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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光阴似箭,秋去了冬来、冬尽了又是春来,匆匆之间,乱尘与紫烟的伤也渐渐的好了,只是紫烟似是落下了寒疾,一日日的咳嗽,乱尘几番与司马徽询问,司马徽总开些止咳的方子与紫烟吃了,虽是不见好转,但也不算如何的严重。此间乃是司马徽的清修地,那诸葛亮与庞统早已下山去了,平日里众人生活亦有诸多的不便,乱尘屈指算来已是有了小半年,遂领了张宁与紫烟告辞。一直以来,司马徽生怕乱尘伤心,不肯将实情与乱尘说了,此刻他们要走,他便留了书信,用蜡油封了,交代乱尘,将来若有变故、方可拆看此信。乱尘以为里面是什么天命谶言,他对这些东西早已倦了,便收在怀中,缓缓的与张宁二人离了司马徽。

三人下山走了数里,张宁与乱尘相问去往何处,乱尘又来问那紫烟,紫烟却说郭嘉曾言乱尘的斩仙飞刀佚落在当阳,她也没什么其他的愿望,便只想物归原主,见一见这宝物的风采。乱尘与张宁心思细腻,都知道紫烟不过说辞而已,时到今日,三人对这滚滚红尘都已大倦,天下阔大、往哪儿走都是一般的模样,索性往南走了三十里,到得一处名唤长坂坡的旷处,此处依山伴水、花草芬芳,又皆人迹罕至,便在此结庐为伴。乱尘开垦荒地、种植庄稼,张宁采摘野果、捕食肥鱼,紫烟便在家织桑为布,三个人,既不似夫妻、又不似兄妹,便这般平平淡淡、甜甜暖暖的过着日子。

这一日清晨,乱尘独睡在西侧偏房,窗外大雪纷飞、簌簌而下。有三两只燕子在屋檐下新筑的草巢里咕咕的叫着,他又侧耳听了隔壁屋中张宁、紫烟的呼吸声平平缓缓,心中一片淡然。这么些年人世沉浮、情爱挣扎,他终是过上了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两年,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是过得清淡,但张宁、紫烟俱是心灵手巧,晓得他爱酒、亲手酿了好几大坛子果酒,每至晚间,总要与乱尘斟满了一两碗。至于南斗当年赠与乱尘的玉壶,虽然美酒不断、又能增补内力,但乱尘已是归隐山林,如何要得此物?便是这酒再奇再香,可及得上二女亲手酿造的甘甜?

