,便是蜡烛也没有亮一盏。那黑暗中,传来了一个男人低声“嗯”了一句,算是回应。那男子旁边,却又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叹道,“唉,冤孽,冤孽。”
郁胜宗毕恭毕敬说道,“这位前辈,这位兄台,寻在下来此,所为何事?”那老者道,“少侠刚才可听闻到外面纷争?”郁胜宗道是。老者继续道,“唉,这孩子便是他们口中的贼人了。”此刻那年轻人已经是出的气多,吸的气少了,道,“东某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那老者跺跺脚,道,“你说你啊你,老夫游戏人间多少春秋,见了多少痴儿女,却从未见过你这般傻的孩子!”那年轻人苦笑道,“前辈无需恼怒,你看这位少侠可还成吗?”那老者打量了郁胜宗一眼,道,“武功还成,虽身负重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做人太规矩太老实,咱们要做的事情这孩子未必肯做。”
郁胜宗听到此时,仍不知所云,抱拳道,“道长,二位所行之事,可是与救得此人有关的?”老者道,“不错。”郁胜宗一腔热血上头,说道,“请恕小弟无礼,只要兄台不是杀人越货,大奸大恶之徒,郁某定然鼎力相帮。”那年轻人叹了口气,说道,“郁少侠这番侠义心肠极是难得,在下便说了...”那老者拦住他,道,“还是老夫来说吧,你胸中一口气若散了,那才真的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他在桌子上轻轻一拂袖,点燃一盏明灯,郁胜宗这才看清二人模样,那姓东的年轻人躺在一张病床上,面容颇为俊美,和凌南飞有着说不上来的,相近的气质。但是身上衣服色彩斑斓,与中原人服装大是不同,耳朵上还带着一对耳环,显然是苗疆之人。其时大楚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地区和南疆地区也多有贸易往来。南疆统治者孔雀王朝虽远在庙堂之高,但宗室子弟武风盛行,是以另有孔雀山庄,为宗室子弟习武所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门派。是以中原地区能见到一个异族苗疆之人,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而那老者,却是多年前在华山下,与郁胜宗一同饮茶过,告诉他相剑奴仆二人去处的老人,一别经年,郁胜宗仍然记得此人,那老者显然也是对他有些印象,笑道,“原来是你。”他指了一下面前的桌椅,说道,“坐吧。”虽短短两字,隐隐中却似乎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在,郁胜宗便坐下了。
老者叹道,“唉,也当真是前世的冤孽。我这位东世侄,并非什么贼人,而是孔雀山庄的子弟。”郁胜宗微微惊讶,“啊”了一声,问道,“莫不是名垂天南,与孔雀王朝颇多关联的孔雀山庄?可是为什么那什么潜龙岛的人又说他是贼人呢?”老者冷笑一声,“他潜龙岛世代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买卖,自己当真才是贼人。这帮人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风声,说孔雀家人身藏重宝,这才四处询问,当真好笑。当年老龙王一死,这帮水蛇真是越来越不成气候了...不错,正是如此。这孩子正是孔雀家的要紧人物。郁少侠,你可知,孔雀山庄除了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武学套路之外,还有什么拿手本领吗。”郁胜宗摇头想了半晌,难以猜到,只能摇摇头。老者道,“南疆之人,其实武学还在其次,但若论制毒下毒,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毒术之中,巫蛊最为神秘,而孔雀山庄中人,便有精于巫蛊之术之人。”
郁胜宗惊道,“晚辈曾听家师提及,这巫蛊之术最是邪恶,出自南疆。养蛊人以自身精血培养蛊虫,待蛊虫长大以后,再用蛊虫去害人。效果固然神奇,可是养蛊人自身也很是容易受到蛊虫反噬,实在是天下第一损人不利己之术。”那老者叹道,“损人不利己,嘿,倒也未必如此。毒术虽毒,但天下百草制药,是药便有三分毒。将巫蛊用于正途,也是有的。但你师父说的也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巫蛊之术实在神奇,匪夷所思之处,连我都少有了解。从前的大孔雀王和你师父想的并无二致。是以百年前大孔雀王一声令下,便是孔雀王朝内部,也禁止研究巫蛊之术了。”
郁胜宗问道,“这大孔雀王,想来便是大孔雀王朝的首脑了?”
