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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天机云梦泽,波撼长安城(下)

吕布轻功神速,当下发足猛跃追赶华佗,不一会儿时辰,已是遥遥见得华佗拉着师弟张仲景在长街小巷间穿梭疾行,吕布飞身凌跃之时喊了一声:“华神医等我!”那华佗见吕布跟了上来,更是奔步越快,吕布只这恍惚间,居然被那华佗又抛后了数丈。吕布见他身形如猿似鹿,端端是迅捷无比,他虽是不敢全力超越,但也不愿太失了面子,脚下更是生力,索性与这华佗斗起脚力轻功来了。可华佗的步法如同他那五形神功那般的奇异诡秘,吕布猛一发力,倒可追近个一两步,可只要稍有容让须臾之心,那华佗便将他远远的抛到后面。幸在王允的司徒府与吕布的温侯府距离并不甚远,他二人这么一赶一追的不知觉间,已是到了吕府门前。吕府守门卫士早已将门户洞开、等候多时,远远的瞧见一人携着张仲景与吕布飞奔同来,猜是华佗神医身至,连忙弯腰恭声道:“华神医,里面请!”

华佗冷哼一声,也不答话,拉着张仲景直往内府中钻,张辽等人替乱尘度血驱寒已久,体力已渐是不支,正心急火燎之时,却听得屋外大起嘈杂声,那李肃性急,刚要发声责问,却得吕布高声喝道:“众人速速让开,华神医来了。”张辽诸将喜不自胜,忙将华佗张仲景二人迎进屋中。华佗自不多言,提过一展明灯,便去瞧看乱尘,只见乱尘面色又是发紫又是发黑,鼻息只间却是少有呼吸之气,他眉头紧皱,探手在乱尘手脉间一切,但觉方触手之时尚还温暖,可片刻之后依然冰冷无比,宛似摸到隆冬的寒冰一般。华佗又掀开棉被,细细查看了乱尘胸腹间的伤口,止不住的咋舌,张辽高顺等人不敢打扰,又被他这咋舌声扰的心乱,各个皆想出言询问。还是那李肃最耐不住性子,问道:“华神医,可有良方?”华佗仍是不答,望向李肃手上的伤口,一把抓住,骂道:“还有脸说,谁教你们这度血医治之法的?!”

众人既是大惊又是不解,皆望向张仲景,张仲景脸上通红,道:“师哥,乃是我……”华佗不待他说完,又是骂道:“亏得师傅还说你块璞玉,明明就是个蠢材!愚蠢!真真是愚蠢至极!”张仲景脸上更红,呐呐道:“小弟不才,没有医治曹少侠伤愈的法子,只能以度血置换之法吊住了少侠气息,好向阎王爷讨得时间去求得师哥前来……”华佗道:“你可知众人气血不同、相性各异,如此度血实是凶险非常?”张仲景道:“小弟也知,这情急之下不得良方,只得以克凝化血的草药调配,以抵挡各位将军与曹少侠的血性迥异之处。”华佗一瞪眼,道:“你知道便好。”扭头又对吕布呼道:“吕布,你令他们各人再放出一碗血来。”张仲景不解,道:“师哥,你既说诸位将军与曹少侠血性相异,怎的又要诸将放血?”

华佗横眉倒竖:“你治还是我治?!”众将皆是没料到华佗的脾气这样的臭不可闻,唯独吕布晓得这其中因缘,但听他道:“华神医莫怒,我们取血便是。”吕布一言、便是军令,众将也不言语,各提了尖刀,要往手心间再划口子。孰料华佗又道:“手臂间的血乃是远脉之相,虽可救人,但不及心腑之妙。”众人闻言,均是一惊——这心腑间乃是内脏诸穴的要紧处,这华佗竟要取一碗血来,岂非是存心加害?吕布虽与华佗结识不久,虽是见他言语鲁莽、性子急躁,但实下里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子,知他断断不会借此机会公报私仇,也不多言,抄起一把匕首,往自己腰腹间便是一戳,他这一戳虽不在穴道之处,但也是下刀甚深、匕首直没剩柄,吕布反手又是一拔,一股鲜红的血箭自伤口间喷涌而出,这才大声喝道:“拿碗来!”

早有小校将海碗备好,吕布只待那海碗中的鲜血盛满溢出,这才伸手点穴止血。众将见吕布都以身为表,哪敢甘为人后?一个个敞开了胸腹,提刀便往腰腹间放血,只不过片刻间,乱尘病榻之侧已满满当当的放了百十只海碗。华佗瞧这吕府上下皆是有情有义的豪杰之辈,嘴上虽是不说,心中却是暗暗赞许,不由得将吕布的怨气减了又减,但听他道:“再去寻一个大鼎来。”张辽放眼四望,只见那原先院中的大鼎已是高燃着油火,这吕府之中又如何再寻得第二个?一时之间束手无策,只得命小校去自己府中扛一只前来。华佗只候了一会儿,便已不耐烦,骂道:“亏你们都是赳赳统领的雄将,却是这般没脑子,无怪打不过袁绍!没有大鼎,便是用煮饭烧菜的大锅来,又是如何?”

众将挨了他的骂,也不敢还嘴,臧霸、侯成、魏续三人抢先去了后院中,不一会儿时分,他三人便已灰头土脸的扛了一顶硕大的铁锅来。那铁锅乃是吕府上下千人寻常做饭炒菜之用,此锅以精铁所铸,分量少说有个千把斤,三人齐力托举都不免摇摇晃晃、吃力非常,待得到了殿内,臧霸连连呼道:“各位兄弟快快让开!”待众人急忙退出一个大空圈之后,三人这才长吸一口猛气,轰隆一声将铁锅掷在地上。

华佗上前查看那铁锅,但见那铁锅半丈方圆、深逾七尺,点头道:“此锅尺寸大小虽是合制,但锅身太薄,难有大鼎之妙……但眼下也就只能将就用他了。”他双手一抄,已把乱尘自病榻上拉起,顺手又抄起一只海碗,放鼻下闻了闻,二话不说便自乱尘口中灌将下去。他见众人不动,又是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将这死猪一般的沉小子抬进锅里去!”

