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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沉沉军鼓急,渐渐人声绝

眼瞧得乐进护着赵云远远北去,在风雪中终是失了踪影。曹营众人相望无言,正惘然间,忽听得一人哑着嗓子说到:“曹公,我请为先锋,直趋徐州,杀那陶谦,寻了乱尘兄弟!”此人嗓音虽哑、却甚是坚忍,曹操回过神来一看,身前单膝跪请的乃是张辽,张辽这一请,下邳群英俱是跪身请命道:“我等俱请为先锋!”曹操脸现讶色,旋即便已体会得张辽等人的心意,苦笑道:“诸位这是何苦?此乃我曹家之事,与诸位又有何干?况且……况且吕兄方逝,咱们之间犹有血海深仇,你们随在我军身侧,乃是监军之职,我又如何能驱使各位将军?”

张辽听他言及吕布,心中悲怒非常,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奈何主公大志未成,这血海深仇无从相报,只得强压着愤怒,面色冷若霜雪,缓缓说道:“我等既为曹公所掳,便为降将,驱山使海,乃是人臣应尽之事,何来监军客将之说?”下邳群英深体其意,又同是拜道:“降将恳请曹公驱使!”曹操远眺漫天飞雪,只觉眼角干疼,重重一叹,方是朗声说到:“下邳众人听令,尔等为我军将,当听我约束。现与尔等三千骁骑,与我先驱徐州,扫荡外围、探敌虚实,如若陶谦势大,万万不可力敌,待我步弩大军到后,方可进退!如若不从军法,尔等提头来见!”曹操此令看似不近人情,却着实是体察下邳群豪心意,生怕他们冲冠一怒,与那徐州大军死战,好端端的送了命去,如此一来,他曹操更是愧对吕布托付之谊。下邳群豪虽然心火恨烧,但毕竟不是傻子,自然领会了曹操的心意,对他的怒意不自觉间稍是减了些,起身齐道:“诺!”群豪默言不语,领了夏侯兄弟麾下的三千精骑,也不顾得血战了一日、跨于马上,权当是马背上养伤,带着无限的恨意,马蹄得得、卷起无数飞雪,往东方疾驱而去。

不及群豪走远,那郭嘉哎呀一声,摇头晃脑说道:“坏了,坏了!”曹操皱眉问道:“何事坏了?”郭嘉道:“张辽等人对主公恨之入骨,主公不杀他们便就罢了,反是给了他们三千精兵,就不怕……”郭嘉言下之意,是说下邳群豪言而无信、枉领了曹操兵马去,曹操素来不喜郭嘉、却又离不得郭嘉,但从未有过如此的厌恶感,方要出声斥责。却见人群中奔出一将,劈头盖脸的用马鞭抽打郭嘉,口中怒骂道:“无耻之人、无耻之心,尽以天下间都没好汉子了么!”此将乃是新投曹操的徐晃。他原是杨奉爱将,但恼其与外族为伍、围攻长安,便叛出军去,于天下诸侯中,择了曹操投身。他虽为新将,但凡事用命,冲战之时、必为身先,加上他为人豪爽,曹营诸将与他颇是交好。他亦曾与吕布等人为敌,但下邳围城七十余日、大小血战数十场,加上今日吕布一军城毁人亡、及其悲壮,他对下邳群豪俱是敬佩之情。这郭嘉以小人之心度之,身为关中义士,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故而不顾曹操何想,鲁莽动起手来,直将那郭嘉抽得是皮开肉绽。

郭嘉被人暴打,曹操也不喝令阻止,曹营诸人素日里与郭嘉并不和睦,自是由得他受这皮肉之苦。郭嘉可也真算是一个怪胎,被徐晃这一顿暴打,却蜷在雪地上哈哈大笑,饶是徐晃马鞭抽得紧急,兀自大笑不止。徐晃越打越怒,也不管他什么军师不军师的,将马鞭甩在地上,抽起长剑、直剌剌的往郭嘉头颅斩去,剑至中途,正被曹操一手紧紧攥住,那剑锋锐利、瞬时将曹操手掌割破了,鲜血顺着剑刃滴在郭嘉脸上。徐晃见伤了曹操,这才将剑松了,伏首拜道:“末将冲撞军师、剑伤主公,当是大罪,恳请主公责罚。”曹操摇了摇头,示意他先起身来,却不与他说话,紧攥着剑刃,倒卷着长剑,架在郭嘉脖子上,冷冰冰的说道:“郭嘉,你辱及英豪,罪当一死,但我大业着实需你,故而代你受此一剑。但事无其二,你若是再不分好歹,以小人之心推己及人,第一个要杀你的便是我曹操!”曹仁等人曹操追寻年久,从未听他语寒至斯,足可见曹操对郭嘉的杀心之重。那郭嘉却似个无事人一般,张嘴将曹操手中滴下的鲜血接了,抿了几口,笑嘻嘻说道:“方才我皮痒难耐,多谢了徐将军的这一顿抽打,教我那些痒虫都赶跑了。想来痒虫乃是心毒所发,走之不久又会生出,幸得主公乃是大运加身,体内鲜血更是驱毒的良药,正治好了我的这桩痒病。多谢,多谢!”郭嘉所言荒诞不经,众人怎会信他鬼话?奈何他脸皮奇厚,曹操也不愿与之多说什么废话,将长剑掷在地上,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既有恶疾,便与我许都养病去,一步也不准出得宅院,滚罢!”郭嘉哎呀哎呀的立起身来,对曹营诸人拱手环揖道:“那我便在许都恭候各位大仇得报、班师回朝啦!”言罢,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污雪,在众人怒目之下大摇大摆的离了去。

这郭嘉既怪且叵,众将始终猜他不透,此时曹操责令他回返许都,曹营诸人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坠气来。殊不知那郭嘉暗自狂喜,却怕众人瞧出了端倪,只是心中大笑道:“天命者天命得之……曹操,你的天命已至,我若不这般疯疯癫癫的,怎能送你入这天命之局呢……呵呵,你可要一步不差的走下去,不要让我对你失望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口中含着曹操的鲜血,全然不觉腥膻,慢慢吞入腹中。不多时,已出了下邳地界。大雪纷飞处,隐约见得黑影憧憧,似有一只军队藏在风雪里等着他一般。