乱尘闭着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听着屋檐下燕子的呢喃声,又浅浅睡了去。梦至酣甜处,却见紫烟抓住自己的手、正摇着自己,张宁虽也是面带微笑、但眉间隐约带着忧色。只听得紫烟笑着说道:“师父,你可醒了。有人来看咱们了。”乱尘坐起身来,伸手抚着紫烟柔柔的长发,笑道:“傻徒儿,外面天寒地冻的,这里又是个偏僻地,怎么会有人前来?”客厅里有人听得他们说话,高声说道:“曹兄,你藏在此处,可真是让我找得辛苦。”乱尘听这声音耳熟,脑中飞转过一个人的名字,顿时起了警觉,抬头去看张宁,但见张宁眉头更皱,朱唇微启,低低说道:“正是司马懿。”乱尘不修武学已久,武功却未荒废,连忙从床上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堵在了小室门口,更将张宁、紫烟二女护在身后,但见客厅里坐着的,正是司马懿与卑弥呼。想他二人诡计多端,能这样大模大样的坐在此处,四周定然被倭人军队里里外外的包围了,他自己死了倒是不怕、唯独放心不下张宁与紫烟,又见张宁头儿轻摇,他明白张宁此生再不愿动手的意思,与司马懿横眉怒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马懿与卑弥呼双双自桌间站起,对着乱尘拱手抱拳道:“曹兄,冒昧拜见,还望海涵。”那卑弥呼更是说道:“曹大哥,咱们怕是十六年都未见过面了罢?你还是这般的英俊潇洒呢。”他二人说话平和,全没有当年的那般戾气,乱尘心中暗暗称奇,却不敢放松了警惕,仍拦在门口,生怕他们藏有毒计、暴起发难,将玄黑骨剑持在手中,朗声说道:“我与你们虽是故人,却也没什么交情。如今我已归隐山田,你们还来寻我做什么?”司马懿头颅轻摇,口中却是贺喜道:“曹兄,我见你这剑上灰尘遍布,想来在许都寻到了剑后也没再用过,曹兄杀心褪尽、道心已成,可喜可贺!”乱尘怒道:“司马懿,你我并无交情,为何与我称兄道弟,你到底因何而来?”司马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如此的怨恨我。”乱尘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迷茫间,听得那卑弥呼幽幽说道:“曹大哥,当年我们贪妄俱在、确实做了不少坏事,好生的对不住。”乱尘越听越是糊涂,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司马懿微笑道:“什么都不做,只是故友多年未见,想与你见上一面,顺便与你道别。”紫烟此前也曾听乱尘和张宁说过以前的旧事,这才明白眼前的二人是大恶人,瞪着眼睛、翘着嘴唇,说道:“哼,你们算什么故友,又道什么别?”司马懿道:“便是不与曹兄道别,也挂念你这个傻丫头呀。”紫烟疑道:“你……你认识我?”司马懿轻叹了一口气,自言道:“果然是我作恶太多,只能以面具覆面度日,如今我以真面目相见故人,仍引得你们如此敌视。”乱尘已是瞧出了端倪,想了一会儿,大惊道:“你……难道你是……”司马懿点了点头,着手在脸上一抹,正是那郭嘉的模样,再将嗓音改了,笑道:“曹兄,你不识得我了?”但听叮的一声,乱尘惊得手上的玄黑骨剑都拿捏不住、落在地上,司马懿笑道:“曹兄道心大成,心剑已然合一,这剑用与不用,都没什么分别。”乱尘讶道:“你……怎么是你?”司马懿笑道:“郭嘉即司马懿,司马懿即郭嘉。哈哈,想不到我这易容功夫还算学的到家,这一十年里,非但你大哥他们没认出来,连你也没看得穿。”紫烟自小由郭嘉抚养长大,又见他宽厚仁慈,再不信他是恶人,扑上前来、拉住了司马懿的手,笑着说道:“郭叔叔,你玩什么花样?竟连烟儿也是吓着了。”司马懿轻轻拍了拍紫烟的肩膀,目光之中满是慈爱:“烟儿,听说你在永始台上受了重伤,现今这般模样,已是好了罢?”紫烟虽已十六岁、是个大姑娘了,但玩心不减、与他撒着娇道:“好多了。哼,这都快两年了,都不来看我。”司马懿道:“不是不想看你,一来我河北战事紧急,二来你们藏在这穷乡僻壤里,我找了许久、才是找到此处。”乱尘奇道:“我们住在这里,没一个人知道,你怎么找得到的?”司马懿道:“我多少也会些测算之术,算得你们在这当阳境内。不过当阳百里,也是一个大县,我找了两个月,方是遇到了我的两位师兄,与他们一夜长谈,知道你们在此处定居,这便寻你们来了。”

乱尘越听越奇,心道:“司马懿的师兄,除了已经过世的管辂、石广元,便是师叔在他叛出师门后方收的诸葛亮、庞统两位师弟。想来师叔严令,要两位师弟肩负天下大任、毕其一生都要与司马懿阻挠抗衡……怎么他们师兄弟见了,却能长谈一夜,更告知我们藏在此处?司马懿素来奸诈,会不会是易容成郭嘉,前来诓骗我们?”他颇不放心,又拿眼将司马懿、卑弥呼二人仔细查看,但见二人容貌一如从前,但气质周正平和,全无当年的戾狠之气,须知伪装成一个人不算太难,但要是从气质根本上都变得一模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乱尘心中又是想道:“若司马懿当真是郭嘉,这些年如何要帮我大哥,为何又要如此的帮我们?而那卑弥呼怎么也是变了性子,难道一起随他其恶从善了?”