众人又七手八脚将乱尘置入大锅中,各个屏住了呼吸,不敢多言半句,生怕这个稀奇古怪的华佗又出言相骂。华佗径自从吕布手中夺过匕首,在乱尘两只脚底心上狠狠一插,直剜出两个大洞来。乱尘虽已重伤昏死,受得这般的剧痛也不由得呻吟出声来。吕布见那华佗提刀又要插向乱尘头颅,急忙伸手将他拦住,讶问道:“华神医这是干什么!”

华佗冷哼道:“干什么?当然是凿开他头颅!”众人更是大惊,吕布更是言道:“华神医莫要说笑,我师弟他伤在胸腹,你怎可凿他头颅?岂不是……岂不是……”他碍于相求华佗,岂不是后面的“要害死我家师弟”这七个字却是说不出口来,华佗冷笑道:“你大可安心,我华佗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多少也知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华某既是答应了王司徒、蔡中郎、管先生三位,自然不会食言,你且让开!”吕布仍不放心,望向张仲景,见张仲景微微点头,示意他遵照华佗之法,这才将匕首还与了华佗。华佗提了匕首便往乱尘脑门插去,说来也怪,乱尘脑门上的头骨却是坚硬的出奇,吕布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插之下竟是只入了半寸,但此间剧痛逼得乱尘身体猛的大震。华佗却是瞧也不瞧,以手做锤,一个劲的锤在匕首上,欲要强行凿开乱尘的头骨。他只砸了两三下,众将瞧得乱尘身体猛震,实是疼痛的紧了,再也看不下去,纷纷言说道:“华神医!华神医!轻些……轻些……”魏续、张辽二人更是把持不住,一个托住乱尘头颅、一个拉住华佗右臂,深怕华佗再使大力。华佗不得运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想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散来,自喃自语道:“麻沸散啊麻沸散,我精心调制了数十年,才得了你们这浅浅的一二两,今日可真是便宜了这贼小子了。”张仲景闻言,当下喜不自胜,惊呼道:“师哥,你果是将此神方研成了!”

华佗瞪了他一眼,脸上颇有得色,道:“那是自然。”他将那小小一包药散递与了吕布,道:“尔等既是心疼这贼小子难熬这凿头之苦,我这方麻沸散自可削他疼痛。你且取了温酒来与之相兑,喂他服用了便是。”群豪虽是不明白这麻沸散的妙用,但耳听他师兄弟一问一答,便知这麻沸散乃是华佗的医方至宝,各个欢喜非常。吕布缓缓解开那小小散包,但闻得一股淡淡的芬芳气,也不迟疑,接过高顺递来的酒碗,小心翼翼的将麻沸散与温酒和了,微微抖了又抖,生怕撒出半分碗外,待得药草与那温酒同化了,成碧绿晶莹之色,这才掰开乱尘嘴唇,亲自将药酒一滴不剩的灌下肚去。

那麻沸散果乃是天下奇方至瑰,甫入乱尘腹中,乱尘整个身体便已松弛,人也是沉沉睡去。华佗又是着力插凿乱尘颅骨。群豪紧紧围在华佗与乱尘身边,见得他每凿一下,总有一股紫血溅出,既是心疼又是担心,但又不敢再是出言阻拦。也不知过了多久,华佗这才将乱尘颅骨凿开,轻轻取了下来。那张辽守候多时,急忙接在手中,更是急切问道:“华神医,下一步该如何使当?”华佗却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的瞧看乱尘那已呈紫黑色的脑浆,道:“果不出我所料,这阴寒之气已侵入脑髓,算你小子命大,若是老子再晚来半个时辰,寒气逼入脑仁,你这条小命可是连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他转身又对群豪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一把?”群豪既是气愤又是纳闷——张辽兄弟开口询问,你却不答。现在你这老怪又责怪我们不肯从旁帮忙。我们纵使有心相帮,又是从何帮起?

张仲景猛的一拍脑袋,喜道:“我懂了!我懂了!”连忙抄起一只热血海碗,顺着乱尘颅骨的掀开处兜头盖脸的便往下倒,华佗点头道:“张师弟,你总算是开了窍了。”张仲景一边倒血,一边笑道:“多谢师哥夸奖。师哥这桩换血之法果真神奇,小弟愚笨,到此时才悟得其中精要,佩服、佩服!”华佗终是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且边做边说,我倒要看看我被逐出门墙之后,师傅他老人家将你调教的如何。”张仲景却不及于回答,反是伸手道:“师哥,拿来。”

华佗笑道:“什么拿来?”张仲景道:“师哥莫要戏弄小弟了。师哥之所以凿开乱尘少侠的顶门与双足三孔,乃是要洞开人身上的三大血髓明灯,明灯一开,人体运行之血必如大江破堤、泄体而出。小弟方才虽令诸位将军度血解毒,却只是治表不治里、治标不治本,难消已深入乱尘少侠脑浆骨髓中的寒气。师哥此方,正是先行尽数放走乱尘少侠体内的寒血,再借了众将的阳刚热血度换。如此一来,寒热相济、水火相生,乱尘少侠的阴毒自可消除。只是这桩法子,还是绕回了我方才欠缺思量的地方,便是如何调剂诸人迥异血相、不使冲突之法。不过师哥既是以此方施救,定然有调和的妙药,我这才伸手讨要。师哥,你说我这个做师弟的说的是与不是?”