这近一年来,无论大小军事曹操都会招来郭嘉商议,往往兵马未动、战局已定,如今自己赶跑了谋主,这徐州复仇一役需得他亲力亲为了。据先前老父曹嵩书信所言,陶谦盘踞徐州十余年,将徐州军政锻得是铁板一块,己方与陶谦在边境有过数次摩擦,但全赖郭嘉伐谋取胜,陶谦寸土未失,只不过折了一些不着用的物资。数次交手中,曹操已知徐州兵马训练有素,并非易与之辈,此番兴师复仇,怕不是要拼得个两败俱伤,而那刘备却又在这节骨眼上自请去那徐州助拳,多半是想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过他曹操素为人杰,怎会因离了一个郭嘉便胆小行事?杀父之仇,他便是再恨,也不能恨得失了心智,但等他沉思了一阵,唤那徐晃道:“徐晃,你未得我军令,公然殴打军师,当受廷杖三十。但现今用人之际,我与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曹营素重军纪,徐晃原想自己罪责难逃,却未料到曹公与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台阶,心中大暖,拜道:“但凭明公吩咐,末将万死不辞!”曹操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你久在西凉、精擅骑军之道,我便将曹纯所部的五百虎豹骑交由了你,你敢不敢接?”虎豹骑乃是曹操身边的近卫精兵,而统领者曹纯乃是曹操的子侄,眼下曹纯虽因水淹下邳之罪扣在大牢中,但毕竟是曹家族子,想来曹操也不会当真杀了他,故而这虎豹骑督的位子虽是空缺、却没人起过念头,他徐晃一员新将,平日与曹操相处也不为多,此时却容曹操以此要职相授,足可见曹操识人用人之诚,徐晃更不推脱,朗声道:“多谢明公!”曹操点了点头,又对身边的满宠说道:“满先生,你与徐晃跑一趟彭城,方才谶语之言,我颇不放心……你处事机警果断,若有大变测生,不必候我通报,与徐晃二人先行决断。若彭城无恙,你们再来徐州会我。”这满宠虽是文士,却谋而有勇,听得曹操唤令,躬身拜道:“主公请放心。彭城一行,我定当全力辅佐徐将军。”他二人智勇兼备、互补长短,曹操这才放下心来,挥手道:“速去,速去。”

其时天色渐暗,风雪犹是不减,曹操心中万般思绪,兀自登上一个小土坡,遥向东望,但见风雪滚滚,尸骸遍野,乱尘所去之处,更是一条血路。他思索良久,这才唤得帐下谋士同来,说道:“先父久居徐州,陶谦一直都没敢下手,此刻他悍然纵兵,想来是有备无患,必不怕我大军复仇。况且徐州墙高城坚,陶谦练兵亦久,此一战损兵折将怕是在所难免……诸位计谋过人,可有万全之策?”荀彧上前说道:“明公勿忧,属下已有三策,必可攻取徐州,手刃了陶谦老贼。只不过这三策并行,多少有些难处。”曹操眉毛一挑,说道:“有什么难处,你且说罢。”荀彧道:“第一策,收拢军马、备齐粮草,兵士于此处休整三日,此为养兵疑敌之策,难就难在主公能否比那陶谦更耐得住性子。”曹操乃是兵法名家,只稍是迟疑,便答道:“我军远道而击敌,确有劳乏,陶谦老儿以逸待劳,颇占了些便宜……如此一策,咱们休整之后缓行缓走,此地离徐州不过两日路程,咱们便走他个三五日。陶谦这老儿见我只有张辽的三千骑兵扰城,而大军又是久久未至,定然要出城探个究竟,到时候咱们攻守相易,倒是占了他的便宜。好,这第一桩事,我依了你。”荀彧又道:“第二策,咱们既然是兴兵报仇,自然需占住大义名分,还请主公奏请朝廷,以圣谕吊名伐罪,至于缟素孝衣、飘幡黄纸一类的物事更要大为操办。主公,咱们白衣缟素的大军讨伐,天下的士族大家哪个不为孝义所激愤?便是徐州的军士百姓,也会自觉理亏,这徐州城守起来也不至于如何为他陶谦卖命。”曹操面现难色:“此策好是好,皇帝的圣谕我也能请到。但全军丧物操办,少不得钱货损耗。自我起兵以来,攻李傕、败张绣、灭吕布,连年征战,府库早已亏空,怕是拿不出如此之多的钱粮来。”荀彧笑道:“主公且是宽心,方才我与陈群、程昱二位‘内务总管’已盘算过,军中府库确实缺银,但这丧葬的物事,却不劳烦钱币易货。”曹操不喜道:“你有什么良方快些说了,不要卖弄关子。”荀彧道:“我军声势日胜,手握兖、青两州千里沃土,圣上又在许都,治下百姓何止百万?只消得主公金口一开,免田亩租赋一年,另献白绫、孝布、冥器者,酌情赐田耕织。如此一来,非但器物足具,更引得百姓归心,天下士子瞩目。主公以为如何?”

曹操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你说的倒也简单,只是咱们这一年赋税不收,日后军粮俸禄如何供给?便是兵员伤亡了,又没有兵役补充,岂不是自取灭亡?”荀彧摇头道:“难道主公觉得此战赢不了陶谦?还是主公这一年之内就想着归家养老,不图进取了么?”曹操猛然一惊,心道:“是啊,陶谦我誓要杀得,陶谦一死,徐州尽归我手。然后我再南征袁术、西讨张绣,将淮南与关中之地尽数吞了,何愁没有兵马粮秣?荀彧此言,倒是提醒我不忘举兵时的雄心了!”他心中感激荀彧,说道:“那第二桩事便交由你们去操办罢。”荀彧又道:“前两策主公都是主公力所能及的范围。倒是第三策,属下并无多少把握……”他话说到一半,又踌躇起来,立在原地思索许久,不住的摇头自语:“不行……不行……”夏侯惇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学那狗屁郭嘉卖什么关子!”荀彧面露难色,道:“夏侯将军息怒,第三策过于凶险,且不一定能与奏效,若是成了,自然我军自此腾飞,若是不成,便无异于玩火自焚。这桩事,我算计的时候漏算了人心一项,着实有些托大了。”曹操淡淡道:“争杀之路,非生即死,有何可惧?你且说与我听,我自有分断。”荀彧道:“主公,此去黑山城寨不过五十余里,快马一个时辰便可赶到,劳烦主公与我同去黑山城寨走一遭。”他顿了一顿,更是一字一字的说道:“此去凶险,咱们一兵一卒都不能带去。”他前半句众将已颇是惊奇,到了后半句众将已是惊怒,须知那黑山寨主张燕乃是昔年黄巾残党,手下老兵数万,莫说是现在曹营战后的伤军,便是完整无患的攻打易守难攻、暗堡无数的黑山城寨,也是啃不动的。何况曹军与黑山军因争收秋粮一事动过三四回干戈,那张燕因为折了兵士而记恨曹操,这荀彧居然失心疯了,要曹操前去岂不是自个儿将头颅送了张燕?夏侯惇怒道:“荀彧,你是不是疯了?这安得是什么心?”不料一向文弱的荀彧一反常态,骂道:“混账东西!我自和主公说话,却来打扰!”曹操全不明白荀彧的用意,想到自己与这荀彧交往并不亲密,这桩计策着实凶险,但他眼望荀彧目色沉毅,当是个大智大慧的名士,将心一横,说道:“好,我与你同去。”荀彧神色转喜,说道:“好,那请主公速速动身。”说话间,谋士荀攸与刘烨各牵了一匹骏马来,曹操跃身上马、直待前驱,奈何诸将挡住了去路,只得怒目令道:“力不如巧,御敌千里,此为攻伐上道。尔等既是尊我为主公,难道要一并抗命么?”曹营诸将齐齐跪倒,说道:“末将不敢!”曹操冷哼一声,纵马跃过夏侯惇头顶,唤了荀彧同往黑山城寨疾驰而去。

