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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下)

日长侍表面哈哈做谢,说些客套的话,但心中洞察如烛——好你个奸贼!三两句中就要挑拨我与其他长侍的关系,我与你无冤无仇,事事顺你心意,你不念我是你下属便罢了,却仍是句句逼压、处处使坏,要是有何人得罪了你,你是不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换在平时,剑尺长侍二人听到自己不如别人,早就气色上脸,但此时却是一言不发、面色如纸,实乃是心中惧怕所致——一怕那追杀之人、二怕这毒士书生。难升米本来在一旁乐的看笑话,此时也看出端倪,猜知事态不小,这才道:“剑长侍、尺长侍,你二人求见老夫,说有生死攸关的要紧事,这便说来听听。”

剑长侍与尺长侍对望一眼,各从怀中掏出一桩物事来,难升米一看,顿觉火气上脑,原来他二人所拿的乃是一只凸头的铁笔、一把断刃的钩镰,上面血迹斑斑,再无往日的澄澄亮色,只听剑长侍道:“我等此次奉命杀贼,原要擒得那皇甫嵩与朱儁,但皆被一人坏了好事,那人武功奇高,我等不能抵挡,折了不少手下,连雕、镰、笔三位兄弟也俱死在他掌下……”

他话语尚未说完,那少年书生的面上已满是怒意,厉声道:“废物!废物!枉你们一向自诩武功高强,怎得对方只有一人也将你们打得如同丧家犬?国主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他旁若无人般的不住唾骂,那剑尺长侍二人心中有气,但却不敢言说半句。倒是那难升米老成稳重,道:“此次擒杀皇甫嵩朱儁二人,国主可谓大花精力,非但你们十二长侍倾囊而出,更是遣派密忍数百,求的是便是务必将他二人拿下。如此众多的人力,怎会于一人之前如此脆败?又怎会将你们二人逼的如此惧怕?”

尺长侍道:“不是属下无能,只是那人武功着实太高……那日洛阳城中,镰、笔二位弟弟请命要做那围剿前锋,我与剑四哥不好拂了他二人为国主用命的美意,便分出一半人马与他们,我二人另在外围设伏,原已将那朱儁擒住,但怎料的突然杀出一个黑衣人,那人……那人身法招式均是出奇的迅疾,我等仓促间不及应变,当场就被他杀了十几个弟兄,镰九弟、笔十弟二人联手相攻,我和四哥尚未看清楚那人出手发招,两位弟弟已然身死……”

“什么?”那少年书生此时也起了惧怕之意——这十二长侍的本事他也清楚,虽不是什么超凡脱俗之辈,但也算是一流好手,这二人手持熟稔的兵器联手相攻,竟然被人一招所毙,这到底是武功还是妖法?他与难升米面面相觑,半晌才道:“你继续说……”

尺长侍道:“那人戗杀两位弟弟后,不肯停手,又连发数掌……在场的弟兄避无可避,被他强猛刚烈的掌风所笼,一个个竟……竟骨骼碎裂、筋脉尽断而死!”他说到此处,脸上铁青、密布怖色,显然当日之景,到此时都惊魂不定。那剑长侍接过话,答道:“兄弟赴死,我二人当上前为他们报仇,但那人武功奇诡高强,纵是合力上前,也不是他一合之敌。我二人身受国主隆恩,为国赴死原是应该,但如此死了只是白白辜负国主的栽培之恩。加上此人武功奇高,与我们为敌,怕是对国主大大不利,这才做了那战场逃兵,欲赶来此处,向国主禀报此人此事。回长安途中,发现雕五弟与一众手下……可怜雕五弟英勇一身,到头来却落得死无完尸、四肢俱裂……”难升米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那……那雕长侍也是被此人所杀么?”剑长侍点点头,道:“我与尺七弟检查过在场诸人的伤痕,断骨处皆是漆黑,运气行力也与戗杀九弟、十弟的手法一致,应是一人无疑。”难升米道:“那你二人可看清那人年龄模样?”剑尺长侍二人俱是摇头,道:“他以面具蒙脸,身上又穿着不显身材的宽大黑衣,我二人确实非但不能看清他身材相貌,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那少年书生皱眉道:“世间有此武艺的,也只有天下五奇、吕布、曹乱尘了,乔玄、司马徽那帮老家伙发过重誓,绝不会过问世间事,况且这帮老骨头的修为各相迥异,但都是名门正派的武学,断然不会使这么阴毒狠辣的掌法;那曹乱尘武功不错,所学甚杂,世间传闻他博识天下武学,武功路子也是奇诡莫测,但这小子为人迂腐正派,这种邪魔的武功他也是不会学的……更何况当日子午谷中,他已入我觳中、被我妙计杀之,也不可能是他。那么,唯一有此能耐的,便是那温侯吕布了……在子午谷中,我见他出手如龙似虎、霸道无比,的确不枉天下无双的威名,他武功一向刚猛,一招间将人打得骨骼碎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还听到传闻说,这吕布虽为董卓义子,但心中另有所图,更与王允蔡邕等人暗地里勾勾搭搭、纠缠不清……是了,看来与我们作对的,正是这温侯吕布!”说到此处,他目中锐光已现,杀机毕显。