华佗一摊手,道:“我身上自无圣药,我如此施救乃是死马权当活马医,救了他命再说。”他转身又对吕布道:“吕布,咱们一码归一码,我答应你救他性命,此法一定可以将他救活。可他因这般换血后出的差乱,我可不会再治。”张仲景与吕布等人闻他言说、皆是面现颓色,正大失所望间听华佗又道:“现成的圣药老子确实没有,可我却有处方一张……”吕布喜道:“恳请华神医赐方!”众将也均附和道:“恳请华神医赐方!”

华佗抬眼凝视吕布许久,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吕布急道:“莫说是一件事,便是千件万件,吕某也应得。”华佗嗤声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更谈不上什么千难万难,只怕你不肯。”吕布决然道:“但请华神医言说。”华佗道:“我只要你的命!”众将怒气蓄积已久,听华佗如此言说,均是大怒,李肃最先忍不住,方要破口大骂,却被吕布扬手喝止,但听吕布淡淡道:“我害得华神医家门无后,早该以命相抵,今日更能以一命换一命,公平的很。”说罢,抬掌便往自己脑门拍去,那华佗却又喝道:“慢着!你既是如此不惧死,老子忽然改了主意了。”张仲景劝道:“师哥……”华佗道:“你闭嘴!……吕布,这满座武夫皆是你的狐狗同党,你自可不死,我只求一命换一命,你选一人置换便是。”

张辽等人先前见吕布抬掌几欲自尽,齐齐出招相阻,好不容易拖住了吕布铁掌,又闻华佗如此蛮横,心中又气又急,均是心想乱尘之伤不能再拖,张辽抢先出声道:“既然这华神医要一人向死,军中以我最劣,我去便是!”高顺亦道:“高某领兵武艺皆不如张兄弟,由我死罢!”臧霸、侯成、魏续、宋宪等人哪肯落后,均是言说自己赴死。华佗环视群雄,这向死之事,换了凡夫俗子,自然是避之不及,可温侯军中上自吕布本人、下自小小的校尉卒长,都是如此的向死如生。但听他长叹一口气,双膝猛然一跪,泣道:“二弟啊,非是大哥不肯替你报仇,只是……只是他们……他们……”

他语不成声,吕布瞧的心酸,也跪下身来,吕布一跪、众将皆跪,连那张仲景也随着下跪求那华佗,只听吕布道:“华神医,吕布这一条命,随时候君来取。”众将亦道:“华神医,我们这些贱命,也随主公一同与你!”华佗手指群豪,大哭道:“吕布,你的狗头且先寄在脖子上,若你他日未能扫平宵小、安定万民,我非但要取你狗头,连他们的我也一并要了。”吕布等人异口同声的应道:“理当如是!”华佗哭了一阵,伏在地上向着华家祖坟所在的东北方向三拜之后,缓缓道:“拿纸笔来。”

旋即便有下人取来纸笔,华佗挥毫在纸上写道:“白术、茯神(去木)、黄芪(去芦)、龙眼肉、酸枣仁各八两,人参、木香(不见火)各五两,甘草(炙)二两、当归、远志(蜜炙)、附子(炮)、桂心各七钱。”他这医方所取的药材均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是药性颇为迥异,纵是那张仲景却也看不出这样搭配的名堂,但他心知师哥医术高出自己颇多,如此配方定有其奥妙之处,便不多言,拿了药方便自告奋勇的要去城中药店抓取。岂料吕布挥手道:“不劳张先生辛苦,吕某府中自有药房。”原来吕布早是未雨绸缪,一直在暗中筹备有朝一日对董卓突起发难,早就将这温侯一府暗中挖的陷空,下藏兵械三万、粮秣十仓,足够未来举事之用,连药材、铁甲、衣物、银两也是无一不具、无一不备,只待天时。吕布走至右首墙角处,将一人高的花瓶轻扭了三圈,那花瓶缓缓退入墙中,露出一个五尺见方的通道来,地道一开,早有四名小校执了火把,去了府下径自取了药材前来。

华佗又道:“将这些药材捣磨成粉,撒在大锅之内。”众人又是寻捣盘的寻捣盘、捣药的捣药,忙乎了好一阵,这才制成药粉,细细的洒在大锅内。”其间张仲景、吕布、张辽、高顺四人不停为乱尘注血洗毒,乱尘自腰以下尽数没在血水内,可先前那百十只海碗中的备血即将用尽,众将瞧在眼中、也不待吕布吩咐,又掏匕首再行刺腰放血,连那些看热闹的后房小厨、账房先生都被群豪的诚挚高义所感,借了刀具,多多少少也放了一些,可他们不通武学、难知穴位所在,有两三个人不经意间反将自己刺得重伤。华佗瞧在眼中,心中虽是大叹不止,却也不出声阻拦。好不容易锅中的血水漫至乱尘下颚,华佗出言道:“够了!”众人这才停手。

吕布关切乱尘伤势,问道:“华神医,下一步该如何使当?”华佗道:“将他置于这温血中六个时辰,待他体内寒血去尽、新血溶生之时,我再替他接筋续骨,他这条小命便可保了。”张仲景讶道:“温血……师哥,眼下锅中鲜血渐是发寒,我们如何使得鲜血常温?”华佗叹道:“我原是有小火慢烤的法子,故而方才要你们寻一口大鼎来,可一时情急,你们只好取了这薄薄铁锅之用,我这桩法子倒是难行了。”李肃口快,问道:“这铁锅如何?咱们自也可以用小火慢烤。我这就去准备柴火。”华佗骂道:“非但是个蠢材,连耳朵都似聋了一般。”李肃被他一骂,顿时脸颊燥红,却又不好还嘴,心想:救乱尘这小子要紧,我便是觍着这张老脸求你,也没什么丢人。又道:“华神医,如何不可?”