二人并排驰行了一阵,荀彧这才先开口言谢道:“主公以上礼待我,我荀文若此生亦以上智答你。”曹操道:“若是我方才有所迟疑,你与荀攸、刘烨、程昱等人便要离我而去,是与不是?”荀彧道:“不错。为雄主者,当识人用人,我等身有治国平天下的才华,何苦自堕了身份、追随一个庸主?”曹操苦笑道:“平日里政务繁忙,与你们这帮军师少了些亲近,想不到你们果然有得这般的想法。侥幸!侥幸!”荀彧道:“郭军师才智盖世,我们自诩不如,主公平日用计皆是自他而出,我们自问也没有胜过他的能耐,故而跟随其后,暗中查看主公如何决断军政,以观主公能否堪负天下大任。现在看来,他并未欺了我们。”曹操道:“是了,你们都是郭嘉推举来的,我一开始也怕你们拉帮结派,还真有些不放心呢……原来你们早有了打算。”荀彧正色道:“郭嘉性情古怪,我们对他也不如何喜欢。那时候我们在颍川高谈经纶,他贸然的闯进来,劝我们投奔主公,一来我们与他并不相识、二来觉得主公兵微将寡,比之袁绍、袁术两兄弟多有不如,哪肯听信了他的胡话?身为名士,雄主若是不请自来,岂不是掉了自个儿的身价?当场我们便要当他是个妄人轰出去。可惜啊可惜,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冒冒失失的出山相投,实则是‘天命难违’。”曹操讶道:“什么‘天命难违’?”荀彧面现难色:“我们在司马先生面前许下了重誓,今此一生,不得吐露半句。还望主公见谅。”曹操若有所得,道:“司马先生?可是司马徽老神仙?”他见荀彧皱眉不答,也不方便追问,自言自语道:“这郭嘉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请得动司马徽老神仙做说客逼你们出山?”荀彧劝道:“主公莫要胡思乱想,时机到了,主公定然知晓了。属下多言一句,毓秀一赋,乃命数秘辛,主公将来要是偶得了,休要观看,最好是早些焚烧了。若是按耐不住看了,便是命终之时……哎呀!”他话未说话,半空中蓦然轰下一只惊雷,幸亏曹操眼疾手快、一把将荀彧拉在自己马上,但闻轰隆一声爆响,闪电正正的劈中荀彧座下的骏马,待得雷电散去,那骏马已成了一团焦炭。

荀彧、曹操二人惊魂未定,哪里还敢交谈?二人同乘一马,过不多时,天色一片漆黑,风雪不减,远远的见得前方亮有三两处火把,似是城寨的哨口。曹操这才问道:“我们这般的过去,怕是见不到张燕,便要给守门的给杀了。”荀彧道:“主公莫急,我自有分寸。”他二人说话间,已有一支彪军杀到身前,当先那人伸出一把倒勾枪,照着骏马马腿一拉,刹那间便将曹操、荀彧二人摔翻下马来,不及二人挣扎,数把刀剑已然架在他们脖间。借着火把的亮光,曹操瞧清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只听得这壮汉骂咧咧说道:“从哪来的兔崽子,这般的不要命了,居然敢来闯我山寨?”曹操方要自报家门,却被荀彧抢了先去,但听得荀彧说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八字一出,周围众人均是言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那壮汉颜色稍缓和了些,叫人将刀剑拿了,问道:“两位是哪家的兄弟,怎的面孔这么生?”荀彧微微一笑,从怀间掏出一枚竹制令牌来,牌上刻有金字,正是“黄天当立”那四字,这令牌别无特色,只是在这四字之上按有一个手掌印,但凡黄巾中人,便识得这是昔年“大贤天师”张角亲手所制的兵符。不过当年广宗城为董卓率领的汉军所破,黄巾军士因而四散,这兵符也无端的丢了。此刻却在这荀彧手中,黑山军士有不少是那黄巾旧军,见得兵符、不由念起昔年的教主张角来,只恨大业未成、悲从心起。那壮汉愣了一阵,恭恭敬敬的接过兵符,一时半会儿间又分不出真假,对曹操荀彧二人愈加的客气,说道:“贵客且是稍候,我速去通报。”随后又将曹操、荀彧二人请在哨亭中,着人生了火、烫了热酒与他二人取暖,自个儿这才上山通报去了。

侯不多时,听得山上人声大作,再往半山腰看去,只瞧见风雪中火光大起,似有千千万火把点燃了一般。曹操口中喝着热酒,面色虽是如常,但心中直是嘀咕:“这荀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要我来寻张燕,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门道来,索性随遇而安,反倒没那么焦急了。又过了盏茶时分,远远的听到方才那壮汉的声音呼道:“快些,快些!”便见得他身后军士抬了两顶软轿来,他又来恭恭敬敬的请了二人上轿,大声喊道:“贵客登寨!闲杂让开!”一众军士嘿呦嘿呦的抬着二人到了山寨主厅门外,张燕早已率了寨中大小将领躬身等候多时。

壮汉方是把二人请下轿来,那张燕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骂道:“呔,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们拿下!”不及二人反应,寨中的四名高手一跃而上,刹那间便掣住了二人的双手、按倒在地上,那壮汉不明白张燕暴起发难的原由,讶问道:“大哥,咋啦?”张燕面上略有不快,说道:“兄弟啊,你名字叫李大目,眼睛也是生的不小,怎的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你仔细瞧瞧,他是谁?”曹操心想被人所擒乃是情理之事,反倒并不如何惊讶,倒是听得二人的说话才知道这壮汉的名字叫做李大目,忽而又想起数月前李典抢收秋粮的事来,原来三番四次骚扰李典的黑山先锋将军便是此人,当时双方乃是小股部队交战,这李大目虽然是败多胜少,但也捕了百余名俘虏去,没料道他作为一个黄巾残党,非但不嗜杀,也没有将吃了败仗后的怒气发泄到俘虏身上,反倒将这些俘虏完好无损的放了回来,由此一事,曹操对他竟是生了一些好感。又听那张燕大声责问道:“曹操,你乃一军之帅,奈何闯我黑山!”曹操到此刻仍不是不知荀彧要自己山上来见张燕的用意,一时半会间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荀彧哈哈笑道:“听闻黑山张燕知礼重义,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张燕并不为荀彧讥言所动,笑道:“两军交战,何须讲什么仁义道理?我看你文质彬彬,不像个从伍的将军,你便是那个郭嘉么?”荀彧摇头道:“若真是郭军师来,那当真是不要讲仁义道理了。”张燕道:“你倒也有趣的紧,来,与我说说你的高姓大名。”荀彧眼光撇了撇身边的高手,笑道:“我乃颍川名士,如何能这般的说出我的大名?”张燕轻轻将手一拍,压着荀彧的两名高手旋即将劲力卸了、容他站起身来,那荀彧见只解了自己却不解曹操,问道:“缘何将军不肯将我主公也松了?”张燕正色道:“你家主公乃是猛虎,缚虎怎能不紧?”荀彧道:“我家主公平日是为猛虎,但今夜此来,并未带甲率兵,将军寨中兵士千万,还怕我们取了将军的项上人头不成?”

