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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泉下泥销骨,人间雪满头(上)

徐晃、满宠二将领了曹纯的五百虎豹骑后便往彭城急驱,虎豹骑人数虽寡,但马匹均产自西域大宛、骑手更乃曹操军中精锐的练家子弟,行驱之间蹄声如雷,五百乘铁马蓝氅踩着飞雪,狂风般往彭城疾驰。时值隆冬,路上行人本就稀少,但有一二行客见得这一路风雪烟尘滚滚而来,早就远远的闪在一旁。不过大半日工夫,徐晃一行已相距彭城不过十里。此处有一小亭,名唤烟空,常年有商贾往来,亭内还算清整。但听得徐晃高声说道:“满先生,欲速则不达,咱们亭内休息一阵。”满宠道:“依将军便是。”当下便有骏骑退后传令,先头却是冲出五十骑,绕那小亭数周,至得徐晃、满宠二人到了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两名骑手跳将下来,牵住了二人的马缰,此事不过呼吸之间,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无凿枘之意。曹操治军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徐晃、满宠下马坐在亭内,远眺东南彭城方向。其时大雪将止未止,天色晦暗,二人坐在雪风中,衣甲飒飒轻响,寒气阵阵扫来,隐隐带着血腥气。徐晃将目光从远方收回,长叹了一声,低声道:“当日下邳城下,天下间的英雄都敌不过公子的一人一剑,这般的盖世豪侠,却终日为情爱所苦。老天爷既要人世间生这么俊彩的人,又何苦要他罹受这么多的苦难?”满宠出了一会神,听了他这一番话,亦是叹道:“他与咱们主公乃是同胞兄弟,乃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眼下老主公归亡、貂蝉殒命、吕布气绝,挚亲、挚爱、挚友一夕间全没了。咱们前来,便是寻到了他,又如何教他放下了这人间的至悲至痛,回到主公的身边?”瞥眼间,见到徐晃浓眉紧锁,脸上尽是忧色,自忖:“公子武功盖世,他已在下邳发了狂,倘若狂性未消,我们不过五百人,如何敌的过?徐将军勇武过人,又是胸怀远志,可不想就此死了罢?主公要我与他同来,乃是要我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可公子武功绝尘,已不在人算之囿,我又如何能化解了?但主公既将此事托付了我,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得徐将军周全,大不了危机之时我上前以命抵住公子,容徐将军先走了,却又如何?……”心念及此,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立起身来,遥指彭城方向,说道:“徐将军,兵士们一路劳累,当是养精蓄锐,方可应变强敌,不若你在此安营扎寨,我领一队偏军,先行去那城内打探。”徐晃摆手道:“先生客气了,我等驱赶不过百余里,如何辛劳?这彭城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之?先生体恤之谊,徐晃记下了……”

他寥寥几句,却说得满宠心头正热,乃引他是个正直诚挚的好友,方要再劝,却听得远方数人嘶喊,虎豹骑中人闻得声响,俱是紧握了兵刃,铁甲一齐哗哗作响,众人抬头望去,但见东南隐隐升起一团亮色,那亮色陡然大光,伴随着一股浓烟,像是大火冲天而起,染得半边天都是煞黄。火光里,先前的嘶嚎声由远及近,乃是无数的黑点从东方狂奔而来,那些黑点不多时便可瞧得清是人形的轮廓,徐晃提防乃是彭城陶谦的守军,右手高抬,虎豹骑五百劲弩哗哗齐时铮鸣,已是箭在弦上,只待徐晃大手落下。徐晃又看了数眼,陡然翻身上马,叫道:“救人!”他话音未落,骏马已是飞驰前去。