华佗道:“大鼎内壁甚厚,非但可抵御烈火之灼,更能将我所调配的药性缓缓逼发,起了文火慢煮、细水长流的妙处。我原先设想以小火煨上小半个时辰,再歇息得一会,只需维系锅中鲜血与人体常温持平即可。可这铁锅内壁甚薄,火力一至,锅中鲜血尚未回温,已是将人给烫伤了,那老子还治个屁啊!”群豪闻言,均是苦恼不已,吕布反是微微一笑,道:“华神医,晚辈有个法子,不知能否通行。”华佗没好气的道:“有屁快放。”吕布道:“晚辈不才,可用所学的明阳掌渡力加热铁锅。”华佗摇摇头,道:“你内力太厚,这明阳掌使将出来,热力更甚于那烈火炙烤,不成,不成!”吕布又是微微一笑,伸出双手,按在铁锅两侧。他内力果然了得,不一会的工夫,铁锅内的鲜血已是蒸腾起白烟。华佗连忙阻止道:“你想烫死这小子啊!”不想被张辽、高顺二人拦住:“神医莫慌,您伸手入锅一探便知。”

华佗将信将疑,将手探进锅内,只觉鲜血温润、毫无燥热之感,心中止不住为吕布的精深内功折服——吕布武功一向霸道悍烈,他这明阳掌带个阳字,打在人身上、定然有如烈阳炙烤,可如今他已能将内力随意挥发,天下间这等操纵自如的本事,也就他吕布这无双一人罢?先前我在司徒府中与他打架,我以为自己招式远胜于他、内力也是相差不多,最后他能得胜也是靠那怪脚倒踢侥幸所致,浑没料到他原是隐藏了内力,想来与我真是夜郎自大的紧了,人家只不过出了两三成力便就将我那苦思了数十年的‘五禽戏’给挡了,我这张老脸可在王司徒、蔡中郎、管庐主这三位面前丢尽了……

华佗思忖间,吕布等人已着手运功,那吕布虽有鬼神之威,但终非鬼神,难逃人力可为的极限——他今夜先与甄宓比拼内力,后与华佗斗掌赛步,早是大耗了元气,此后又负着张仲景来回急赶救人,加上为救乱尘失血过多,此刻长久以纯阳内力加热铁锅,难免不支。可满堂之上,会得阳烈一类武功的兄弟虽多,但能如他这般操控自若的,就仅他一人。若是他收掌歇力,锅中的温血失了热气,乱尘又如何可救?

吕布又勉力支撑了大半个时辰,脸色已然煞白,按在铁锅上的双手更是连连颤动,华佗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吕布,你再不收手,这小子的命还没救回来,你自己的这条命可要提前送与我了!”吕布听在耳中,知他说话虽冲,但实是热忱之言,已是暗地里对自己有了好意,勉强笑道:“没事……”他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却是控制不住胸口的闷郁之气,一口大血狂喷而出,华佗急忙将他拉开,喝道:“放手!”华佗生怕吕布顾及同门情分、不肯休息,又疾点了吕布的定身穴道,却不知此时吕布丹田气海之内空空如野,别说是运气抵挡华佗,便是个寻常小孩手指轻轻戳他身子他也不能抵挡,华佗点穴时难免施力,竟将吕布堂堂的七尺男儿身躯给推倒在地。众将不解这其中缘由,以为华佗又在使坏,各个横眉怒目,急欲发作,听得张仲景疾呼道:“师哥!师哥!曹少侠他……”众将循声望去,只瞧见乱尘方方有些血色的脸庞逐渐黯淡泛紫,显然是一失了吕布热气相助,他体内的阴毒寒血片刻间就将满锅的血水浸得冰寒。华佗神色大变,连连皱眉,喃喃自语道:“我只长于招式,内却是尔尔,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百愁不解之间,突听得群豪中有人叹声道:“真是后悔,当年师傅传我水火相济的练功法门。我却言说自己贪多不胜、不如专精一门,只是深研那寒冰掌,若是当年能懂得师傅的良苦用心,纵使我资质不佳,只能练的个不三不四,今日也可救得乱尘兄弟的性命了……”又听得一人道:“是啊,当年恩师也如此教诲过,只可惜我这个榆木脑袋不开窍,也只学了一门山阴功。”他二人这么一说,大殿上有不少人随声附和,华佗猛然一拍大腿,道:“有了!有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学不是阴就是阳,华佗啊华佗,你怎的这般蠢,连这点都想不到?”众人被他这么一笑,只以为他因乱尘的病情而急的发了狂,欲出言安慰他,却听华佗大呼道:“方才是哪些个贼小子说会寒冰掌、山阴功这类寒门武学的?”群豪不知其意,但闻他问话,不敢不答,旋即站出十几人来,但见为首的四人正是那臧霸、魏续、宋宪、侯成,其余诸人也是吕布军中佼佼之辈,华佗面色狂喜,又对张辽等人大声问道:“那你们便是擅长烈火掌、纯阳拳这类功夫了?”不待张辽等人答话,华佗又道:“快,快,快,你们烈火对寒冰,从军中择出与自己内力相当者,两人为组,上前按在铁锅之上!”