司马懿瞧出了乱尘心头的想法,悠悠说道:“当年我们二人贪恋天书中的高超武学,欲想全然学会了力压群雄、一统天下,却怎料天书奇妙无比,潜移默化间竟然化掉了我们心中的戾气,更神奇的事,我们白天修习益深,夜间内力便加倍的流逝,到得今日,我与明瑶的内力已是尽失。”他犹恐乱尘不信,拉住了卑弥呼的手,交在乱尘掌间,乱尘着手轻轻一探,便觉对方经脉间空空如也,确实没有半点的内力真气,不由与他二人惋惜道:“数十年寒暑之功尽数失了,确实可惜。”卑弥呼笑道:“有什么可惜?若不是武功尽失,我们如何能停止杀业、迷途知返?上天有好生之德,冥冥中助我二人脱了苦海,我们谢都来不及,怎么还能怨天尤人……曹大哥,我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的天书,我这些年也不会与他过得如此心宁安泰。”司马徽轻轻抚摸着卑弥呼的手儿,与乱尘说道:“当年我也是愤恨恼怒,故而穿了你的肌肉骨骼,想要在阴山地牢里将你慢慢的折磨了。幸在后来在天书的潜移默化中涤了恶念,这才没伤了你,惭愧、惭愧。”乱尘听他二人字字诚恳,这才放下戒心,走近司马懿身前,与他交手相握,说道:“老朋友,别来无恙。”

司马懿脸上泛起苦笑,说道:“我是没有什么问题,‘郭嘉’却是大大的有恙……这一次来,我便是来与你们告别的。”乱尘心想司马懿身上的谜题太多,一时半会也是说不尽,便请他们在厅中坐了,又亲自煮了茶,与他们暖暖身子。这件草庐的客厅,虽说是厅、却是寒酸的很,脚下泥地、正中独有一张四方的竹桌,桌旁只有三张长条椅子,乱尘先请司马懿、卑弥呼一人分坐一椅,又着张宁紫烟在一张长椅上坐了,自己却是站在一旁,微微笑道:“老朋友,我是叫你郭兄好、还是叫你司马师兄好?”司马懿笑道:“想来你还是与我‘郭嘉’的身份熟识些,你还是唤我郭兄罢。”紫烟插言道;“还有我呢,我只认得你郭叔叔,可不认识什么司马师叔。”司马懿道:“是是是,可是我这桩面容近日将死,再也用不得了,日后你再见了我、却不识得我的真容咋办?”紫烟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呸呸呸,不许郭叔叔说这些丧气话。咱们都要活得好好的。”司马懿点头道:“烟儿说得不错,咱们都要好好的。”

乱尘心头间满是疑问,司马懿自长安城说起,将当年在长安如何卑弥呼合谋毁了西凉军,如何与左贤王等人勾结陷害吕布王允,如何被刘备算计水淹了下邳、又害得吕布、貂蝉二人自尽,其后在徐州城如何与陶谦谋划侵吞汉土、如何又被刘备黑吃黑算计了、如何将三万倭人军队尽数折在曹操大军手上,其后如何在彭城郊外遇到乱尘、如何得了六卷天书偷习、又如何将乱尘送到阴山地牢内囚禁,其间不管多龌龊多诛心的恶事都原原本本的与乱尘说了,乱尘听了直是连连的摇头,紫烟想起当年父母所受的桩桩苦楚都呈现在眼前,对司马懿恨得是咬牙切齿,伸手欲要将他们暴打了,却见司马懿、卑弥呼二人神态平和、脸上满是愧意,又想起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高扬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待得司马懿将这其间的桩桩种种说完,已是午时正午。乱尘心下惘然,不知是恨还是喜,只觉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竟能如此。张宁长长吁了一口气,怅然说道:“是恶是善,都已是过去了……曹郎,我与你在徐州犯下的罪过,可比他们少了?如今我们既能这般好好的活着,便是上天眷顾,缘何不肯原谅了他们?”乱尘如大梦初醒,说道:“宁儿,你倒点醒了我。昔事种种,尽已归去;未来漫远,方是前程。”张宁点了点头,见司马懿欲言又止,拉了紫烟,说道:“紫烟妹妹,咱们俩一起下厨,与他们做三两个小菜。”紫烟不明白张宁的用意,嘟哝着嘴要陪在乱尘身边,乱尘劝道:“我与你郭叔叔再说些战事的闲话,想来你也不喜欢听,还是陪宁儿一起下厨。”他见紫烟尤是不起,更扮个鬼脸、捂着肚子,说道:“你再不去,我可饿坏了。”紫烟刮了一下乱尘的鼻尖,笑道:“知道啦。”这才笑嘻嘻的去了后厨。