满宠引了虎豹骑追随其后,但见先前所见的黑点越来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破旧桑衣的百姓、亦有丢盔弃甲的兵士,这些人目光呆滞,见了疾驰而来的虎豹骑也不知躲避,只知道哭喊着往西方逃命,徐晃信手将一名小卒提在手间,但见那人双目中俱是惊恐,徐晃暴喝了几句,也未能回过神来,口中只是说:“阎王爷……阎王爷饶命!”他边驰边抓,又抓了数人,只是说这“阎王爷饶命”五个字,再往前去,已是近得彭城轮廓,逃命的人群陡然稀疏,皑皑白雪里,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脚下将死未死之人呻吟呼嚎,俱是那句“阎王爷饶命……”这彭城虽是小城,但军民百姓亦有十余万,方才逃难的人不过千把人,难道都被杀了?虎豹骑均是久经沙场的曹军精锐,平日里又岂会信这鬼神之说,可他们越往前骑行,越是见得大火冲天、浓烟滚滚,四下里全是尸体,鲜血与白雪混杂,在大火里分外的刺眼,众军士竟隐隐起了恐惧之意。

虎豹骑又往前驱赶了一阵,但见漫天火光里彭城的城墙孤单单的兀立着,包铁大门一扇空洞洞的开着,另一扇整个的砸倒在地上,门下压着三两具尸体,大火哔哔啵啵的烧着,空气中俱是焦糊味与血腥气,呛得众人忍不住的反胃难受。徐晃原想驱马入城,但抬眼处,城间一片火海,往昔熙攘繁华的街道上到处是燃烧着的死尸与杂物。徐晃猛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大声道:“下马,持刀,入城!”短短六个字,铿锵有力,众军士依令而行,哗哗下马,跨过脚下烈火,随他冲进城中。

五百人在城内大道上冲了里许,便瞧见大路尽头的粮秣库火光熊熊冲天,彭城乃是徐州粮草要地,刺史陶谦在此地伏有重兵,原是用来抵挡曹军的精兵强将,岂料这桩大变故陡然而生,粮秣库兵将众多,那“下凡的阎王爷”再是厉害,也一时没杀的尽,众人只远远的瞧见粮秣库五层高楼上层层都是兵刃光影,屋顶上更有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光华闪烁,这两团影子趋闪如电似光,在滚滚烟火扑朔,劲气逼压之余,引得府库中的铁刃不住的碎断飞溅。徐晃等人虽然相聚甚远,但那兵器砰然交响,也不知二者用的什么兵刃,交击之声有若轰雷,刺得众人耳膜生疼。往前走不数步,兵士们被巨响所夺,先是耳孔流血,再往前走,鼻腔、口中、眼眶中的鲜血,俱是忍不住的往外渗。便有两个仗着内力深厚的,继续还没走上两步,喉头一甜,哇啦的狂喷鲜血,身子委顿了下去。徐晃与满宠抢上前来,伸手在他们的鼻尖一探,但觉呼吸渐渐微弱,已然救不活了。二人对看一眼,对后方的兵士说道:“一百人搜寻活口送出城外,其余人等围检粮秣库,未得我号令、出入者格杀勿论!”众人齐声称诺,他与满宠扯了衣袖塞住了双耳,长吸了一口气吊在胸间,慢慢的往粮秣库摸去。

二人好不容易摸倒粮秣库楼下,但见死尸如山,这楼下的与其说是尸体,不若说是一块块残缺不全的手脚躯干,便是徐晃这种久经沙场的勇将见得此间地狱一般的惨状,也不免生出恍惚恐惧的无力感。再抬眼上看,但见那一黑一白两个光团在屋顶瓦片间纵掠飞趋,大火已然烧到了顶层,也不知是哪些个还未死透的倒霉鬼被他们的气劲沾着了,砰砰砰砰的摔将下来,落在火海里,有的当场死的透彻,有的勉强呻吟出一声,也即死了。

徐晃、满宠二人抬头上望,只见那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如轰天的惊雷般飞舞,在汹汹大火中闪烁,两团光影周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既教他们腾在半空中不为大火所伤,又刮着瓦砾、石块、兵刃等物事呛啷啷的卷着,其形之骇、其声之涌,亘古未有。满宠强忍着空气中自上而下的逼压气劲,想要顺着楼梯缓缓的爬将上去,可只往上走了一个转角,脑袋骤然轰响,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