孰料难升米不住摇头道:“不可能的。”那书生问道:“为何。”难升米重重一叹,道:“前日董卓宴请国主与老僧,他与张辽高顺等人俱在同席之列,那日董卓兴致甚高,宴会直饮至次日清晨。试想他人在长安,又怎会现身洛阳杀人?”那少年书生一顿,思考了一会,道:“会不会是那吕布找了一个替身,故意搅局,此人奸猾老谋,这等事说不定是他故意为之?”

难升米听这少年书生说吕布奸猾老谋,全然不想想自己奸猾老谋更远甚于他人,内心对他更为鄙夷,但他喜怒不行于色,只是答道:“也不可能,他当日说话饮酒,举手投足间俱有一番翻天彻地的武勇风度,在场众人皆能清楚的感受到他那股逼人的威风。国主的眼光一向精准,宴后也和老僧夸赞这吕布无双之姿,说他气度威严、非常人可及,是为真英雄。若是找人假替,纵使容貌生的再像,也不会有如此感思。”

少年书生喃喃道:“既然不是吕布,那还有谁呢?这天下间还能有谁有如此能耐?”难升米陡然双手一拍,惊道:“我想起一人了!”他不待那书生诘问,反是向剑长侍问到:“那黑衣人所戴的面具是否乃是一张骷髅鬼脸?”剑长侍咦了一声,道:“正是。”

“不妙!不妙!大大的不妙!”难升米早年与卑弥呼逃至汉土中国,身入佛门,中土法号灭寂,此时已近二十年,他虽无佛家止杀仁爱之念,但这么多年礼佛参禅下来,于修身养气处倒颇有成就,一向老沉如他,此时惊得连呼不妙,足见此人之能。只听他道:“公子你有所不知,那曹乱尘初回中土时,在徐州城与单经、淳于琼、麴义等一众高手动手,亏得那人相助,二人合力斗翻了数百人。你想淳于琼这些、麴义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所率的人马又都是袁绍、公孙瓒麾下精锐,可偏偏是这么多人竟被他们二人打了个死伤殆尽。其后乱尘先走,她孤身一人迎战张闿所领的五百悍匪,又把对方杀得只剩张闿一人。此人如此了得,眼下与我们为敌,那非但国主的大业不妙,连身家性命都有安危!”

那少年书生也是一愣,他初出茅庐不久,并不知这世间事,难升米便将黑衣人在徐州城相助乱尘与诸人夜战、孤身夜闯堳坞从董卓千军万马中救出乱尘的桩桩事迹尽数说了,待她说到那黑衣人在咸阳城假冒乱尘、吓得李儒等人如同丧家犬夺路奔逃时,心狠稳重如那少年书生,也不由得内心里咯噔好大一震。待难升米将黑衣人的事迹说完,众人皆是呆立半晌,再无他话。

却听水囚中的卢植气若游丝的笑出声来,难升米讶道:“卢大人所笑何事?”卢植受囚牢毒楚已深,仍是勉力发笑,道:“老夫……老夫笑的是……是你们,你们这一干妖贼……妖贼作恶,自有天收……我大汉中国,人才……人才济济,多有慷慨义士,这便……这便……咳咳……”他说话用力颇重,都咳出鲜血来,但仍是鼓足全身力气,放声续道:“这便……这便取你们狗命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激起水牢中众多大汉名臣武将的壮烈情怀,皆是随之大笑,夜长侍一时气急,拿蘸了盐水的长鞭狠抽众人,长鞭啪啪作响,众人笑声反而更大,那笑声似要腾飞入天、越于九霄之上,在这逼压黑仄的水牢中回响,直入炸雷一般轰进难升米等人心里。