群豪当即会意,心中亦是大喜——果真是盖世神医!以烈火对寒冰,不正是起了那水火相济、阴阳相生的妙诣么?张辽高顺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出掌,按在铁锅上,须臾之间,锅内的热气腾腾蒸起,乱尘得了温血相助,脸色果然好转。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张辽高顺二人也是支撑不住,郝萌臧霸二人旋即出掌接替,他二人只撑了两炷香不到,便已脱力,此后李肃对魏续、成廉对侯成、曹性对宋宪二人一组也只撑了一炷香功夫,便被阴阳对拼之力反震的支持不住,需得打坐垂帘入定,调理丹田中的气息。幸在吕府中不缺内力高强的汉子,纵使只能撑得片刻,也是绵绵不绝,他人回复的时候,尚有几组人还未上前发功,张辽高顺二人已然回复气力,再是出掌按在铁锅上。

如此众人轮番上阵,倒也不觉辛劳,不知不觉间,天色大光,已是足满了六个时辰。而吕布也已红光满面,自行冲开了华佗所点的穴道,他耳听乱尘呼吸渐起,虽然仍是微弱、但已可辨得缓慢平坦之息,又伸手拿他脉象,亦是不再庞杂紊乱,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华佗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啦,将这贼小子自锅里捞起,我接续完他的筋骨,再缝合了他的伤口,他便死不了啦。”群豪自是大喜,也不顾血水污身,七手八脚的将沉沉昏睡中的乱尘平放回床榻上,张仲景早已备好了剪刀针线,笑道:“师哥你是外科圣手,今日作师弟的给师哥打打下手,也算是开开眼界。”华佗此先乃是被仇恨所惑,实不是一个恶人,听得师弟张仲景这般的讨趣说笑,仿佛又忆起了昔年同在张伯祖门下学医时的欢愉时光,不由得微笑道:“这等当口,说什么闲话,拿线、拿线……”

他二人同为当世神医,一个切肉去腐、一个止血缝合,妙手回春之时丝毫不啻于武林中人比武较招,吕布等人从旁观看,只见他二人四手穿梭如燕,那医刀挥舞似庖丁解牛、针线穿梭比蜘蛛结网,只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师兄弟二人便将去腐、接骨、续筋、上药、止血、缝针、裹纱这七桩步骤完成了。华佗将手中剪刀一扔,长吁了一口气,道:“成了。”

群号喜上眉梢,均是拱手抱拳,谢道:“华神医妙手回春,扁鹊在世也不可比也!”华佗闪身一让,并不受礼,道:“你们这些贼小子少拍老子的马屁,我华佗岂是那董卓一般的匹夫,敢不要脸的去比扁鹊祖师爷?”群豪均是晓得他的臭脾气,非但不怒,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反是哈哈大笑。吕布又道:“华神医,您这救命之恩,吕某今生莫敢相忘,此后神医若有差遣,吕布自当从命!”华佗连连摇头,道:“我与你有杀兄之仇,谁要你报恩了?”

他想了一会儿,将右手一摊,道:“拿来!”吕布不解,问道:“华神医所需何物?”华佗双眉倒竖,道:“难道求人医治,可以不付诊金么?”群豪大为讶异,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听华佗又道:“兀那小子,还楞着干嘛?我华佗虽是行医救人,但也要混得一日三餐的酒食,岂能做那蚀本的生意?快、快、快,现金现银,概不赊欠!”

吕布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觉得这华佗只是嘴上不饶人、但内心里却是一个真性情的好人,又想将来自己欲要成就了大业,军中难免会有一二恶疾,眼下虽有张仲景助力,但华佗医术更为神妙,说不定可助得自己一臂之力,一时间竟生了留他在府中长远做客的心意,便躬身弯腰道:“华神医只是为求那一日三餐,又有何难?小子这府中藏有西域的上等牛肉以及数万坛的陈年佳酿,华神医若在府中做客,别说是一日三顿美酒好肉,便是一日八顿、十顿也没什么大不了。”

华佗从未料到这威仪天下的无双吕布竟会说这种笑话,心中自然而然的生了一股亲切感,直欲想笑,但碍于面子、只得强压住笑意,道:“既是有美酒大肉,我住上两天也是无妨。不过你这诊金,咱们可一分都不能少。你快唤个账房先生来,我与你好生的算上一算。”吕布见他并无丝毫迟疑、当场便即答应了,更为大喜,道:“那是,那是!”他转身对众人道:“账房的庞老先生在么?”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侯爷,小老儿在这儿呢。”吕布唤道:“劳烦庞老先生进来说话。”那庞师爷实在是老迈的可以了,群豪已是让了一条路来,他颠颠簸簸、慢慢吞吞的走了半天,才走到吕布跟前,对着吕布便是噗通一跪,边咳嗽边道:“小老儿……给侯爷和各位将军磕头请安啦!”吕布怜他老迈,也不欲他磕头,伸手将他扶起,又拉过一张桌椅与他坐了,道:“劳烦老先生执笔记下账目,稍会儿华神医将诊金算完,你去府库中取了与他。”庞师爷道:“使得,使得……咳咳咳……”

华佗见他庞老师爷着实老迈,又一个劲儿的咳嗽,提笔俯在案牍上,连面貌都埋在白发之下,心道:“这位老先生咳的如此厉害,却像受了极严重的内伤一般,可他步履虚浮、脚下乏力,并非习武之人。而他年纪少说也是七老八十了,又怎会受那内伤?罢了罢了,待我调戏过吕布、出得心间的这口恶气之后,我再替他把脉探相便是。”华佗道:“我寻常出诊,若是穷苦人家,便不收银两;若是普通庄户,便收他三文钱,以敬我扁鹊祖师爷仁、爱、德之心;若是大户人家,嘿嘿,我可要收白银千两、黄金一斤。至于你嘛,贵为当朝温侯,可谓是位极人臣了,自然要水涨船高,这样罢,收你黄金一万两。”群豪听他说前半句时还是止不住的在笑,此刻华佗后半句一出,各个都傻了眼,连他师弟张仲景都劝他道:“师哥,某要说笑。”华佗喝道:“谁说笑啦?我且算一笔账与你们听,先前我那麻沸散,令乱尘这贼小子全身麻醉、阻隔他换血的剧痛,这等盖世良方乃时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采集各处的灵草妙物精心炮制了十多年,这才得了这区区一小包,今日可是全部与了他。光我这一包麻沸散,便值那黄金八千两。其二,我出的方子,可不是胡乱编凑,名曰令万血和合散,专以调配个人血相,免得这小子受那混血冲突之毒,这方子乃是我捉了数百上千只老鼠、日以继夜的实验才独门自创而成,怎么说也值那三千两金子罢?嘿嘿,我这是看我师弟的金面,还是少算了你一千两,怎么地,你们想倚仗人多势众,存心抵赖不成?”