突然间只觉后背间一阵暖流去向心脉,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徐晃左手提着大斧、右手按在自己后背上,见他醒了,低声说道:“这二人形如神鬼,当是公子与那张宁了。他们这般的生死搏杀,咱们也莫要上去了。”满宠道:“主公要我们带回公子,咱们又岂能袖手旁观?”徐晃抬眼又望了望乱尘、张宁二人,更是心乱如麻,叹道:“他二人斗成这样,咱们贸然的冲将上去,瞬息间便教他们杀了。咱们陡然送死,又岂是主公初衷?满先生,我已射箭通知信使,主公定然举兵来救。咱们且先退出楼去,只消得守住了外围,不教外人闯将进来,再听听公子与那张宁如何言语,咱们再做打算。”他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是严峻。满宠点了点头,想要起身下得楼梯去,只走了三辆步,又是一阵神晕目眩,竟尔一跤跌倒,怎么也站不起来。那徐晃本就甚不好受,脸色涨得通红,全靠内力勉力抵御,见得满宠倒地,刚是伸手来扶,胸间一口气顿时走得岔了,也摔倒在楼梯上。二将对视一阵苦笑,索性在楼梯间缓缓下爬,想他二人平日傲气非常,又何曾有过这般的颓然?但世事本是如此,乱尘与张宁仿若鬼神的争斗仍在头顶高悬,此情此景,便再是傲骨孤高,又能如何?

二将好不容易爬出粮秣库的主楼,听得军士们齐齐一声惊呼,抬眼只见得那两团光影双双立定,一个站在东侧兽首上,白衣白发、右手抱着一个软塌塌的女子,左手提着一把漆黑的长剑,剑芒如墨,将他整个卷在黑影中。另一个腾在屋脊间,上身雪白、自腰腹以下却是鲜红,想来是被鲜血所染,一袭长裙已是映得通透。这二人正是乱尘与张宁,早先二人双双失了神智、堕入魔道,乱尘又被锦囊中的谶语所引,抱着貂蝉的尸身往彭城杀将而来,而张宁亦是爱恨在心,意乱情迷间跟着乱尘。二人一路追杀,百余里路途间的人与物,沾者死、染者亡,便是到了彭城门前,守城的陶谦大军倾巢而出,也不过是螳臂挡车,尽数送了性命。可怜乱尘一世仁爱自守,怎会想道今时今日应下早已注定的杀劫,残杀了整整一城的百姓?更可怜这彭城十余万军民,便是诸侯争夺,也不至于全城遭屠,彭城方正十里之地,烟火弥漫、流血滂沲,已无一个活口。此间惨状,如是阿鼻地狱。

大火越燃越旺,只见朔风凛凛,彤云密布,罩合天地,未晚先黑。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张宁原本俏丽的脸色极是可怖,厉声喝道:“曹乱尘,你还我债来!”乱尘眼中尽是血泪,神智早已失了,世间的千言万语都随着失了音色,又怎能进了他耳内?他右手挽着貂蝉,自始至终都抵着她背心,运调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盼能起死回生,将貂蝉救醒了。可生死有命、断夺由天,乱尘修为再是超凡入圣,又岂能回天改命,唤醒心爱的人来?亏是他损耗精元,以无上的内力渡入貂蝉经脉,教她周身的血液仍旧走着,不然以这寒凉彻骨的天气,貂蝉的尸身早就僵硬了。寒风呼呼大卷,永无停歇之意,鼓动着貂蝉如丝一般的秀发飘荡飞扬,她的双眼浅浅闭着,唇角边挂着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身子又软软的蜷在乱尘怀中,竟不似已死了许久,只是睡着了一般。乱尘出神的望着貂蝉,自言自语道:“师姐、师姐,彭城已是到了,你快醒来呀,你快醒来呀……”他便是这样呼喊个千遍万遍,貂蝉又如何能应他?反是围观的徐晃等人瞧得凄苦,便是想要上前劝说,但又怕他暴起发难,白白的送了性命。只得由得他们痴痴的立在寒风大火里。