张燕哈哈一阵大笑,与荀彧倒是尊敬了不少,说道:“你这般的伶牙俐齿,倒不是一般的谋士先生。”荀彧道:“雄主身侧,岂能有庸才?”张燕又笑了一阵,让手下将曹操二人身上细细搜了,又听山下的探子回报周边确实没有兵马埋伏,这才容人将曹操松了,将二人请到寨中大厅里坐了,待得请过茶后,这才慢悠悠的说道:“两位,张某适才有些怠慢,还望见谅则个。”曹操道:“将军言重了。曹某夜访山门,未曾遣人通报,乃是曹某少了礼数。”张燕道:“那敢问曹将军与这位先生亲自拜访,所为何事呢?”荀彧这才自报了姓名,说道:“我持黄巾令牌前来,自然是以故人的身份叙旧来了。”此言一出,寨中诸人心中均是思道:“昔年追随天师起事的都是些大老粗,没听说过有荀彧这样一位名士啊?曹操那时候身在汉营,领兵与咱们做对他也是有份,也不会是咱们的故人。所以这叙旧之礼如何说起?”不过张燕治军严谨,这黑山军众虽为山野寨贼,却无人敢插嘴相问。但听得张燕说道:“我们彼时互为敌对自是不消说了。这一两年来,咱们为收粮一事也闹过些矛盾,我家兄弟也吃了不少你们的亏,便是不算仇人,也算不得朋友……便凭这般的交情,可算不得什么故友吧?”荀彧道:“那黄巾令牌呢?这块令牌可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所赠,说起来,这位老前辈与你们可颇有些渊源呢。”张燕道:“承蒙先生夸奖,只可惜本教创教不过三年,尚未成就大业便为官军给讨了,除了仙去的三位天师之外,并没有元老耆宿。”他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会不会是先生与曹将军偶得了我军令牌,特地拿来送还了我们……兴许是二位生来幽默,便说这些个笑话与咱们开心?”他话虽说的客气,但脸上已隐约有了怒意,荀彧笑道:“将军手握雄兵,据守险山,笑看天下争夺,乃是第一等的世外高人,我们又岂会与将军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张燕并不受他吹捧,冷冷说道:“那便请教先生所言的老前辈姓谁名谁,又是如何得来我教的兵符的。”

荀彧正色道:“老前辈高姓司马,单名一个徽字,乃是‘天下五奇’中的‘博望先生’,将军可想起来没?”张燕心中大震,想道:“原来是博望老先生!当年广宗城破,咱们一众兄弟死的死、伤的伤,遵从师命来这黑山结寨安身,一路上汉军关卡不断,本是在劫难逃,便是老先生现身使了仙法、将咱们平安的送到黑山地域,又教咱们制作器具、耕作荒田,兄弟们这才不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饿了肚子,老前辈再造之恩还未报答,便已云游远去,这一眨眼都八年多了……”但听他急切的问道:“老前辈仙体可还安泰?”荀彧笑道:“博望先生乃是武林神话,一身仙法究极天人,身子骨自然硬朗的很。老前辈此前将兵符交与了在下,只说是天降血雪之时让在下来黑山寻见将军,要将军践一桩旧诺。”张燕神色大喜,大笑道:“既然是老前辈以兵符为信物,那咱们便算是好朋友。好,老前辈既有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咱们也要去得。两位有何相请,便但请言说!”黑山众人亦是跟着说道:“但有吩咐,在所不辞!”众人说的极为恳切,曹操为之动容,与荀彧小声说道:“荀彧,老前辈的安排若不苛刻,便不要过于为难了他们。”荀彧微微一笑,道:“诸位多心了,老前辈并未要求你们做任何事。他差我前来,乃是提醒诸位一件事。”他见众人满是疑问之色,说道:“老前辈说张将军有一幅画,乃是贵教天师所赠,如今机缘已到,当是拆解之时。”荀彧这么一说,黑山众人均将目光往张角神位投去,但见青烟袅袅里一张用红线紧裹的丝画供在灵前,黑山众人均是知晓当年张角留下这幅画的用意——里面画的乃是‘有缘人’,八年后凭画识人,黑山众军便尽数归于此人,因是张角明令不得提前观看,今日时辰既到,众人心中俱是心痒无比,皆在心想到底是哪里的人物能给他们‘生活安泰’的福分。

众人虽然都急着想知晓画中的秘密,但毕竟是教主遗传,不能失了敬畏之心,待得沐浴更衣之后,方是燃敬香火将画请了下来。张燕身经百战却没有此刻这般的紧张过,双手抱着丝画竟有些微微颤抖,好不容易将丝画解了,但见画上那人面容清瘦,鬓发高掬,英目翟翟,端的是雄气勃勃,画中人不正是眼前的曹操么!张燕等人拿着丝画仔仔细细的对照着曹操看了好一阵,将曹操看的心里发憷,厅中众人陡然一齐跪下,拱手说道:“明主在上,望请收留!”曹操大惊道:“诸位这是何意?”张燕道:“先师遗命,不敢有违,还请明主不念旧日之过!”曹操越听越是糊涂,便要相问荀彧,但见荀彧亦是满脸惑色,想来也是不知所谓,但他素为枭雄,想到能平白无故的得了张燕的数万黑山精兵,心中大为欢喜,也不作伪,大声说道:“诸位快快起来,我应了你们便是。”说话间,伸手将张燕扶起,又与他说道:“将军,曹某虽然不知晓这其中的缘故,但你家先师既是定有遗命,曹某不敢推却。希望日后咱们互为倚靠,闯荡出一番大事业。”张燕躬身说道:“多谢明公!”众人亦说道:“谢明公!”其声之响,透彻云霄,教曹操好不痛快。