那少年书生心中烦躁,道:“怕他作什么,我司马仲达智谋无双,冠绝天下,他安能奈我如何?!他不找我便罢,倘若自寻死路来找我,我必教他千刀万剐、蛇咬虫噬而死!”那夜长侍性格鲁莽火爆,并不能从少年书生的颤抖口音中看出这句实乃是他自勉**,以掩饰其内心深深的惧怕之意。果然那夜长侍哼声道:“国主天命加身,司马公子智谋贯世,国师经多历广,那人只不过是个蛮勇匹夫,怕他个鸟!不如属下多派人手围剿,让他们汉人见识下啥叫‘时日不久矣’!”

众人都知道这夜长侍口无遮拦,十足一个无脑的浑人,能在十二长侍中排行老二,全因其大哥日长侍的功劳庇佑所致。众人也不与他计较,只听难升米浑浊的口音响起:“也好。那我便拨你五十暗忍,先把此人的行踪找出来,然后速来回报,到时司马公子自有妙计擒杀,你莫要贪功、打草惊蛇,让他跑了。”他目光望向那书生,只见那少年书生点了点头,恨声道:“阻我大业者,必杀之。”

日长侍寻思今日事变突然,原本所求的退隐一事又是无法开口,二弟鲁莽,反而又将自己拖入世事泥淖中,心中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但他手足情深,二弟赴险,他怎能置之不理,只好怏怏道:“属下不才,愿陪二弟同去。”难升米将视线放在他身上许久,直将他周身的鸡皮疙瘩要激起来,这才道:“也好,你兄弟二人同去,小心行事。”他转身又对那少年书生说道:“我得去长安见一下那董卓,将此间事态说与他听,看他能不能相助一二,这水牢之事就多多麻烦公子了。”

少年书生嗯了一声,道:“那董卓意欲掌控天下,此时已按李儒之计蚕食汉室,正值关键时,此刻长安有人搅局,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国师你且速去,他兵马众多,定会调拨人手借与我等。”

日长侍见应对之策已然议定,自己久留在此不免尴尬,便向众人告了辞,领了弟弟夜长侍欲出水牢,可方走到水牢入口,却听卢植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他不由得转身来看,却见那少年书生命剑尺长侍用兵器将一团团通红的木炭扔至卢植所在的空心铁柱内,那木炭滚烫,卢植赤身裸体,怎能不被烫的生疼?此时虽已是春花五月,但长安地处西北,并不显暖,这水牢离地面甚远,加上长年累月没有阳光照耀,故而阴寒无比,此时少年书生所掷的木炭原是高台石盆中用来取暖所用,竟被他想来如此恶毒的手段折磨卢植。可怜那卢植一生排戈赴主、赤胆丹心,到年老发须花白时,要受这般非常人都能及的痛苦折磨。

借着飞舞在空中的木炭火光,剑长侍看见卢植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满是悲愤,身躯也不住扭动,双臂欲要从穿骨铁钩中挣扎而出。剑长侍将憋在胸口许久的那个口气重重的叹了出来,这才缓缓的顺着来路而返。

长安城中忽然下起雨来。那雨来的甚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已密如瓢泼,扇长侍不得不以铁扇遮在额头上,以阻那雨水糊了视线。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小小的酒肆,她抬眼见天色漆黑如泼墨,怕是这大雨一时半刻也不会消停,便起了煨一壶烧酒驱寒的心意。可方方走至酒肆店口,斜地里穿来一把青竹纸伞,扇长侍心生不快,拿眼瞧那抢先之人,只瞧了一眼,便瞧得痴了——那伞下人婀娜娉婷,穿着一件春绿素色长裙,腰间悬着一个碧绿如烟的玉佩,周身再无修饰之物,但偏偏就这么一个丽人,乌黑的发丝垂至后肩,风雨一激,似柳叶飞絮般微微摇摆,显出一张如芙蓉出水一般的丽容来。扇长侍虽同为女子,但见到这般柔情绰态、芳泽无加的绝世美女,也发自内心的惊叹艳羡,正出神间,却听那少女开口道:“姐姐好美的扇子,可否借我一观?”