张宁又连喝了数句,见得乱尘始终不肯回答,陡然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缓缓的往乱尘走去,口中柔柔慢慢的说道:“曹郎,你曾答应过我爹,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如今你家师姐终是死了,咱们……咱们一起回东瀛去,好不好?”乱尘仍不答她,她陡然又笑,说道:“曹郎,你家师姐死了,你很伤心,是与不是?那今日咱们杀了千万的人,便有千万的人陪你一起伤心了。你师姐好大的福分,有这么多人陪着她……曹郎,你便是带着你家师姐与我一起走,咱们每日便杀一个人……不,杀十个、杀百个,我都依着你……曹郎,你与我一起走罢。你说过的,天涯海角、尽是归处,这世间一切都已了无生趣,何苦流连?我与你一起,便是那天长地久了!”她语气本是柔慢,但说到“天长地久”四字,却大起了戾气,有如那厉鬼尖嚎,徐晃等人虽离得远远的,但尤是猛然心寒,尚未回过神来,便见得张宁的玉箫绕身而起,似利剑、如匕首,直剌剌的刺往貂蝉心口。乱尘深爱貂蝉,又怎能容人伤了貂蝉分毫?手中的玄黑骨剑黑光暴涨,脱手直飞而去,与那玉箫交缠在一处,两把兵器,一长一短、一黑一白,似是双双被隐形的大高手操持着一般,刺削斩砍、挑拿点抽,时而如江海般汹涌澎湃、时而又似秋日寒雨般阴柔连绵。世人练武,均求的是手脚兵器间的招式千变万化,如何能以气御物、遥控攻杀?便是发射暗器或是抽箭远射,也不过是直来直往、径取要害,又怎能有眼前这般的千变万化、神行鬼舞?徐晃武功了得,本就是当世一流的高手,但自从认识了乱尘,才觉得天地之妙、人力之高,远非常人所能通悟。他眼观箫剑之间的招式,行云流水、妙圣不绝,因无人体的后顾之忧,箫剑均是有来无往的攻势,杀伐之间无所不用及其,他看了一阵,初觉精妙无比,尔后陡然惊醒,心道:“公子武功卓绝,一是天资聪颖、二是精研天书,又得诸位仙长调教,能有如此大圣人成就乃是理所当然。但这位张宁姑娘,年纪轻轻,又如何能与公子一战再战,斗得个旗鼓相当?早先听说她在凤仪台受了重创,此后便没了音讯,这一次陡然在下邳现身,又似是失去了记忆,这中间究竟是如何的境遇,让她的武功一而再、再而三的突飞猛进,与公子并驾齐驱?”

殊不知,张宁在长安时已入了鬼门关,万幸被她娘亲甄珠这等修真半仙所救,其后又护送着去了河北之地,寻着了在邺城中云游医人的麒麟耀辉,二仙并力齐发、日夜渡功与她疗伤,期间人参首乌、茯苓灵芝等数不清的妙药仙丹当作饭食喂与了她,终是保住了她的性命,虽然未能让她回复记忆,但这些妙物大补,常人偶得了一两个,可健身强体、延年益寿,习武之人更能增长内力体能,张宁服用了四海五湖间所有的灵丹妙药,功力在治伤的不知不觉间暴涨;至于耀辉、甄珠二人渡功疗救张宁,自然是不遗余力,日夜浸染间,在张宁体内竟然累计了近一个甲子的内力修为。与此同时,张宁清醒之时,耀辉与甄珠倾囊传授她四象五灵功、九天神女心诀等仙家秘法,也是大助她明悟武学。再加上张宁本就熟习三卷《太平要术》,武功既高,这四管齐下,终是在这短短一年内将她练成了乱尘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绝世高手。饶是如此,张宁所学,外力大于自悟,圣人者、自证方能圆满,张宁目前所学,只能说是杀人技巧上举世无双,但内心道悟却距离圣人之境相差甚远。毕竟比不上乱尘长安自江南一路烟雨间的实战实得,以及许邵、祢衡的擎天撼地之遇,更比不上桂阳南山在南斗、北斗、左慈、普净四圣身边的耳提面命,再加上乱尘灵性脱俗,自见过《紫烟残谱》之后,寐睡之时、呼吸之间,身体无时无刻不在修为顿悟精进之中。只是乱尘为貂蝉分心渡力,虽为心魔所趁,但内心最深处又藏有张宁,愧疚与情爱兼蓄并存,无意识间始终只是以半力抵挡张宁,倒非真是要伤害了她。但此间缘由,又怎会容徐晃这等外人知晓?