吕布见他一本正经,不似说笑,也是哭笑不得,方要说话,却听得那账房庞老师爷插言道:“不错,不错,华神医这价钱公道合理,童叟……咳咳咳……童叟无欺……华神医,你既收了侯爷这么多钱,不如行个方便,替小老儿将这肺咳的老毛病也治了罢?”

这姓庞的老师爷平日里便就有趣的紧,这温侯府上下除了吕布一人,上至张辽高顺、下至看门喂马的小校都领教过他的调戏逗哏,此时听得他又要作弄那华佗,各个嘻嘻哈哈,连张辽高顺这等一向沉稳的汉子都忍不住抿嘴微笑。那华佗素来嘴不饶人,听这庞老师爷与他顶嘴,顿时来了兴致,笑骂道:“老师爷既然说是不错,那定然便是不错,来来来,我买一送一、且替你把脉便是。”言语间已伸手去搭那庞老师爷的脉象。

这一搭不要紧,众人只见华佗陡然咋舌一声,伸手又去搭他左手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又重去搭他右手脉搏,如此来来回回转换了个四五趟,两条眉毛都皱成了一条线,群豪只以为他是在做戏,更是哈哈大笑个不止,却听华佗对张仲景道:“奇了怪了……师弟,你擅于内科,也来瞧瞧。”张仲景甫一搭住那庞老师爷的左手脉搏,便道:“这可真是奇了!”群豪顿时哄堂大笑,只觉他师兄弟二人一唱一和,演的活似真的一般,那吕布心细,见华佗二人均紧闭着双眼、苦苦寻思,并不似作伪,问道:“两位神医,庞老师爷这肺咳究竟是何疑难杂症?”华佗沉于疑惑中,张仲景沉吟了半晌,道:“老先生脉中似有三股内力,每一股内力都相互冲突顶撞,最后汇于心肺之间,这才长咳不止,只是这肺咳的毛病既不是风寒湿热二相所致,又不是疫病虫毒四物所染,却似个武林高手因修习武功导致走火入魔而成……”华佗摇头道:“师弟,你这话一半对又一半不对,这位老师爷的气海中毫无内息吐纳,又何来走火入魔之说?况且江湖中的武学无论正邪,都没有说内力不在丹田汇聚而藏于心肺间的……但老先生的脉象,却又似极了绝顶高手的内力冲突,每一股内力都不输于温侯,当世之间,老夫见过能有这般内力的,也就乱尘这贼小子了……老先生,你这伤真真是奇怪的紧了,我治不了……”

群豪哪里肯相信这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老头子竟是超越于吕布、乱尘这等武林翘楚的绝顶大高手?各个笑的前仰后俯,那李肃更是捶胸笑道:“张老弟,我与你结识这么久,平日里只见你老实巴交,今日你见了自家师哥,也这般不正经起来了。”张仲景急道:“哥哥,仲景句句属实,非是说笑……”吕布本就将信将疑,伸出右手探那庞老师爷脉搏,可方方碰到庞老师爷的手腕,却觉右手陡然一麻、似被雷电震击了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大惊失色之下,左手又探,这一次却如石沉大海般,一只左手竟被庞老师爷的手腕给牢牢的吸住,他情急下急忙运劲挣脱,可连运了三次内劲,一至手掌之间却莫名其妙的消了个干干净净,他纵横人世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相,既是惶恐又是惊讶,道:“老……老先生……”话未说完,又觉一股柔和醇厚丝毫不输于师尊普净的内力自庞老师爷的手腕间腾起,将他方才挣脱不开的左手轻轻托开。但听那庞老师爷出声赞道:“侯爷好俊的内力!”

吕布、华佗、张仲景三人瞧的仔细,心想这次可真是遇到了不世出的高人了,那吕布心道:“我左慈、普净两位师尊乃是半仙之体,此人内力能与两位师尊伯仲,天下间能有这般神通广大的又能是谁呢?……那董卓自洛阳迁都长安,当初在洛阳时的家仆佣役不愿离乡背井、并未与我同来长安,后来我侯府缺人,便自市集上张榜录人,这位庞老师爷当时便来应征,我见他账薄做的尚且不赖,又怜他年老孤苦,便留在府中……想不到他在我府中大半年了,我平日里多少还见得一两次面,竟丝毫探知不出他深具如此雄浑似海的内力,左慈师尊曾教诲过,人的武功若是练到极致,便能返璞归真、重返自然,有所谓‘无象之象、无极之极’,此乃我道门修真的臻化处,我乱尘师弟无状六剑亦是同理,现今虽也是十分厉害,但练得尚还不算到家,远不及此人这无象无形的境界……对了,我怎忘了那归隐已久的‘天下五奇’五位老人家?老师爷姓庞,难道是那‘左道旁门’庞德公?呀!若是庞老先生,这大半年来他定是考量于我,我常有少谋失言之处,岂不被他早瞧在眼里、藏在心中?惭愧,惭愧……”

吕布既已想通这庞老师爷的身份姓名,急忙跪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道:“小子吕布,拜见庞德公庞老师!”群豪不由得大惊,均是拿眼望向那庞老师爷,只见他鼠头獐目、眉发皆白,满脸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实不想不到这个身材矮小、甚至有些驼背的糟老头子竟是那驰名世间、已成江湖传说的天下五奇之一、‘西卧左道庞门’的庞德公。可吕布素来沉毅,再是说笑也不至于如此面色凝重、施以跪拜大礼,一时之间,群豪各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那庞德公伸手来扶吕布,口中呵呵笑道:“吕布师侄,快快起来。我与你两位师傅乃是平辈叙交,算来只不过高你一辈,你喊我一声师叔便是了。”庞德公吩咐,吕布不敢造次,恭声道:“是,庞师叔。”这才起身。可他方方站起,华佗又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顶更是砰砰砰砰的发出猛磕之声,但听他口中呼道:“师父大人在上,徒弟给您磕头啦!”