老者点头道,“不错,大孔雀王是孔雀王朝的帝王,受南疆万民景仰。他虽然也是孔雀山庄的实际领导人,但他一代帝王,不便涉足江湖之事,再加上管理南疆境内,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是以另设孔雀明尊一职,代为打理孔雀山庄。”
郁胜宗笑道,“想来这位下令禁止研究巫蛊的大孔雀王,一定是一代有道明君了。”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理他这句话,继续道,“只是先人智慧,后人如何舍得毁去?是以这位大孔雀王虽下令禁止研究巫蛊,但并未毁去先人之作。一些于人无损、可救治病伤的巫蛊还是流传下来。当年另有一些巫蛊之作,也作为孔雀山庄的禁书被珍藏。”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东姓年轻人,道,“东世侄便是受了巫蛊之害。”
郁胜宗吓了一跳,心生畏惧,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但想到一会还要想法救此人性命,稳了稳心神,道,“巫蛊之术虽然诡谲,但听闻家师曾言,若能寻到下蛊之人,毁去蛊虫,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前辈可是要晚辈去将此人寻来?”老者摇头道,“那也只是针对寻常巫蛊而言。东世侄身中的,乃是最为厉害的‘长生蛊’。东世侄自己就是那下蛊之人,蛊虫也在他自己手里。但你所说之法,根本行不通。”郁胜宗更是惊奇,真不知道眼前这人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蛊,奇道,“‘长生蛊’,这名字听来倒是吉利,却不知东大哥为何深受其害。”
老者还待再说,那东姓年轻人轻声道,“世伯,接下来的,就由我来说吧。”老者本意欲阻止,只是看他目光坚定,叹道,“唉,你自己种下的因,便由你说吧。”年轻人说道,“多谢世伯成全。这位兄弟,在下身中的‘长生蛊’,其实另有称呼,唤作‘情蛊’。”郁胜宗奇道,“情蛊?这名儿倒是新奇的紧。”东姓年轻人道,“在下便不瞒你了,我姓东,名做重卿,家父正是如今坐镇孔雀王朝的大孔雀王。”
郁胜宗又是吓了一跳。自他进了这房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就在这顷刻间他已接触了太多平日完全不知的事物,问道,“如此说来,东大哥乃是孔雀王朝的王储了吗?”东重卿摇摇头说道,“不,我上面还有三位王兄,我只是孔雀王的幼子,无缘王位,是以自幼远离朝堂,是在孔雀山庄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嘴角莫名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是极其追念童年在孔雀山庄度过的时光,他继续道,“不是我有意要自显身份显贵,只是如我这般王家嫡子来到孔雀山庄,受到的待遇确实是优于寻常弟子的。孔雀明尊又是我父王的弟弟,是我的王叔,是以我自幼在明尊家长大,和明尊一家极为亲近。”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这才缓缓的继续说道,“这其中,也包括我王叔的女儿,我那堂妹了。我与我堂妹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家中大人看在眼里,也颇为欢喜,所以在我俩十岁那年便定了亲。”郁胜宗奇道,“堂兄妹通婚,这可于礼法不合。”东重卿淡淡笑道,“我孔雀家礼法,与中原不大相同,只要不是亲兄妹,便可通婚。我俩那时候可高兴的紧,只是觉得便是定下婚约,仍是不够,我俩就算结成夫妇,总有一天有一人要先死去,那下一世可就未必能再见了...却不知,我们那时候的想法,便已经犯了大忌了。”说到这里,老人接道,“行了,世侄,你好好歇着,剩下的我来说吧。”他转向郁胜宗道,“重卿身份不同,于孔雀山庄中能学得的东西,也是不同于普通弟子的。是以他小小年纪,便已经学会巫蛊之法。孔雀山庄是这两个孩子的天下,那还有什么顾忌的?重卿更是小小年纪就已经通读了门中禁书,他从禁书之中,得知南疆巫蛊之中,有一种巫蛊之术,名唤‘情蛊’,那是孔雀王朝早年一名亲王所创。这亲王也是同重卿这般,自幼便与爱妻相识,成婚后夫妇二人更是相敬如宾,十分的恩爱,只是二人总觉得人寿有限,来生难再做夫妻。那亲王倒也有天经地纬之才,凭借一己之力,竟然创下这种‘情蛊’。而这所谓,情蛊,是由两组蛊虫组成,一蛊为雌,一蛊为雄,男的为雌蛊所控,女的为雄蛊所控。服下蛊虫的男女此生此世必须恩恩爱爱,白首不离,若长久如此,纵然一人身受重伤或者身缠重疾,只要另一人无损,二人便皆可平安无事,是以此蛊又有一名,名作‘长生蛊’。”
郁胜宗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奇道,“难道这世界上当真有不死之人?”
老者拂须道,“兴许是有的,只是纵然能活千秋,也难免会有终期。便如这长生蛊,虽名长生,难道当真能保人长生不死吗?这二人必须长久一心,却又如何容易了?名儿虽吉利,却是凶险万分。只要夫妻二人中有一人变心,那夫妻二人便都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可怜,可叹。”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东重卿一眼。东重卿咳了一口血,惨笑道,“她变心了,她终究是变心了。”
郁胜宗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前辈,莫不是东大哥的未婚妻...”老者说道,“不错,东姑娘再过几日,便要和太守家的二公子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