徐晃思忖的当儿,黑剑白箫已电光火石的互攻了六十余招,满宠武功寻常,看不懂箫剑变幻转圜的妙诣,只是觉得神晕目眩、说不出的凌厉精巧,索性不看剑箫缠斗,与徐晃说道:“徐将军,公子与张宁这般的打法,何时才会力竭停止?”徐晃摇了摇头,说道:“怕是咱们饿死了,他们仍有余力。”他见满宠疑惑不解,缓缓说道:“先师过世前曾与我说过,世间修习者,其易为习武、其难为修真,自古武功千万,但修真唯有佛道魔三途,我辈武功习武用功,不过百年之期,内力损耗也是由时长损,至年老之时,难逃病苦伤创之苦。可公子、张宁二位,由武入道,心在心身、道在道上,有如天地江海,岂会有枯竭崩裂之时?”满宠若有所悟,说道:“那便是主公率大军到了,咱们也奈何不了公子?”徐晃道:“那倒未必。先师临终所言,讲的是圣人之道。但公子与张宁武功虽然当世无人能及,却非是圣人行径。”他顿了一顿,看了一阵乱尘、又看了一阵张宁,只瞧见一个如痴如狂、怀抱貂蝉如抱婴儿,一个嗔恨俱在、忽哭忽笑,本是极俊极俏的一对玉人,却落得这般的田地,不由得教徐晃由衷的叹道:“圣人者,知行完备、才德全尽。公子与张宁,溺于情爱,浊身陷于尘世,自然不是圣人。只是江海潮归、山岭无棱,总需要长久的时日……如果硬要说谁先支撑不住,想来还是公子阴阳一体、气息久远,张宁姑娘偏执于阴柔凌厉,应了孤阴不长的古理。”他这一番讲解,令得满宠稍是明白了些,又是再问这武学上的高下贵贱之别,徐晃眼观箫剑酣战,口中与满宠细细答话。二人便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到东城依稀有人在高喊:“救火,快救火!”顷刻间,又有多人高声呼喊:“救火啦!救火啦!”

虎豹骑军士听得这人声响动,均自戒备,又听得隐隐有钟鼓之音,应是一支军队到了,都道:“不好,是徐州的援军到了。咱们冲上前去,休教他们扰了公子!”满宠身为谋主,不待徐晃发令,低声喝道:“众人卧伏隐蔽,待他们近了些再说。”徐晃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先生且在此处设伏,容徐某一人前去探探风声。”满宠原是觉得此行凶险、欲要劝他,抬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二人均是一笑,只是说道:“小心。”徐晃道:“晓得。”起身来,从粮秣库的左侧绕向东城去。行不到东城城门,已见得对面旗帜张扬、角鼓声噪,正是徐州驰援的人马。兵士们列队进城,但见火光四起,听由行伍间的百夫长引水救火。徐晃脱了将军铠甲,随手抹了些鲜血在脸上,伪装成尸体慢慢接近城门,只远远的瞧见门前旌旗簇拥,为首二将一青一壮被众人围拱在当中。风火呼呼,饶是徐晃耳力甚好,也只依稀听得那少年将军说的一两句:“……大火烧……粮秣库……曹贼已经到了?……”徐晃待要上前细听,却不料身后一名小校连跌带爬的退将回来,口中哭喊道:“少主!兄弟们折在粮秣库了!”那少年将军听的惊怒,软鞭狠狠抽打马股,大声喝道:“曹豹,随我去会一会曹贼!”他性子向来莽撞,曹豹待要相劝,又如何劝得住?一行人连忙鞭打骏马追赶那少年将军。徐晃埋在死人堆里,屏住了呼吸,待得那少年将军驰得近了,才是将他面相看清,但见冲天的火光下,一张细长的白脸,下颚无须,眉毛淡浅,头戴着司马的顶盔,与他脸上的纨绔气甚不相容。徐晃心中思忖道:“陶谦有两个儿子,老大陶商、老二陶应,均是不成器的浑人,这人官职司马、面象虚浮,想来应是兄弟俩的其一。反倒是这个叫曹豹的,说话中气饱满,又听说他擅长骑射,武艺想来不俗。”他思索的当儿,那少年胯下的骏马四蹄陡然跪折,教他大咧咧的摔将下来,幸得曹豹及时飞身相救,抱着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没伤了筋骨。那少年不过受了些须臾小伤,却大为光火,口中一边絮絮叨叨的骂着曹豹,一边又哎呦哎呦的喊疼,听得徐晃心中直欲发笑——陶谦一世奸猾,却生了这么个混球,这徐州不为主公所取,还能教他们这两个窝囊废兄弟守住?