这一次庞德公却不避让,心安理得的受了他三叩九拜之后,才叹气道:“华佗,你且起来罢。”华佗道:“是,师父!”言毕,规规矩矩的侍立在一旁。这事态发展陡变不止,顷刻间这原先不过侯府中的账房先生摇身一变成了温侯吕布的师叔、神医华佗的师父,群豪哪里反应的过来?连吕布也不免心中嘀咕:“这华佗不是与张仲景同在张伯祖门下学医么,什么时候又成了庞师叔的弟子了?”

但听庞德公又道:“华佗,我当年面授你十二日武学,今日受了你三叩九拜之礼,咱们这师徒之谊,便就尽啦。”华佗迟疑道:“师父……”庞德公摇头道:“自今往后,休要再叫我师父……华佗,你的授业恩师乃是张伯祖张先生,我素来仰慕于他,一直想登门拜访,只怕他瞧不起我这旁门左道,等我终是有了胆量去求见时,他却又驾鹤西去了,终使我缘悭一面、引以为今生之恨。我既是钦敬于他,又怎可失了礼数,将他的亲传弟子录入门墙?我虽是个颠三倒四的怪人,却不能对先人不敬。当年我见你行医救人、却险些被强盗所害,这才心生不忍、将你搭救,又见你虽是资质上佳却将家传的武学练的稀疏平常,这才起了顽劣之心,传了你我道家武学的法门。我此举并非要授你衣钵,乃是要你习武自保,施救天下苍生,安宁康庄人道。这些年来,我虽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你也算仁心仁德,总算没有坏了你先师的名声。故而我今日受你三叩九拜,成了咱们师徒之礼,但缘尽于此,你也不必强求,日后相见,你便呼我一声庞老头儿罢。”华佗伏首拜道:“徒儿不敢……”庞德公白眉一横,怒道:“放屁!”华佗晓得他的脾性,心头再是不舍,又哪敢顶嘴半句?又是伤心、又是不舍,口中嗫嚅道:“是,是,是……”

吕布瞧在眼中,心中寻思:“难怪庞师叔的名号是‘左道旁门’,非但武功涉猎庞杂,连行事说话都这么稀奇古怪,不近人情常理……庞师叔既是在我府中大半年,定然是观望于我,若我当真如世间传言那般的无恶不作,恐怕庞师叔早已一掌将我毙了……”想到此节,他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连贴身的内衣都已湿透。

他正惶恐间,果然听得庞德公说道:“吕布,当初我来你府上时,我便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时过境迁、我这一住便是大半年,到今日,我却另有几句话要与你说。”吕布道:“小侄恭聆庞师叔教诲。”群豪这才相信这糟老头子真是那庞德公无疑,顿时噤若寒蝉,又听他有话要说与吕布听,皆欲退离了大殿,岂料庞德公大手一挥,笑道:“诸位将军与吕布师侄都是生死之交,小老儿的这些话,一齐听了也无不可。”群豪莫敢不从,均躬身诺然道:“是,恭聆前辈教诲!”

庞德公嘿嘿笑道:“咱们相处了这么久,何时又如此拘礼过?高顺,你去取了美酒来,咱们边喝边说。”高顺心道:“这位庞前辈道号‘左道旁门’,行事果然大异于常人,先前为隐瞒身份说了三教九流的荤段子便就罢了,今日身份已现,却仍是这般嘻嘻哈哈的与我们这些后辈晚生说话,浑没个大高手老前辈的模样。”他心中嘀咕,拿眼瞧那庞德公容貌猥琐、油头垢面,哪里像是一位叱咤江湖数十年的武林神话?但只是这么一迟疑间,已迎上庞德公的目光,但见他双目精芒大胜,锐利如剑,但这锋锐之色一现即收,转眼间又成了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高顺心里发憷,急忙领了几名小校,去府库中甄选了一十二缸年份最久的陈年西域佳酿来,又亲自择了一杠,抬至庞德公身前。庞德公伸掌轻轻一扫,已似快刀削泥一般将那酒缸缸口连同封泥一齐削落在地,醇烈的酒香旋即馥满大殿,引得庞德公大赞道:“好酒!好酒!果然是好酒!吕师侄,我来了你府中大半年,可头一回喝这般好酒呢!”也不等吕布说话,他单手一抄,已将那足有五尺方圆、重逾千斤的厚土大缸轻飘飘的托在掌心,众人正衷心佩服他方才这两手神乎其技的武功之时,他早已高举着酒缸,呼啦啦的仰头倒灌了一肚子美酒。但听得他高声打了一个饱嗝,笑道:“拿碗来,这等绝世美酒大家一起喝了才是尽兴!”

高顺拿眼望向吕布,只见吕布微笑道:“且凭师叔吩咐。”群豪各个好酒,早已眼馋的紧,只是碍于这庞德公的前辈身份,不敢造次,眼下得了吕布应允,各个心下欢喜,渐渐失了拘泥惶恐之心。众将不敢学庞德公这般癫狂,皆拿了海碗,满满的舀了,以吕布为首,齐声道:“晚辈向庞老师敬酒,请!”庞德公大笑道:“好男儿,当是快意恩仇、潇洒人世,诸位能忍辱负重如斯,难得啊难得!来,来,来,庞某先干为敬!大家伙儿干了!”群豪齐声应道:“为国为家,死而后已!”众人举碗一饮而尽,一口气连干了三碗,齐齐的放声大笑。