曹操又请众人在厅上按次序坐了,慢慢由那张燕言说当年张角遗命之事,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对司马徽及荀彧二人大是感激,感慨道:“我与诸位能有兄弟之缘,全赖于张天师与博望先生的安排。当然,事由人为,此刻我能坐在此地结识了这么多兄弟,也多亏了荀军师的撮合。来,荀彧,我敬你一杯!”众人听得高兴,也来举杯相敬荀彧,荀彧将酒喝了,微笑道:“在下又不是算命的神仙,又怎会晓得有这样的良缘安排?”张燕道:“荀先生谦虚了,你要是不知道天师有这般的遗命,就敢让明公一兵一卒都不带、贸然的闯上山来?敢情是不把我们这黑山数万的弟兄放在眼里啊?”他说的有趣,引得众人大笑附和道:“是啊,荀先生眼界高的很,看不上咱们的普通把式呢!”荀彧引杯站起,向众人连敬了三杯热酒,这才说道:“荀某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又怎会什么功夫把式?诸位莫要笑话我啦。”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荀彧续道:“博望先生说,‘一切因缘,冥冥中自有天定’,今日我与主公来寻你们,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他说的庄重,众人皆收了笑意,点头说道:“先生所言极是。”

曹操闻及“天命”二字,口蓦然一阵急疼——这一刻间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为情所困、为天多定的弟弟乱尘,这天明定数不可偏陷,时时刻刻缠绕于他,终生都似是不可解了……他遵循谶语所言、抱着貂蝉的尸身去了那彭城,又是去历受什么劫难去了?他越想越是难过,脸色也越来越差,荀彧此时也将下邳一事简略与诸人说了,但听得张燕朗声说道:“我等新投明公,正是施展拳脚之时,那陶谦老儿谋害老主公,咱们去摘了他的头来。”黑山众将纷纷点头称是,但有那李大目说道:“哥哥,荀先生说小姐追着曹公子去了彭城,俺能不能领些兄弟去看看?”他生怕张燕不允,紧接着说道:“秋收的时候,俺和陶谦手下的糜芳干过一场架,虽然俺输了,但听那小贼说彭城是他们屯粮的地方,那里有重兵把守,叫俺们不要自讨了苦吃。现在小姐和曹公子去了那里,俺担心的很……”张燕道:“兄弟说的确实不错,不过……不过咱们现在已经跟了明公,这军事安排当由明公做主。”曹操乃是御人的高手,脑中只是稍稍一想,便想出一道恩威并施的法子,但听他缓缓说道:“诸位虽然投身于我,但我不敢对张天师不敬,便与你们独立的兵权与政权,平日屯田、战时用兵,听我大令号召;但军中内务,我不会过多加于干预。诸位大多是青州人士,待得咱们讨灭了陶谦老贼,我会向朝廷请命,授予你们‘青州军’的旗号,张燕请为平北将军,自张燕以下,各按你们原先的次序授与官爵。诸位既入我曹操旗下,当受我曹操的约束,诸位应不应得?”众人大声道:“理应如此!”曹操附耳与张燕说道:“彭城乃是凶险之地,你选些好手与你同去,这山寨开拨的杂事,就让李大目他们操办。”他顿了一顿,又大声说道:“我先前并不知道彭城是屯粮的要地,只让徐晃带了五百骑兵去,恐怕不是守军的对手。你与我二弟交情不浅,又可以劝劝你家小姐,这彭城之行有劳了。”张燕神色为之一正,说道:“末将领命!”黑山众人均想:“久闻主公杀伐果断,这顷刻之间便有了安排……是了,天师能算天命大数,早在八年之前便知道咱们要为此等明公效劳。如今明公吩咐,咱们怎能不全力用命?”正想到此处,一名兵士进来报道:“寨主,那曹操的军马在山下闯关来了!”

曹操叹气道:“唉,我这几个自家的兄弟,恁的是不听我的命令,来闯寨救‘我’了。张燕,你且随我下去与他们见上一见。”张燕应道:“是!”

不消得多时,黑山众首领与曹营群豪在山脚下会了面,夏侯兄弟原本怒气冲冲,和黑山军的兵士正打的不可开交,只由曹操三言两语说了原委,群豪皆是大喜,在山脚下一阵休整,与黑山军马合兵一处,由张燕和夏侯惇另外领兵去了彭城,其余近十万大军白衣素缟、黄纸灵幡的往徐州杀去。

却说那张闿依据陶谦密令杀了曹嵩满门,自以为富贵腾达、在此一为,待得杀尽诸人,收拢了军士回徐州城中复命,回城途中脑子里想的还是自己终是等来了陶谦的重用,当下陶谦曹操结仇、自己将为先锋大将,要于战场上争杀闯荡,富贵威名都见之在前,心中好不得意。又怎会料到一帮人刚入徐州城中,便被陶商率大军给伏了,争斗突围之时,张闿不停疾呼:“我得主公密令行事,少主何故擒我?”陶商却不容他分说,教那曹豹张弓将他脸颊射了个对穿,教他说不出话来。不一会间,张闿部属已全被屠戮,唯独张闿一人被生擒了,也不容他反抗,曹豹已将他双手斩了,好教他再无抗意。众人将张闿擒至刺史府中,但见烛火高燃,陶谦据坐在高座上,双目通红,正是大哭间,见张闿如见仇人,大骂道:“兀那张闿,我不念你出身匪患、收你为将,平日待你不薄,你缘何杀戮曹公,引得曹操兴兵复仇,徐州百姓涂炭?”此时此刻,张闿已全然明白了陶谦卸磨杀驴的险恶用心,莫说自己现在已是口不能言,便是能说话也是百口莫辩,索性绝了求生之意,只盼能落个痛快。徐州诸人不知就里,见得陶谦悲痛大哭,又不闻这张闿争辩,纷纷怒骂不止。

众人正怒喝间,见传令兵来报,曹操先锋骑军已到,雎陵守军不敌,被曹军拿下城池,可怜城中百姓军民,皆被曹军所屠,众人闻得噩耗,又是破口大骂曹操残忍无道。那陶谦更是以手捶胸、仰天恸哭道:“我管教无方,获罪于天,致使徐州之民,受此大难!我,我该死啊!”糜竺等幕僚又来相劝,不一时,又有传令通报,取虑、夏丘二县也被曹操攻陷,但凡活物,皆被屠戮。而曹操大军浩浩荡荡十余万人,从下邳开拨,不过一日便要攻到徐州城下,糜竺素为幕僚之首,眼见众人惊慌无措,上前说道:“事已至此,主公再是伤悲也是无用。当今之法,唯有将这张闿送至曹操,咱们再遣使请罪,便是曹操要钱要粮无数,咱们也需给了。待得此间事毕,咱们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再报我百姓遭戮之仇,主公以为如何?”陶谦看了糜竺一眼,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陈登却是喝道:“大敌当前,岂能临阵退缩?那曹操人面兽心,肯不肯听咱们分辩都是一码事,便是能因礼退兵,咱们徐州军将遇敌畏缩,颜面又是何存?”其父陈珪亦是说道:“我儿所言不错,曹操兴兵而来,报仇是假、扬威是真,咱们若是就此退让了,岂不是教天下人瞧不起咱们徐州军将?”糜竺平日里与陈珪、陈登父子交好,只道他们父子俩心思缜密、性子又是谦和,哪里会想到此时他们父子俩不知敌我众寡之分、言语中尽是引战之意?糜竺方要分说,性子火爆的曹豹也是喝道:“曹操来便来了,咱们有什么好怕的?主公,容末将领一只彪军出城去,趁其大军未定,我去劫他帅营,取了他的狗头来!”