曹豹受了骂,只能紧皱着眉头,低声下气的说道:“二公子休怒,属下失职,当是该罚……只是前方凶险,咱们还是不要往里面闯了。”徐晃心道:“原来他是老二陶应,听说这家伙脾性暴躁,又贪酒好色,比他大哥也是远逊。这个曹豹倒真是好脾气,看来是平日里被他训的习惯了。”又听得那陶应怒道:“胆小怕事,如何能成就大业?曹豹,我就问你,你进不进去?”曹豹低沉着脸,小心翼翼的说道:“方才咱们前去的百人队乃是先锋精锐,不过顷刻间便尽数折了,可知前方要么要大军设伏、要么是高手压阵,我们此行不过万人,还是先安营扎寨,待得暗探查明了前方的情况,再做打算……”他话都没说话,就被陶应啐痰啐在脸上:“呸,枉我父亲养你多年,这彭城乃是粮草重地,父亲要咱们来,便是接应守军、大败曹贼,你倒好,未战先馁,若不是用人之际,我早一刀斩了你!”曹豹唯唯诺诺,再不敢答话,陶应骂了一阵,稍稍歇了口气,又是说道:“曹豹,父亲常说,大丈夫建功立业乃毕生所求,咱们现在一鼓作气,将曹贼的锐气给灭了,不正是老天爷给的大好机会?若巧是曹贼本人在这里,咱们更要是取了他的狗头,那你我因这桩大功,徐州城都是咱们的东西,又岂会容我大哥捡了好处?曹豹,我一向当你是心腹,你莫要让我失望了。”曹豹听了又气又笑,心道:“我委身徐州,确实是为荣华富贵,你们兄弟俩不和已久,臣僚大多知晓,但兄弟阋墙的丑事又如何能教下面的人听了?凭你的才能和气量,纵使能得了继承大权,又如何能服众?若不是主公待我不薄,你是他亲生儿子,便是这些年的侮辱,我早将你脑袋剁下来了。”但他毕竟是个忠诚义士,沉吟良久,方是说道:“少主执意前行,属下不敢阻拦,只是前方火盛、死尸堆积,不利纵马,不如先行遣派步军清扫道路,咱们大军再相随其后,待近至粮秣库时再暴起发难,杀他曹操一个措手不及。”陶应想了一阵,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你安排罢。”

徐晃听了二人这一番言语,已不愿在此处久留,悄悄的退往西城。路途间,他脑中思绪飞转,一来是嘲笑这陶应不学无术、狂妄自大,二来觉得这曹豹进退有度,倒真是难惹的硬茬,现在敌众我寡,也不知如何的应对。不一时,他已摸回了满宠身边,方要说话,却见身后挤来数人,抬眼一看,乃是张辽、臧霸为首的下邳诸将。众人都是江湖好汉,也不多加礼节,那张辽道:“徐将军,咱们在三十里外的云龙山杀散了糜芳,收到主公信鸽飞报,这便帮你来了。”徐晃拱手道:“谢了。不知兄弟兵马几何?”张辽道:“二千余人。”他望着头顶仍在剧斗的乱尘张宁二人,叹一口气,红着眼睛说道:“但凭我们,奈何不了曹兄弟的。”他语气平平,但下邳诸将均听得心头一酸,昨日种种、历历在目,主公夫妇双双亡殁,诸将为了天下大志委身于仇敌曹操治下,现今又将与往昔好友乱尘开战,教他们心里如何是个滋味?

