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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知子莫若父

泰始九年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天色已渐渐暗淡。初春的京城洛阳,依然寒气四溢,北风时不时摇晃着仍然挂着残雪的树枝,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皆行色匆匆。

(注:泰始九年,即公元273年。泰始,西晋皇帝晋武帝司马炎的第一个年号,共计十年,这也是西晋的第一个年号。)

建春门里,司徒石苞府上,平时僮仆盈庭,今日则格外肃穆。门外停着两辆轺车,御者一袭黑衣,略略蜷缩于座上。大门忽然打开,出来两个人,衣着严整,拱手作揖之后,即匆匆登车离去。

(注:司徒,古代最高级别官职之一,司马、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有“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地”之说。)

石府送客之人一脸倦容,掩上大门之后,既从容地穿过中门,向正屋走去。在正屋的床榻上,司徒石苞斜倚在身后的絪褥上,微微有些喘息,脸色颇为平和。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弥漫着药汤的微微有些甘甜的气息。桌上点着一支粗大的蜡烛,床侧的阴影里有一年轻的小厮垂手侍立,警惕的注视着床上的动静。

(注:石苞,字仲容,三国时曹魏至西晋重要将领,西晋开国功臣;西晋建国后,历任大司马、侍中、司徒等高官要职,封乐陵郡公,所以被尊称“乐陵公”;其六个儿子中,长子石越、四子石浚和五子石俊都早死;此时的石苞,处在病重之中,身边有次子石乔、三子石统照顾;幼子石崇在外做官,被父亲惦念。)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厮忙作势要去开门,门已被刚才送客的年轻人轻轻推开,年轻人踅进门后,转身又轻轻关上门,看了一眼床侧的小厮,点点头,然后轻轻的挪到床边。石苞微微睁了睁眼睛,忽然开口问道:“弘绪,中使和太医送走了?”

(注:弘绪,即石统,为石苞之嗣子,排行第三,字弘绪。)

年轻人恭恭敬敬的回答说:“送走了。”

老人又问道:“齐奴回来了吗?”

(注:齐奴,即石苞的幼子石崇,小名齐奴,本书主角。)

年轻人回道:“应该快到了。”

老人略喘了一口气,说:“弘绪,你先回屋去吧。嗯,季鹰,你去门房看着,齐奴回来了,带来见我。”年轻人与小厮各应了一声,轻轻的都转身离开了房间。

(注:季鹰,即石季鹰,石苞的仆人。西晋文学家张翰,也是字季鹰,为吴国高官张俨之子。此季鹰非彼季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建春门方向传来。站在门口张望的石季鹰,急忙冲下台阶。骏马在石府门前倏然而止,喷着响鼻,一个青年从马背上飞了下来,把缰绳抛给迎上来的石季鹰,然后快步蹿上台阶。石季鹰连忙回头道:“司徒大人在上房。”

青年头也不回的应道:“知道了。”一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凌乱的脚步在上房门口停了下来,青年略一迟疑,还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床上的老人睁开眼,侧了侧头,居然微微有些笑意,说道:“齐奴,来。”

青年一个踉跄,跪在床边,声音已有些哽咽,说道:“阿父,这才几个月,怎么病成这样?”

石苞转回头,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修短有命,无需多虑。齐奴,坐下说话。”

青年侧了侧身,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缓缓的坐在床边上。

老人微微欠了欠身,看着床边半坐着的小儿子,目光里也似乎多了几分生机。他平静地说:“齐奴,你这几年在修武做县令,颇有能名,裴尚书和贾公都和我提起过,老夫甚是欣慰。你离家之时,曾询问为父立身之本,这几年可有所得?”

石崇挺了挺身体,又略略往前倾了倾,说道:“愿闻大人之心得。”

石苞咳了一声,顿了一下,点点头道:“立信第一。老夫为政典兵数十年,绝无失信。早年我在县里做小吏的时候,被人推荐去给钦使郭大人做御者,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仪容和才华,更重要的是,我诚信可靠,后来更是因此受到宣皇帝和景皇帝的赏拔。文皇帝平诸葛之乱后,便命我镇抚淮南。淮南历经三乱,人心疑惧,我抚之以恩,镇之以信,遂安堵为国之重镇。淮北王监军出于私怨,诬陷我通吴谋反。也是因为我素负信义之名,皇帝才打消了疑虑。你将来不论治政还是治兵,为官还是为民,要想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信义都是最根本的品质。”

石崇徐徐问道:“阿父,魏武何以多诈?”

石苞又点点头道:“魏武之机诈,属于应急与自救的小计。当时强敌环伺,人无固志,若一味示诚,易为敌所乘。魏武为将,赏必行,罚必果;魏武为政,任人唯贤,从善如流。这才是大信,这才是他能收拢天下人心的原因。”

石崇唯唯道:“噢,那第二呢?”

石苞撑着床,想调整一下姿势,石崇连忙抢上去,扶着父亲的手臂,向上坐正了一点,又退回来,坐在床边,听父亲娓娓道来。

“事大第二。老夫所说的大,不仅仅是指那些位高权重、势倾内外之人,更重要的是那些有深谋远虑、又能克制私欲、知人善任而又劬劳为国的人。正始年间,曹爽权侔人主,生杀予夺,群臣大多奔走其门。宣皇帝拱手高卧而已,钟士季、邓士载、贾公闾与老夫则事之弥谨。老夫今日能够位至三公,有赖于当日之明察。曹爽虽然负其父之资,有礼贤之名,但怯懦而好事,荒纵而无礼;宣皇帝虽卧病在家,却心怀天下,以此知其必成。齐奴,你年轻气盛,须小心不可被表面的权势所迷惑。”

石崇脸上显出热切的神情,想要问点什么,突然老人转了一下头,说:“齐奴,你去开门,叫季鹰进屋里来,外面太冷了。”

石崇猛一激灵,站起身,开了门,招呼石季鹰进到屋里。石季鹰依旧垂手侍立于床侧,石崇干脆坐在父亲的手边,问道:“阿父,宣皇帝乃命世之人,不可能时时遇到,当今天下,谁可事之?”