陶谦斜睨着曹豹,仍是大哭不止,说道:“敌众我寡,将军再有武勇,也难敌其十万之众。我陶某安身徐州多年,幸得诸位不弃、容我坐这徐州刺史的位子,这些年来不敢说是府富军强,但好歹保土安民十余载,今日兵祸罹来,乃是陶某无德无能,错用了歹毒之人。此番罪责既是因老夫而起,老夫便应当全力偿还……”他顿了一顿,眼望陶商、陶应两个儿子,幽幽说道:“商儿、应儿,老父管教无方,连累了你们也受这般的祸害。”不待陶商陶应回答,他便与那糜芳下令道:“糜芳,你将我父子三人与那张闿的首级一并斩了,连同这徐州牌印一同交由了曹操,保得诸位与徐州百姓的安宁。”群臣皆是大哭,又是如何肯依?糜竺、孙乾等人乃是忠厚之人,原是心想忍辱负重、以换得曹操退兵,但见得老主公悲惘、又想到曹操纵兵屠城,怕是不肯轻易干休,索性将心绝了,说道:“曹操汹汹而来,为父报仇只是其一,侵吞徐州才是主因。曹嵩久居咱们徐州,又岂会因是避祸养老?这几年来,他暗刺咱们徐州军情给曹操可还少了?张闿这次杀了他虽有不妥,但也是曹嵩咎由自取、恶有天收,主公不必为此事多于自责。只是曹操势大,咱们不可力敌,需得诸位将军出城袭扰,阻他大军安定,咱们再遣使向天下诸侯阐明事由、请兵来援,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分辨,只消咱们能拖得住时间,便能将他曹操耗死在这徐州。”群臣见糜竺等人也不主和,俱是点头说道:“此事甚好,咱们便教他曹操领教咱们徐州人的风骨,教他曹操有来无回!”陶谦并不发话,反是陶商说道:“父亲,糜先生言之有理,不如咱们便如此行事。”陶谦叹气道:“兵祸一开,百姓罹难。我陶谦个人安危与否,何苦要诸位同受?况且天下诸侯以利为先,这援兵岂是说借便肯借的?”

糜竺道:“主公莫要担忧,咱们广遣信使与天下诸侯,便是西凉马腾、荆州刘表、宛城张绣、益州刘焉这些离得远的,也派人快马加鞭的去,他们便是不出兵,于道义声势上多少有些帮助。至于离得近的袁绍、公孙瓒、孔融、田楷等人,咱们需得派遣要人亲自上门求援,这帮人平日里虽然与咱们徐州多少有些龃龉,但这一次替咱们发兵解围乃是扬名天下的义举,咱们再以厚礼相请,如此定然来援……这样罢,孙乾去请渤海袁绍,陈珪去请界桥公孙瓒,陈登去请青州田楷,北海孔融处容我自个去一趟。”糜竺分析的头头是道,诸人纷纷点头称是,陶谦仍不肯依,待得诸臣僚与其子陶商陶应再三劝说后方是说道:“曹兵势大难敌,便是救兵来了,彼此攻战,也是一场人间杀戮,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有何忍见此悲景?我情愿自己千刀万剐,平息了曹操的怒火,也胜得兵祸之乱……只是诸位忠心耿耿,我若再是拂了各位的好心意,又失了人主的体切,罢了罢了,是战是降,皆由你们做主罢……战事一开,若是伤亡惨重,你们仍可将老夫送与了曹操去。”众人又是一阵大哭,亏得糜竺、孙乾等人心念战事紧急,向陶谦磕头行礼请了,又从府库领了金银珍宝,各自找诸侯求援去了。

待得夜近三更,下邳臣僚才是各自请退,偌大的刺史府灯火依旧通明,烛火照在陶谦的脸上,却不甚分明,陶商、陶应二子琚坐席间,厅外寒风呼呼,厅内却只听得三人起伏的呼吸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冬夜里不该有的蛾子不知从哪处钻了出来,啪的一声撞在烛焰上,陶谦的眼皮也随着这飞蛾扑火的一瞬间跳了一跳,陡然从席间立起身来,轻轻捶着后腰,说道:“时辰已是到了,怎么还是没来?”陶应道:“父亲,莫不是这帮东瀛狗贼欺了咱们?”陶谦微微一笑,不知可否,反是与陶商问道:“商儿,我吩咐你做的事,可是干净了?”陶商答道:“父亲且是放心,这帮人都是些江湖歹徒,便是无端死了,也不会有人挂念。嘿嘿,想来此刻已然毒发身亡了罢?”陶谦点头道:“此事攸关性命,绝不能留一个活口!”陶商道:“好,我这便去差人去察看。”陶谦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不能假手于人,你自己去。记住,但凡知情者、不问亲疏,皆要斩草除根。”陶商正色道:“是,我此刻便去!”说罢,径自出了门去。陶应听他二人说话听的是一头雾水,问道:“父亲,你与大哥说些什么‘斩草除根’?咱们杀曹嵩这桩事除了东瀛人之外,难道又扯了其他人?”陶谦嘿嘿干笑了数声,幽幽道:“应儿,为父将徐州托付给你大哥却不与你,便是因你虑事不得周全,若为升斗小民,胆大妄为尚无性命之忧,可要操持州郡岂能有胆无智?”陶应不悦道:“父亲又是瞧不起孩儿,这一次咱们与东瀛人联手杀了曹嵩这老贼,我出的力可不比大哥少。别的不说,骗得张闿那贼子中计、杀了曹嵩这桩首功,可是我闯下来的。”

陶谦知他不快,轻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先杀曹嵩、再擒张闿,这两桩功劳确实不小。”他见陶应脸上泛起喜色,又是说道:“可你想过没有,曹嵩在我徐州住了这些年,我早不杀、晚不杀,奈何现在杀了?”陶应心中咯噔一怔,倒是将他难住了,但他一向争强好胜、不肯容自己输了大哥,高声说道:“还不是这次有强援撑腰?司马懿那贼小子说咱们有勤王讨寇的天命,想得父亲一生忠于朝廷,却为朝廷上的老贼们所嫉妒,一直不能伸张志向,这一次借由杀了曹嵩,引了曹操大军前来,咱们外引援军正面对敌,后以东瀛倭人断其粮草辎重,曹氏父子一除,咱们去许都面见圣上,是时父亲因这清君侧的大功封侯拜相自不消提,说不定裂土封王都不在话下……”他待要说将下去,却见陶谦怒眉倒竖,破口骂道:“放肆!”陶谦早前毒伤医好之后,平日里颇为注重养气修身,再未有过动怒之时,此刻陡然发怒,把陶应吓得膝盖一软,连忙伏首拜道:“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陶谦喝道:“混账东西,你可知你哪里错了?”陶应口中只是说道:“我……我……”却是不知错在何处,陶谦长叹一口气,说道:“朽木不可雕也,与你多说也是无用……罢了,罢了,你去找曹豹,与他共领一万精兵去那彭城,彭城乃是我军粮草重库,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与他都不用回来见我了。”