徐晃理会得他们的难处,劝道:“诸位好兄弟,咱们不消得与公子对敌,那陶谦之子陶应和部将曹豹已率援军到了东城,不多时便到了此处,到时候让他们碰一碰公子的晦气。”下邳诸人默然无声,满宠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公子武功卓绝,徐州兵马再多,也伤不了他。不若由他大败了徐州援军,正是疲惫之时,咱们再一拥而上,或可‘劝住’了公子,教他与主公兄弟团聚。”张辽道:“我等奉命来此,该当受两位调遣。只是有一桩不情之请,还请两位将军思量。”徐晃道:“但请言说。”张辽道:“昔日虎牢关前,温侯曾令张某计取陈留城,搅乱关东联军的阵脚,其后前后夹击,大败十八路诸侯。陶应既为徐州主将,才智远逊袁绍,正值良机,仍可用此计。张某愿与一干兄弟率军截杀贼军后部,待得曹兄弟大败前军之时,徐将军骁骑杀出,两相逼压、教其首尾难顾,又有曹兄弟与张宁姑娘这等大高手无形相助,咱们便可教贼军的脑袋尽数留在这彭城!”兵者诡道,这张辽寥寥数句,便说出了这般败敌的好法子来了,下邳群臣自然暗暗叫好,徐晃、满宠二人亦觉得此计甚妙,对他钦佩之余又生了几分亲近,满宠沉思了一阵,说道:“张兄此计绝妙,其中细节,还盼张兄详解。”张辽也不谦让,手指在雪上涂画,将下邳诸将一一安排,何者佯攻、何者侧击、何者诱敌、何者闯杀,至于时机节点,均安排的恰到好处。徐晃、满宠二人也是用兵的良将,听他这般的布阵攻敌,虽然是偷袭奇攻,但能如正面迎敌那般的有条不紊,自觉才能逊其三分,联想到下邳一战,便是这班豪杰追随无双吕布,以一座孤城抵挡五方诸侯百余员大将率领下的数十万大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如今与自己作的同僚,岂非主公之福、天下之幸?满宠唏嘘了一阵,忽然想到昔日此计能成,乃是陈留之后再无关东的援军,而陶谦派遣陶应救援彭城,说不定战况紧急,又另遣兵马相救,到那时,张辽被两支大军夹在中间、岂不是全军覆没?他越想越惊,贴身的襟衣已然湿了,但此中担忧他不愿说出口来扫了下邳群豪的兴致,只能说道:“徐将军,张兄此计铺排,妥当无比,可依计而行。只不过……”他顿了一顿,苦笑道:“此行主公授我监军之职,这破敌的首功岂能容张兄专美?我既有主公口谕,必要时自然可节制诸位,这衔尾之行当由本人亲率前往。至于张兄与诸位下邳兄弟,且配合徐将军的虎豹骑正面迎敌。”他一言既出,众兵士皆是哗然,下邳群豪均是义理之士,心中虽然愤恨,但听令侯调乃是军人天职,索性默然不语,反倒是张辽、徐晃、臧霸三人心思缜密,俱是心想:“世人都说满宠豁达大度,曹操乃是当世雄主,满宠能得其重用,定然是超然开阔的贤才,又岂是贪功冒进之辈?想来是另有隐情……啊,是了,他担心咱们以寡击众、又怕徐州援军夹击,这才自甘赴难,说此贪功之举。”他三人既想得通彻,自然不愿满宠独行,张辽、臧霸二人又是再请,徐晃亦是劝留,满宠只是正色说道:“军令如山,诸位要抗命么?”