紫烟前脚刚走,司马懿便哈哈笑道:“谁能想到一代奇侠曹乱尘竟能这般的调皮?哈哈,曹兄这几年,过得越来越有烟火气,也更像个‘人’了。”乱尘微笑道:“郭兄说笑了。郭兄,你虽然失了内力,但我观你身体康泰、并无病痛,奈何却要舍了‘郭嘉’的皮相?”司马懿脸色转悲,低声说道:“我命中注定要与你大哥统一北方,现今河北已定,我若再留在他身边帮他,岂不是助了得了天下?”乱尘奇道:“我大哥文韬武略、志向高远,若是由他一统了天下,教耕者有其田、民者有恒产,到那时兵戈止息、百姓安泰,又有什么不好?”司马懿摇了摇头,望向窗外雪景,但见白茫茫一片,他们早上来的脚印已被大雪深深的覆盖。他远眺雪景良久,直看得两眼昏昏,才是转过头来,幽幽说道:“权能救人,更能腐人、害人。这些年你大哥兵士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曹兄,你可知他平定河北之后、屠了多少无辜之人?我身为军师,一再的劝说于他,他总怪我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得土之后,便是施以严法、课以重税,百姓虽得其所,却为屯田所缚,难有欢乐自得之时。若当真教你大哥成就霸业、做了皇帝,这天下间酷吏遍布,多少人头滚滚?”乱尘被他说得怅然,一时无语,司马懿又道:“天下将是三分,此为天道,我原不能与常人讲了,但你天命在身,更是引命、执命、破命之人,故而我不得不与你说了。”乱尘笑道:“我都隐世不出了,还要管什么天命?”司马懿摇着头道:“曹兄此言差矣,凡间种种、皆由天定。你我走到如今,哪一步不是算计来、争夺去,可什么时候挣脱了?汉室气数已尽,天下三分,百年前已是定下来的,你也好、我也好、你大哥也好,谁也更改不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这天下有霸道、有仁道、有王道,神器更易,便是要天下人睹一睹三道的优劣,看看谁终能得了天下。”乱尘沉吟道:“对善者以善和之,恶而轻惩,是为仁道;对恶者以恶制之,善而不褒,是为霸道;王道却是如何说法?”司马懿道:“对民者以地困之、对官者以力导之、对才者以利诱之,是为王道。”乱尘若有所思:“我大哥行法严峻、姿态威严,是为霸道。不知仁道与王道是哪两位英雄?”司马懿道:“仁道刘备、王道孙权。”乱尘不识得孙权,但听刘备是那仁道,哪里肯信?

司马懿见他不信,郑重说道:“刘备其人,虚伪狡诈、野心又大,便是当年的我、也败在他手上。但人品是人品,治国却无品相之分。这些年,他自认为皇亲国戚,南征北讨,与天下民众减税赋田,我们说他假仁也好、假意也罢,他毕竟身体力行了这么多年,与天下百姓有功。曹兄,试想我恶念不除,一辈子都在假装好人,天天是忠、孝、悌、宽、恕,可比登天还难?霸者杀人、仁者爱人,杀人尚可狠心,爱人却是千难万难。刘备既以仁道安身立命,便要一辈子带着这张面具,如若不然,第一个杀了他的便是你二师兄赵云,至于诸葛亮、庞统两位小师弟也不会饶了他。”