陶应不敢言语,唯唯诺诺的起身来,方要开门出去,却见着门外立着两个黑影,当下对着黑影拔剑便刺,大门吱呀一声轻开了一条缝隙,门外的两个黑影随着冬夜的寒风呼呼的钻进厅来,也不见来人如何使当,双指点住了陶应手肘的脉门,陶应只觉右手酥麻,利剑当的一声落在脚下,他方要再骂,却见来人一男一女,均是衣着华衮,二人相貌虽皆是俊美,但脸上均是一股阴鸷之气,正是此前见过的司马懿与邪马台女王卑弥呼。只听得司马懿轻笑道:“封侯拜相、裂土封疆,有何不可?少爷此番可得量力而为,休要王侯将相尚未到手,头颅却教人割了去。”司马懿说话字字阴刻,陶应初识时便吃过他的大亏,晓得自己口才、武功、智谋均远不及他,便是现在与他翻脸、也决计讨不到好去,便不与他多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摔门而去。司马懿二人进得厅来,大咧咧的在席间坐了,陶谦也不与他二人客套,冷冰冰的说道:“二位来了多久了?”司马懿嘿然笑道:“不久、不久,只听到贵公子要‘裂土封疆’,陶使君,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国除贼,可莫要拿咱们的人头与血汗去为你自个儿讨了好去。”陶谦哼了一声,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次要不是老夫自忖事无完全之法,又怎会假手于尔等?”司马懿道:“陶使君这话说的可是膈应人了。若不是我们相助,你能安然杀了曹嵩?更能借此良机将他曹家连根拔起?”陶谦冷冷道:“少是自吹自擂,曹嵩在我徐州住了好几年了,我杀他如捏死一只蚂蚁容易。便是不杀他,他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么?”司马懿哈哈笑道:“常闻陶使君体足刚直,果然世人不曾欺我。只不过这一次,可是陶使君老迈了些,莫要老来教自己的一世英名可坠了……”司马懿讥言一开,何人说得过他?陶谦见怪不怪,只是说道:“本朝高祖遗言在先,‘异姓不得封王,若有违者,诛九族’,先生可是在夷狄之地久了,连王化之道都是忘了?”司马懿欲要反语再讽,却被卑弥呼掩住了口,但见卑弥呼眉眼皆笑,嘻嘻说道:“陶使君可真不念人的好呢。曹嵩现在要是不杀,离了徐州境内,你可还杀得了?曹操已然打败了李傕郭汜、迎回了你们汉家的小皇帝,眼下又灭了吕布,这中原之地,可有阻敌了?现今放曹嵩回了许都,他父子二人合在一处,你这徐州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嘻嘻,曹操兵多将广,必不安于青兖二州之地,狼子东扩乃是必然,就凭陶使君手下的这些个歪瓜裂枣,可是曹操的对手?咱们不辞辛劳,从远方而来仗义相助,又是替你出谋划策、用张闿来借刀杀人,又是假扮曹军、替你屠了三城的百姓,从头至尾我们可曾有过半点要求?原因无他,皆因咱们邪马台人也是急公好义之辈,陶使君如何说得咱们不受王化?”她见陶谦不答,口中又是啧啧有声:“倒是你们汉家的人哪,满嘴的王化、仁义,杀起自家百姓来倒是不曾心软,只是怕脏了手,要请我们这些‘蛮夷’行事呢!”

陶谦冷冷说道:“卑弥呼,你贵为一国之主,说话可要有些分寸,什么借刀杀人、假扮曹军,这些没干系的话何从说起?难不成这徐州上下谁写了什么手书证据留与了你们?”他顿下话来,斜睨司马懿、卑弥呼二人,见他二人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大为得意,又是缓缓说道:“你们远道而来,老夫尽地主之谊好生的招待你们,为的乃是宣化王道,你们被咱们汉家的王化所感,这才施以援手替我汉家铲除曹嵩、曹操这一对父子奸贼,此乃信义之举,何来交易一说?”陶谦是个老官痞,什么样的话他不会说?如此一来,非但将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便是邪马台人也是“见义勇为”的壮士了。卑弥呼终是年岁轻了,听了他这番阴不阴阳不阳的话,自忖说不过他,原是想一向争强好胜的司马懿将陶谦的话怼了回去,不料司马懿只是自顾的摇扇微笑、并不与他争辩,卑弥呼只得将话题一转,说道:“好罢,便依你们汉人说的,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咱们既然仗义相助陶使君,当然不肯半途而废了。眼下我两万大军已是到了你徐州各处渡口,只需你的令牌到了,咱们便可登岸部署了。”陶谦讶道:“怎得还未登岸,我还以为你们早已过了徐州,绕到曹军后面去了。”卑弥呼叹气道:“我们原也想隐秘行事,可这么多的人马,怎得不会引人注目?使君手下有个叫陈登的,还有他老子叫什么陈珪的,任凭咱们如何说是前来帮忙的,这父子俩硬是不许渡船靠岸,非要得了你的手令方肯通行,本王也是与他们两个争执无果,这才来得迟了。”陶谦心道:“这两父子也真是迂腐,我若不是有要事相求,又岂会放这两万祸害入境?放得他们进来,要他们从后路绝了曹操粮道,曹操必定主力驰援,到时候让他们与曹操拼个两败俱伤,咱们再与来援的其他诸侯一同杀出,待灭了曹操,再以尊王讨夷的名分与天下诸侯一同剿了他们,这蛮寇之乱自然是除了……不过他们原是本土豪门,这些年来与我也不如何亲近,此间干系如何与他们说了?二人此行虽是乱了我布局,但念在他们一心向公,便不与他们追究了。”他想了这一阵,说道:“也不消什么令牌了,待会儿犬子陶商回来,我着他与你们一起去。”卑弥呼道:“兵贵神速,再等下去,可莫要迟了。”陶谦笑道:“老夫盼着曹嵩这老贼死盼了好几年了,可曾心急等不了了?便是慢上一些,也不碍事。”