三人这才作罢,待得满宠领兵走了不过半盏茶时分,臧霸与张辽二人接耳私语了一阵,率了下邳群豪以及五百人自行离去,徐晃讶道:“诸位这是何意?”张辽道:“将军宽心,臧大哥东去徐州,便是有援军驰往彭城,他们亦可先行阻挡,与满先生和徐将军回旋的时间。至于在下,便于此处守着曹兄弟,温侯夫妇已矣,总不能教他们……”他心中难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来,徐晃心中发苦,点头道:“那请张兄多多劳心了。”

说话间,陶应的先锋军已然杀到,可怜那帮军士,还未将乱尘张宁二人瞧得清楚,已是被四散的劲气压倒在地上,有几个冲得快的,只觉两眼一黑、喉头一甜,胸口如被巨锤砸着了一般,肋骨根根折断,更有甚者胸腹前后贯通、只留了大窟窿。

先锋受挫,后面的兵士又不清楚前方的情况,只是一股脑的往前方闯,奈何乱尘张宁争斗正酣,一时送命者数以百计。也不知是谁颤巍巍的喊了一句:“鬼啊!”军心登时乱了,兵士们四下乱跑,却教那张宁瞧见了,口中不住的冷笑道:“曹郎你看,人命如蝼蚁,生亦苦、死亦苦……我替你杀了他们,教他们去为你师姐做牛做马……曹郎,你说话啊,这些人浑浑噩噩,生死奈何,都譬如幻影,咱们、咱们送他们一场圆满罢……”张宁容光照人、清丽非凡,原本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却说出这般寒凉的话来,徐晃、张辽等人在下面听着,无不恻然。又见寒光陡然暴涨,原先互相交攻的箫剑俱数杀往人群。黑剑白箫有形无踪,所使的是无可抵挡的杀人手段,徐州军士又如何能躲了?但见得黑白毫光四下穿梭,惨叫声此起彼伏,前方的军士们一股脑儿的踩着尸体狼狈逃命,后方的人又不明所以的拥上前来,白白的送了性命。不一时,便见得那曹豹摸上前来,三言两语间便组织了人马后撤,徐晃向张辽道:“张兄,这个曹豹颇能用兵,遇事不慌,知进明退,对付他有些麻烦。”张辽眼睛不离乱尘,目中尽是惋惜之色,口中道:“不要紧,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是曹兄弟的对手……”于他心中,却是痛如刀绞——曹兄弟,你堕入魔道,杀人无数,以致屠城,这般的罪孽你如何能还的清了?日后你清醒过来,晓得了今日的天杀大罪,又何以安身?以你的性子,你怕是要自毙而死……温侯不愿你死、貂蝉不愿你死、曹操不愿你死、我也不愿你死,可天下的悠悠众口却要你万死千死了!”

他正伤痛间,只听得城东号角大响,想来是满宠与陶应的后军交上手了。徐晃生怕满宠他们难以支撑,再也不顾自身的安危,自死尸间陡然立身,大喝道:“放箭!”众军士千箭齐发,俱往远处射去,未料到狂风忽起,从乱尘的怀间陡然窜出个一寸来长的银色事物,那事物如同生有耳目,在半空中兜然旋转,将漫天的弓箭顷刻间砸落在地。张辽、徐晃二人迎上了乱尘一瞥而过的一对血目,同时呼道:“快撤!”那个撤字都没来得及说完,那银色物事嗖嗖急响,霎时便剜下了十来人的头颅。这十来人却不知身首异处,待得人头落地,这才哎呀喂喊了一声。银色物事杀戮既开,又岂会停止?但凡靠近粮秣库的兵士,管你是虎豹骑还是徐州军,均是银光一闪而过,人头滴溜溜的在地上乱滚。幸得张辽、徐晃二人轻功了得,这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来。二人收拢残军,不敢再战,只能退得远远的,眼睁睁的看着银、黑、白三色在熊熊大火间屠戮军士。陶应一行,虽是曹操的敌人,但这般的下场,教张辽、徐晃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