乱尘奇道:“赵师哥他竟随了刘备?”司马懿点头道:“正是。自从公孙瓒败亡,赵兄便委身刘备掌下,这些年随着刘备东躲西藏、无一处起家的地方,也是过得艰难。”乱尘道:“二师哥知不知道下邳刘备所作的恶行?”司马懿笑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可记得当年下邳城下,张辽、臧霸这一干下邳降将跟随你大哥多年,非但不肯杀曹公、反而舍命保他,所为何求?是为天下!天下广大、千万万人,但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感情、有思想、有悲欢、有痛苦、有害怕,怎能如野草一般容人割了、容火烧了?赵云也好、张辽也罢,他们心有大志,要的是天下安定,他们的心才能安定,个人荣辱仇恨,又能如何?曹兄,你可不会忘了你家大师哥吕布罢?以前我瞧不起他,只觉得他是个不知轻重的莽汉,如今却是越来越敬重他。想得当年意气奋发,却命殒下邳,他入世十余年,为天下人洒血断头,天下人又如何待他?此乃真英雄!”

司马懿说得激昂,乱尘听得亦是目中含泪,点头道:“当年大师哥曾与我说过;‘方今大乱、天子年少,安天下已不可能,取天下却可能。而取天下之道,则在于雄霸。雄霸所至,士才毕集、兵马畏聚,上有霸主能臣、下有精兵强将,天下自是可取。待得天下大定,归权与帝,劝他惩奸除恶、课已礼法,人间何愁不安?’彼时我不懂大师哥说的深意,如今想来真是宏大无比,可惜可怜,我大师哥壮志未酬、身已先死……”司马懿劝慰道:“故人已去,何须挂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卑弥呼忽是笑道:“皇朝霸业,旦夕成空,求来求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早年她身为皇子、被部下杀了父王,逃亡中土偶遇乱尘,后来因由乱尘相助复了国,于是野心大长、想要侵吞汉土,怎料机关算尽、在徐州将三万精锐都损了,她这才一朝看破,其后研读天书,体泰心宁、向往大虚,到现在权利富贵、与她已是譬如幻空。

司马懿道:“权力二字,古来千万人争夺,我等三人能看得轻了,但天下人又能看淡了?人活一世,终归难以免俗。我既已搅了这浑水,如何能中途而退?”乱尘道:“郭兄既言这副皮囊已是将死,不正是脱了身么?”司马懿哈哈一阵大笑,笑中依稀带泪:“天命昭昭,早已将我们缚了,如何能脱得了身?郭嘉虽死,司马懿却还活着。”乱尘不明其意,问道:“郭兄难道也要我赵师哥他们一起相助刘备?”他见司马懿摇头,又道:“难道是相助那‘王道’孙权?”司马懿道:“我哪里都去不得,仍要留在你大哥帐下,不过一切归无、从零开始,只求保他三代平安。”他喝了一口热茶,但觉茶水粗糙苦涩、一如此刻的心意,接着说道:“待得大战之后,我将以司马懿的身份投奔于下,从文书小吏做起,以我的能力,想来不到十年便可成了他的股肱之臣。不过早年我臭名在外,他对我定然颇多提防,曹营诸将早就因樱池水牢一事与我结怨,这些过节没有一两代人肯定解不了。待得其油尽归天之时,别无他选,只能要我辅佐储君,但钳制一事自然难免。唉,曹操、曹丕两位都算是一时名主,不知道后代如何,可担得起我司马懿要与他们的重托?”乱尘在永始台上见过曹丕,对他甚是厌恶,说道:“曹丕此人残忍狡诈,我大哥怎会立他作了储君?”司马懿笑道:“权力吃人,正是因他残忍狡诈、全无人情,才能将皇帝的位子坐的安稳。”乱尘叹道:“曹植侄儿文思过人,心底又是良善,如何不能继承了我大哥的霸业?”司马懿道:“既是霸业,如何能叫文文弱弱的曹子建承了去?曹兄,我且问你,给个皇帝你做,你可能做好了?”乱尘苦笑道:“皇帝有什么好?皇帝便没有烦恼么?莫说是我千万个不愿意,便当真是做了皇帝,也是乱七八糟一团浆糊。”司马懿道:“这便是了。你文武双全,天下人没一个能及得了你。但你无心争斗,如何能以力制人、以威治国?你尚且不能,曹子建又如何可以?曹公数子,也就只有曹丕够刻薄阴狠,其余诸人,皆是难堪大用。曹兄,你可知一个‘狠’字,便是多少人之不能。”乱尘叹道:“生而为人,但求良善心安;生而为帝,却要刻薄寡恩,着实为天大的讽刺。”