庞德公缓缓说道:“师侄,我在鹿门山与黄承彦那老鬼饮酒时,听他言说你的种种劣迹,说你不查生父下落,却拜那丁原为义父,此后又诛丁原,复拜了国贼董卓为父,此间三异其姓,实为做人之耻。我说你乃左慈、普净两位师兄的高徒,断不会人品如此低劣,想来你骨血中得传了乃父诸葛玄的隐忍气,这才如此使然。可黄老鬼却是不信,说你为虎作伥,助那狗贼董卓残害了不少忠良,引得天怒人怨,这黄老鬼一生从未说过谎话,我见他信誓旦旦,却仍是不信,便与他打了个赌,赌你并非禽兽无教之类。后来我便下山寻你,可一路上听闻你的诸多劣迹,其间多有坊间添油加醋,直把你说成个人面兽心、无药可医的杀人魔王,连你帐下这些将军都与你蛇鼠一窝,各个皆是禽兽走狗。我倒是有些信了,便想替天行道将你们尽数毙了。适逢你在虎牢关前大战关东诸侯,我便赶往虎牢关,却听闻你诸葛玄、于吉两位父亲同时现身救你,你生父诸葛玄更是自死于阵前,你爹为人正直无私,我素来钦佩,心想他舍身赴死定然不会只为了父子骨血之情,想来世人对你多有误会,便生了暗中查探的心意。后来你督师迁都长安,府中缺人,我便来应征,这大半年来,幸得你与诸位将军的照顾,日子过的还算不赖。”

吕布目中含泪,道:“父亲舔犊之情,孩儿刻骨铭记。只是我恶贯满盈、坏事做尽,实不值爹爹为我这不肖子赴死殒命……”庞德公摇头道:“古来为家国大事者,又有几人行事光明磊落、不落得他人检点的?师侄,你爹常言,‘生而为人,当无愧于天、无憾于地,他人言语,恍如清风’。虎父当有虎子,你既为人杰,便有些不得已的地方,只要你自个儿问心无愧,他人说什么狗屁王八蛋,你管他做什么?”

庞德公说的话虽有些粗鲁,但诚乃长辈之风,句句公道在理,直说到了群豪的心里去。那臧霸平日里与他最为熟识,此时渐失了畏惧心,将他当作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诨的那个老师爷,一不留神,高声到:“庞老鬼,你说的太对了!主公,咱们兄弟伙跟着你,为的是天下安定,少有所依、老有所养,平日里受的糟气哪还少了?可兄弟们便是知道您的大志所向,都铁了心跟了你!还请主公日后别说这般自损威风的话来。”众将被他这份豪气所惑,齐声道:“咱们主公乃是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好男儿、大丈夫,什么时候似那娘们儿一般哭哭啼啼的!”吕布听在耳中、甜在心中,他一生豪傲、何曾人前落泪?此时此刻,一双虎目竟是落下泪来,但听他举碗高呼道:“诸位兄弟,千言万语,仅此一碗!”言毕,一仰首,将满满当当的一海碗酒哗啦啦的灌进喉中。群豪亦是高举酒碗,一饮而尽,主仆对望,放声大笑,其势豪壮,直冲云霄。

庞德公心中欢喜、目里含笑,对吕布道:“师侄,人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上天赐你无双天分、师父传你精强武学,实乃是托寄了天下大业、人间疾苦于你,你自当珍之惜之。”吕布道:“师叔谆谆教诲,吕布自当铭记在心。”群豪亦道:“我等追随主公,万死不辞!”“好,好,好……”庞德公连赞三个好字,又对华佗道:“华佗,你且留在吕府中,他日吕府中人若有疾患之处,还需你出力扶持。”华佗应道:“是,师……庞老师……”

庞德公点了点头,又对吕布说道:“想必你已经见过管辂、石广元两位师侄了罢?”吕布道:“是。”庞德公面色忽沉,似有忧色,缓声道:“我这位管辂师侄号称‘纵横庐主’,倒并非一味托大,他天赋异禀,洞悉天机之处远甚于其师司马徽。你可知他今日来寻那司徒王允,所为何事?”吕布道:“侄儿不知。”庞德公仰头遥望窗外天穹,长叹一口气,道:“管辂师侄夜观天象,据紫薇斗算之法、演天星奇变之道,得了一纸赋文,名曰‘毓秀赋’。”吕布点头道:“前段时日,董卓去寻管辂师兄,以求问鼎天下、荣登九五之意,我当时也曾同去,据闻管辂师兄与他的便是这‘毓秀赋’。”庞德公道:“不错,‘天下钟灵处,尽在毓秀赋。’当年被你乱尘师弟卷入凡间转世的天星地灵、漫天神佛皆在此赋中,此后百年之内,便是这些豪杰出将入相、纵横天下。”吕布道:“原来如此。”庞德公又道:“那你想不想见这毓秀一赋?”吕布截然道:“不想!”

庞德公也不吃惊,问道:“为何?”吕布道:“师叔在上,请恕侄儿狂妄。侄儿一直以为人力胜天,有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生死有命,成事在人。”庞德公摇头道:“古来多少英杰辈,皆难逃‘命是天定’之理,你又岂能例外?”吕布面色坚毅,道:“命若天定,我便破了这天,纵是身死坏灭,自也无憾无悔!”庞德公又是长叹一声,微微挤出一丝笑意,伸手轻按住吕布的右肩,道:“果然是普净、左慈教出的好徒弟!好!看来那司徒府你也不用去了。”吕布点头行礼,道:“是!”

庞德公先了看吕布、华佗,再看了病榻上昏睡中的乱尘,又是环视众人,道:“各位,这桩尘缘已然了了,小老儿该走啦。”众人均想出声挽留,却不见他如何迈动步伐,只一眨眼间,只觉一阵清风拂过,早已失了他的踪影,但听他朗朗的余音绕梁:“烽火冥灭,连环长往。白门倒悬,事违尘枉。天下去返,鼎力为当……天下去返,鼎力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