卑弥呼原要再劝,却见司马懿羽扇拦在腰前,便由着司马懿慢慢的说道:“陶使君,只消咱们按照此先的计划行事,曹操必除。只不过我今日夜观天象,却见异星乱于西南,据我测算,乃是彭城有事,使君若肯不辞辛劳,但请亲自去彭城走上一遭。”陶谦笑道:“彭城乃我徐州粮草要地,我本有重兵把守,在你们来之前,我又教我小儿陶应与大将曹豹领军同去,此间事,不劳你们挂心了。反而是我先前请两位做的‘好’事,两位可曾办妥了?”司马懿点了点头,也是笑道:“既是‘好’事,怎么会办不妥?这些贼子的人头,可要我着人送到使君府上?”陶谦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曹嵩这几年在老夫眼皮底下埋了这么些钉子,真当老夫不知道?你们东瀛密忍行事隐秘,专擅刺探清查之举,这桩好事请得你们可真是找对了人。老夫原是担心他们走脱了,漏了咱们徐州城的内幕风声,想来你们做事干净利落,便将他们都烧了,这桩事便算了了。”司马懿道:“便依使君吩咐。”这说话的当儿,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凌冽的寒风刮进厅来,正是陶商闪了进来,他着眼便见到卑弥呼、司马懿二人琚坐在席上,脸上堆笑道:“二位可是来了,事请已是办妥了?”司马懿将他打量了好一番,又故意将鼻子嗅了嗅,说道:“我们的事自不消提了,大少爷这一身的血腥气,看来也好事成了。”陶商嘿嘿一笑,也不与他多言,向高坐的陶谦拱手说道:“父亲,万事均已妥当,只等曹贼来了。”陶谦目露凶光,猛的从席间立起,从牙齿间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好”字,又是说道:“商儿,东瀛的大军被陈元龙父子堵在渡口了,你且随他们去一下。”他顿了一顿,又有些不放心,细声说道:“此间事,动静非要小些,你去与元龙父子俩交代了,莫要添了乱子。”陶商目露杀意,说道:“为免人多口杂,干脆将他们也料理了。”这陶商年纪不大,心肠已是这般歹毒,陶谦眼望这个自己准备托付徐州的长子,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他思了一阵,摇头说道:“陈登父子才堪大任,平时处事也算机谨,将来还要靠他们辅佐你治理徐州……商儿,莫要为难了他们。”陶商点了点头,说一声是,又来请卑弥呼、司马懿。司马懿拱手道:“渡口一事,还请长公子独自去了。我们另有要事,去不得了。”陶商笑道:“都到这份儿上了,你们还有什么要事?”司马懿亦是笑道:“要事要事,自然是不得不办之事。长公子眼中杀曹操是比天大还大的事,在我这里就不一定了。”他见陶商面显不快,接着说道:“便是我司马懿去幽会佳人、夜中娶妻,算不算是要事?”他说的可笑,卑弥呼堂堂一国之主竟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陶谦抚掌笑道:“先生夜择佳偶,自然是美事、要事,我们怎能坏人之美?商儿,你便自个儿去罢。”陶商心想:“你司马懿满肚子坏水,放着自己的大军不去统领,谁知道你大半夜跑何处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哼,父亲他多少有些老糊涂了,你可瞒不了我。待会我差人跟在你后面,倒要看看你做什么去!”当下一阵假笑,拱手说道:“那我不耽搁阁下的美事了,请了!”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卑弥呼二人也向陶谦起身告辞。出得刺史府,二人向东行了十余里,陡然展开轻功身法,又往西折了回去。

冬夜寒风甚大,二人轻功又速,不一会间已甩了跟踪的探子,卑弥呼轻笑道:“仲达,你撒谎骗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还说什么半夜娶亲。”司马懿哈哈笑道:“反正陶谦那老贼与咱们都是互相利用,此间干系大家心知肚明,又何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卑弥呼道:“那倒也是。这老狗总以为咱们帮他除了曹操,哪里想得到咱们是把他连同这徐州当作一份大礼送给曹操呢!”司马懿道:“自古构陷者,须得智计卓群,然则遭计反噬,这陶谦算得什么聪明的人物?也配与我比?”卑弥呼道:“好啦、好啦,莫要夸你自己啦,便是你这般的聪明,连我都给你‘算计’啦。”她虽为国主、野心又大,心肠也是歹毒,但与司马懿相处日久,情愫渐深,对这司马懿却是倾入真心,怎知道司马懿事事算尽、与她的情爱都是虚情假意?卑弥呼本是暖人的情话,他却听得刺耳,但他善于作伪,强压着自己心头的恶心,笑道:“‘娘子’面前,岂可自夸?”卑弥呼更是开心,娇笑道:“不夸不夸,你本来便是这般的了得。”二人又笑了一阵,卑弥呼忽然说道:“仲达,你曾发誓要杀尽乱尘这贼小子所有相干的人,而曹操更是他兄长,你不除他、为什么却要尽心尽力的帮他?这徐州富庶之地,咱们自己拿了不好么?”长安时司马懿用“搜魂夺魄大法”读了管辂脑中的残缺景象之后,已是晓得自己的遥遥天命,自那以后他每一步计算,都是要得天下三分、应得杀劫,待得云气聚拢、仙佛道三家归命,自然是他强晋一统九州之时,此间美事又岂能容卑弥呼这等外夷染指了?他脑中思绪飞转,说道:“夫人既将未来托付与我,我自当努力使当才是。”卑弥呼小嘴微翘,佯怒嗔道:“又来了,每次都这般的瞒着我。”司马懿赔笑道:“夫人莫气。我虽是相助曹操,但不也设计让陶谦杀了他全家么?这叫私仇公事两不误呢。”卑弥呼道:“说的也是,那咱们现在去彭城,是去报私仇呢、还是办公事?”司马懿眼中的寒意一闪而过,悠悠说道:“既不为私仇、也不为公事……‘下邳彭城,俱是归程’,老天爷待乱尘这小子太是宠溺了,事事都与他留了谶语,这八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次去,便是去看看热闹。”卑弥呼想了一阵,说道:“乱尘这小子可算是个扫把星,走到哪里都是灾祸不断,咱们还是传令下去,叫军士们远离了彭城,不去触这个霉头。”司马懿道:“不劳你费心了,一切行军部署我早已写入锦囊,诸将只需根据时辰打开,是时反戈一击,徐州必破、陶谦定死。我担心的还是彭城,乱尘是为媒因,我便是能算天下大势,却难算他行驱,说不定这彭城又起了变数,乱了咱们全盘的计划。先前在下邳咱们介入太深,这一次咱们不得不防,还是冷眼旁观为妙,所以我才要躲着曹操……”卑弥呼若有所思,一时半会间又理不透司马懿说的意思,遂是说道:“咱们的霸业可真是前路漫漫呢,反正你们汉人的事情向来纠缠的很,多亏有了你,帮我应付了这些个难处。咱们便依你说的,走一步看一部,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加干预。”司马懿遥望远方黑漆漆的夜色,说道:“呵,曹乱尘、张宁、再加上曹操、刘备、陶谦军中的高手,这小小的彭城,可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