司马懿道:“曹丕之后,其人如何,我却是算不到了。曹兄,如今我已四十不惑,算定我还有三十二年寿算,不知我临死之时,天下已成何样。”乱尘笑道:“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打算……你与明瑶师妹白首好合,到那时也有了骨肉传人,想来子孙满堂,又有什么疑虑?”司马懿摇了摇头:“正是师妹待我一往情深,我才不能与她皆为夫妻。如若不然,这一十六年,我如何不早娶了她?”乱尘问道:“郎有情妾有意,二位既然同在一起,为何不能结发?”司马懿闻着厨房传来的饭菜香味,听得紫烟银铃一般的笑声,悠悠说道:“人间有情,苍天无眼。纵使我娶了明瑶、生了子嗣,过不多年,老天爷便要绝了我司马一族,我如何对得起明瑶?”乱尘听得心惊肉跳,但见卑弥呼轻轻点着头、眼中噙着泪水,心道:“悠悠苍天,曷其可恨!”

司马懿说得自个儿都伤了心,偷偷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将话题转了,说道:“曹兄,与你说个趣事。”乱尘也不愿他与卑弥呼伤心,笑道:“洗耳恭听。”司马懿道:“半个月前,我寻着了诸葛亮、庞统两位师弟,你猜他们在做什么?”乱尘想了一阵,说道:“两位师弟应是谨遵师命,下山为官去了罢?”司马懿道:“倒也不假。不过是一个当了芝麻绿豆般的小官,一个干脆回了老家南阳,过着村夫一般的生活。”乱尘笑道:“村夫如何不好?我不也是个村夫么?”司马懿笑道:“你这般的村夫,乃是万事看尽、江海随流。我那个傻师弟却是胸怀大志,结庐以待天时呢。”乱尘道:“敢问是哪位师弟?”司马懿一字一顿的说道:“诸葛亮。嘿嘿,师父教了这么多徒弟,终是选了一个根骨奇佳的苗子,教出来这等妙才。曹兄,我与你说个实话,我跟他一夜长谈,他治国、谋略、兵伐、礼典、农商等学样样胜我,我司马懿一生不肯示弱于人,除了你与师父之外,倒不曾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这好小子却当真让我输的心服口服。”乱尘笑道:“郭兄妙才,向来不肯居于人下,今日如此自贬,倒也罕见。”司马懿道:“比不过便是比不过,如何能强要了脸面?不过沧海桑田、时其长矣,我比不过他,熬过他总行了罢?”说到此处,他目中隐隐放光,胸间傲气鼓荡,“还有三十多年,能不能胜他,我偏要试上一试。”乱尘笑道:“孔明师弟竟有如此本领!假以三十年,我在此间垂垂老去,听得你们两师兄弟斗智斗力的妙事,倒也有趣。”他忽又想到庞统,问道:“庞统师弟呢?他在何处做官?一个诸葛亮……”他原本想说“一个诸葛亮你都比不过,再加一个庞统,你如何能撑得了三十年?”但话未出口、已是自觉伤人,改口道:“一个诸葛亮已是让郭兄烦心,再加一个庞统,郭兄可是麻烦大了。”司马懿脸色忽沉,面带伤意:“天生卧龙凤雏,奈何凤雏命寿短暂,我与他交不了手……人失良友、尚且大悲,我失了这般势均力敌的好对手,缘何不痛?”——言下之意,便是说那庞统短寿,尚不能与他交手、便要早早的死了。