石苞问道:“尔意如何?”

石崇说道:“儿历观朝中权贵,似无厚重者。”

石苞打断儿子的话:“方今天子明睿,谁可大过天子?”

“唔。”石崇若有所思。

石苞看了看低下头的石崇,接着说:“这第三嘛,就是自污。”

石崇抬起头,看着父亲,略有些吃惊道:“何以自污?”

石苞笑了笑,略有些晦涩,说道:“自污以防患。你没有听说过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汉太祖定都长安之后,委政于萧丞相。萧丞相草创承继,朝政井然,廉洁奉公,勤政爱民,于是太祖左右就说:‘萧丞相这个样子,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太祖也很怀疑,就派人监视他。萧丞相知道后,就赶快也做些贪污受贿、饮酒废事之举,太祖也就打消了怀疑。”

石苞看儿子还有些疑惑,就接着说:“尔父所为,外边物议如何?”

石崇愣了一下,有些迟疑。石苞仰了一下头,说道:“不必拘谨,但说无妨。”

石崇说:“外议大人,嗯,颇获讥于好内。”

石苞笑了笑,又说:“邓士载物议如何?”

石崇道:“征西世伯性耿直褊急,又以谋反伏诛,人恐不敢妄议。”

石苞“哼”了一声,说道:“我与邓士载俱起寒微,以文武之用受知于宣皇帝与景皇帝,分镇东西以抗吴蜀。邓士载锐于功名,廉而好义,公而忘私,以此能致士卒之死力,终于以孤军五千而平定西蜀。功成而名就,居功自傲或有之,何至于谋反?”

石崇道:“儿听闻,卫参军证其谋反,未待报而先斩之。”

石苞面色一冷,道:“卫伯玉,不过一介军司,哪有权力擅杀主将?邓士载典兵日久,得士庶之心,负文武之才,文皇帝忌之很久了。借谋反之名而置其于死,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石崇打了一个冷颤,说道:“那钟士季也是……”

“钟镇西颖悟绝伦,看到邓士载的下场,不能不有兔死之悲。况且文皇帝已统率十万余精锐进驻长安,前锋直逼汉中。钟士季之谋反,不过是欲做困兽之一搏而已。邓士载尽忠谋国,而以谋反横死;老夫以薄行致讥,却可以获信三朝,位至三公。小伙子,你要好好的想一想哟。”

这时候,侍女送进来熬好的汤药,石崇接过药碗,小心地试了试温热,凑过去,舀起一汤勺喂给父亲。石苞喝了几口,问道:“最近读书有什么收获?”

石崇脱口而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石苞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和邓士载一样啊!不过这小子比邓士载可机敏多了。”

喝完了药,石苞忽然很严肃的告诫儿子:“齐奴,天道忌满,你要小心慎畏才是。”

石崇有些发愣,石苞仿佛有些精神了,挪了挪身体,说道:“季鹰,你去叫来弘绪、弘祖,还有张氏、刘氏、朱氏三位夫人,我有话要说。”

石季鹰应了一声,推门出去了。石崇把空药碗放到桌上,回转身,刚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却发现父亲已闭上眼睛,右手轻轻拍着左手手背。石崇于是也就悄悄地站在了床边。一会儿工夫,石季鹰带着石统和石乔就进来了。石统和石乔看了看情况,也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边上,石季鹰则侍于门口。听到一阵脚步声,石季鹰打开了门三位夫人鱼贯而入,张夫人走到床边,刚想问候一下,石苞睁开眼,说道:“季鹰,扶我起来。”

石季鹰忙凑上去,扶起老头儿坐在床边。三位夫人见状,齐齐跪在床前,三个儿子则跪在她们后面。石苞咳嗽了一声,看着面前的家人,平静地说:“我身没之后,弘绪便为一家之主,负责照料所有兄弟姊妹,嫡庶诸母。这座司徒府乃皇帝所赐,由弘绪继承。伊水南岸,有八百亩良田,也分给弘绪。顿丘故宅,及百亩薄田,分给弘祖。另给五十万钱以资安家。夫人刘氏如愿意跟随弘祖,听其自便。老夫众妾侍,无子女者,可听其自归,以全天伦。清楚了吗?”

众人唯唯。

(注:此处石苞之所以安排三子石统继承家业,而不是次子石乔,是因为石乔曾经出过乱子,因而丧失了继承权。)

朱氏夫人迟疑了一下,嚅嚅道:“大人,齐奴虽然年少,理应有所恩赐。”

石苞笑了笑,看了小儿子一眼,说:“这小子根本不用操心,他自己有办法。”石苞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身没之后,丧仪从简。季子薄葬其子,孔子称赞他便而合礼;华元厚葬其君,《春秋》认为他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所以,我不希望你们搞什么盛大铺张的祭奠仪式,服饰要简单。不要像愚夫俗人那样。坟墓填平就可以了,不要堆起封土,也不要在四周植树。我虽不指望能靠自己的行为来矫正种种流俗弊端,却也希望能够身体力行,有益于身后。”

房间里回荡着啜泣之声,石统匍匐在地,声音有些哽咽,说道:“谨遵大人之命。”

石苞忽然有点伤感,不过还是很坚决的挥挥手,平静地说:“你们都回去吧,季鹰留下就可以了。”

石统和两位兄弟互相对视了一下,默默起身,跟在三位夫人的后面,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