乱尘体他伤意,故意笑着说道:“不交手也好,省得同门相斗,伤了和气。”卑弥呼忽然笑着说道:“同门还没开始相斗呢,一见面便动手动脚,我和郭郎差点被这个小师弟给乱拳打死。这个庞统啊,虽说才华不弱于诸葛亮,但心眼却小得很,非但不比诸葛亮,便是我们也是远远不如。”她说得有趣,乃是故意冲淡了司马懿的伤心,司马懿与她微微一笑,道:“明瑶,休说这样的大话,我们两个骨头硬得很,这不是好好的么?”乱尘细细看了看司马懿、又看了看卑弥呼,这才瞧见他们手腕处隐约有青色瘀伤,想来是所言不假,当日遇到了庞统、吃了他一顿好打,想来他二人修身养性、这等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都与自己说了,足可见他们二人姿态皎窈、已脱了凡念,心中替他们欢喜,说道:“这个庞士元,真是不懂规矩,天底下哪有师弟打师哥的道理?”司马懿却道:“他打得好。当年我被猪油蒙了心,亲手害死了管辂、石广元两位师哥,庞师弟没打死我,可算轻的了。”乱尘方要劝他,但见他嘴间带笑,“我终是体会了当年管辂师兄的心意,虽然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但前尘似水,总还能做些事,多少弥补些当年我铸下的大错。”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庞师弟毕竟不如孔明机谨,太急于求成了,我去寻他的时候,他已经委身孙权了。”乱尘笑道:“方才郭兄说那孙权是为王道,想得诸葛师弟随刘备、郭兄随我大哥,你们师门三人各为王道、仁道、霸道,不正是美事么?”司马懿摇头道:“孙权的王道,自有命者相助,用不到庞师弟。便是庞师弟现在这般眼巴巴的去求了官,孙权那厮也瞧不上眼。呵呵,想我师父号曰‘水镜先生’,又有‘博学雅望’的声名,教出来的徒弟如何是凡品?孙权有目无珠,瞧士元不起,将他与了周瑜做记账的功曹。周瑜原本也能慧眼识人,奈何公务繁忙,哪里能注意到帐下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庞师弟怀才而不遇,这便是昭昭天命。”乱尘道:“这个孙权,是不是孙策的弟弟?”司马懿点了点头,问道:“怎得,曹兄也见过么?”乱尘道:“我与他并不相识。倒是与他父亲和大哥有过数面之缘,尤其是他大哥,十六年前、少年英烈,好生的威猛。”司马懿叹道:“十六年前?孙策都已死了八年了。倘若孙策不死,这‘王道’哪还轮得到孙权?”乱尘道:“孙坚、孙策、周瑜、太史慈、吕岱,自古江东才人辈出,这些人均是将门虎子,郭兄可莫要将他们瞧得轻了。”司马懿笑道:“江东风采,何敢小觑?只是这个孙权,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还算可以。至于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就远不及父兄了。”乱尘道:“郭兄的意思是,这个孙权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司马懿点头道:“非是孙权不思进取,实是不能也。”乱尘道:“孙权大权在握,如何不能?”卑弥呼笑道:“大权在握,便就能啦?我彼时为一国之主,尚且琐事繁多,一步行差落错,下面藏在暗处的人便会蠢蠢欲动……曹大哥,你心思单纯,不晓得这里面的肮脏处,我且与你说得简单些——江东士族,根深蒂固,自保有余,攻土难成,这个孙权掣肘太多,为人又是多疑,故而只能以王道的权数来治人。”

乱尘若有所思,说道:“既然如此,庞统师弟更不应该呆在孙权帐下了。”司马懿道:“不错,所以我登门寻他,便是劝他辞官。呵呵,这个小师弟,脾气犟的很,听不进劝。不过也好,在孙权那里迟早会吃些苦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待过得几日,他遇些糟心事,自会转了心意。”乱尘道:“好言好语不听,非要吃了苦头才回头,这个庞师弟也是有趣。”司马懿道:“要说有趣,诸葛师弟更是有趣。”卑弥呼笑道:“是啊,我与郭郎乃是叛师弑兄的罪人,贸然的登门拜访,这个‘孔明先生’却是平静的很,非但不打不骂,更是以礼相待。”乱尘奇道:“竟有此事?”司马懿点了点头,说道:“大智慧士、明慧通达,孔明师弟既见我们登门,自然有事来访,断然不是寻仇而来。便与我煮茶论事,绝口不提当年我叛出师门的种种恶行。我心下感激,几次三番与他道歉,倒不是希望他与师父老人家说了,只是愿望心安一些,曹兄,你猜这好小子说什么?”乱尘道:“说什么?”司马懿道:“他说,‘师兄,你我二人一世争竞之缘,此刻方起,你一向才高气傲,怎得还没交手、就馁了气?若师兄不过尔尔,我也瞧你不起,烦请出了门去,永不再见。’曹兄,你说这个好小子了得不了得。”他说的欢喜,言语之间俱是对诸葛亮的喜爱。乱尘也喜欢诸葛亮这随性的脾气,笑道:“好一个孔明师弟,年纪轻轻,已似阅尽天下事,司马师叔能有这等良徒,实乃大幸。人生快事,当浮一大白!”司马懿道:“后来我与他长谈一夜,说尽天下大势、诸侯征战,他虽在乡野间,却对世间事了如指掌。我问他刘备如今势单力薄,若是出山助他,如何在曹公手中三分了天下,这个小子抛出一个‘隆中对’,可是大大的惊艳了我。哈哈,想我平定河北,事事谋划在先、又是亲力亲为,累得要死,却没他这般战略鲜明、意图详尽了。”乱尘兴趣更胜,说道:“怎么个隆中对法?”

司马懿道:“‘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刘备。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刘备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刘备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刘备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曹兄,你听听,东联孙权、北拒曹操,握有荆襄,西图巴蜀,加以时日耕耘,到那时东、北二路出击,教你大哥首尾不能相顾,这般的战略,安不惧人?我是刘备,当真是天下掉下来的至宝。要我是你家大哥,怕只能迁都相避了。”乱尘想了好久,拊掌赞道:“诸葛师弟隐匿于陇亩间,却能想出这般天衣无缝的战略,了不起、了不起!郭兄,倘若我大哥不能解,将这桩事交由你来解,你该当如何?”司马懿道:“彼时我已是司马懿,你大哥定然对我多加防范,不会与我商量这等大事。退一万步讲,你大哥当真让我来解决这个难题,我只能如我方才讲的,迁都北方,凭借黄河天堑,收拢了残军,再与师弟相斗。”乱尘道:“遇而不战,真不似你。哈哈,天下间能逼得郭兄如此的,也就只有诸葛师弟了罢。”司马懿笑着摇头:“诸葛师弟,我尚有办法应付。你曹乱尘,我却是全无办法。”乱尘心中大奇,问道:“我都已经归隐田园了,如何要郭兄操心?”司马懿神色渐凝,郑重说道:“我此次前来,一是叙旧、二是告别,眼下这两桩事已是毕了,正要有第三桩与你讲了。说是道讲,实乃是求。”乱尘越听越是迷糊,道:“求我什么?”

司马懿道:“求你出山,保你大哥一命。”乱尘道:“我大哥乃军中主帅,有大军伺卫,便是有人行刺,许褚、张辽、夏侯惇等一干兄弟武功高强,如何能在他们手上讨了好去?”司马懿摇头道:“非是如此。你大哥当有大难,非你不能救。”乱尘心中实不愿入世,又挂念曹操安危,问道:“究竟是何大难,你且与我说了,咱们一齐想个法子,或许不用我出去、便可解决了。”司马懿叹道:“曹兄,你真当我是为管辂师兄、事事料尽?近日星光大灿,你大哥的主星却是黯淡,定然有难,而你的主星又是陡尔大耀、往其并势而来,我据大衍而算,此劫唯有你可保,至于如何保、何时保,我一概皆是不知。”他见乱尘剑眉低垂、心思重重,接着劝道:“曹兄,两年前我在阴山劝你出地牢,你原先也是不肯,你看如今寻回了玄黑骨剑,更与紫烟、张宁两位厮守乡野,这等天大的福缘你当初也不曾想到罢?”

这两年,乱尘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与张宁、紫烟二人虽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逾越了礼教大防,但三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平淡甜蜜,你教他如何能舍了这温柔故乡、去世间再赴红尘?他正犹豫挣扎间,忽然听得厨房“啪”得一声脆响,他以为是紫烟或是张宁失手摔碎了陶器,关切的问道:“宁儿、烟儿,不碍事罢?”他喊了一声,听不到紫烟往日银铃一般的答话,张宁又是惶恐的呼道:“曹郎,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