扇长侍只觉声音甜美糯软,不由为之动容,毫不思索的将自己从不离手的武器就那般恭恭敬敬的送至那少女手中,更是笑道:“妹妹有此雅意,我安可不借?这雨势甚大,不妨我请妹妹进屋中同喝一壶热酒,再细细观赏,如何?”那少女接过扇子,待细细观看了铁扇后,道:“不必了。”扇长侍讶道:“哦?那是为何?”那少女微微一笑,却如同满树梨花初开,瞳光流彩,宛若星辰,只听她酥语柔声道:“我要向你借另外一样东西。”扇长侍亦笑,道:“借什么?”那少女答道:“借你的命。”

扇长侍果然高手,立刻便知情形不对,她速来先下手为强,手中铁扇已如团花飞舞,直卷起周围烟雨,急急扫向那少女面门,于此同时她身子借力飞趋而退,欲退入大雨中,好发出怀中呼叫救援的烟花信号。但见她那铁扇如黑戈弧月,眨眼间已削至那少女面门不足一尺处,旋即陡然一转,割往粉颈。那少女面上仍是微微吟笑之色,在所有看客都以为铁扇割破她那雪白粉嫩的脖颈时,这才从春绿色的衣袖里缓缓伸出一只玉萧来。那玉箫虽是后发,但却是先至,一时间似乎风雨静止,玉箫的萧孔划过风雨烟尘,吟声微微一响而过。扇长侍的铁扇连同她的头颅已散成一片一片,抛向那黑压压、逼仄仄的雨空。酒肆内的众人还未瞧清这瞬间的凶杀之时,那绿裙少女已持了竹伞没入了那嘈杂不休的大雨里。

殷虹的血水自太尉府桐木大门的高高石槛中漫出,混着方方止消的雨水,染得太尉府外的青石道路一片血红,圈长侍一人一圈站在冷风细雨里,望着回廊楼宇间一地一地的伏尸,再望向自己手中那对锋利光滑仍旧的日月乾坤圈,不由得微微笑出声——今日一战,他以一人之力,横扫太尉府,将他全家老女老幼共计一百六十三口,连同府中豢养的骏马、猎狗都尽数杀了,这便可以回去向国主复命,随后再烫一壶家乡的清酒,以暖一暖这因杀人而杀得甚是疲倦困乏的脾胃罢?他从怀中掏出白纱,将双圈上的血渍细细拭净了,方要离开这再无活物的太尉府,却听见后院的闺阁内一声轻轻的响声。

他身随意动,一连几个纵跃,便从那闺阁的扇窗闯入,进得闺阁内,却见一个绝色殊容的青裙少女端坐在闺房里,正对着一面铜镜怔怔的出神,丝毫不为自己闯入闺阁所动。

圈长侍并不是好色之徒,但这少女实在生的太俊太美,自己只被她拿眼轻轻那么扫了一下,情怀便恁得十分激动荡漾。他虽被她美色所动,但心想自己有重任在身,国主卑弥呼明令要杀尽太尉府中任何一个活物,上至不相干的奴仆用役,下至犬马牛羊、花鸟虫鱼也是一个不留,倘若自己漏了这个女子,那回去后如何交代?卑弥呼的手段他可是知道,想到此节,他才下得狠心,纵是要这人间绝色香消玉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费了好大力,才好不容易收敛住心神,开口问道:“你可是太尉黄琬家中亲眷?”那少女仍是不惧,微启朱唇,轻声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圈长侍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下不了手,更是多言了一句话来:“在下奉命前来灭庄。若不是家中亲眷,自当逃命便是。”——于他心中,他巴不得那少女说一声只是邻家少女,误留在太尉府中而已。哪怕那少女一言不发,只消现在跑开了便成。孰料那少女微微一笑,柳眉轻扬,道:“你要杀我么?”

这一笑如云散风清、似迦叶拈花,将竟将圈长侍瞧的痴了,连同心中的杀戾之气都吹散了一般,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柔声答道:“身在江湖,不得不为;主上有令,不得不杀。”那少女亦是叹了一口气,道:“那现在,我便是最后一个了。”

那少女将手中的铜镜放回妆台上,也不起身,只是斜斜的转过身来,那一双如水如烟的妙目直视着圈长侍。圈长侍何曾见过如此这般人间丽色,只觉得神昏目眩,只看了一小会,忙不迭的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却又舍不得离了别处,只得落在她洁如白玉凝脂的手臂肌肤上。只听那少女幽幽道:“阁下非杀不可么?”圈长侍勉强提起手中双圈,长声叹道:“小姐,对不住了。”他原以为那少女要惊慌失措,没想到那少女非但不逃,反而将莲藕一般的酥手双双搭在日月乾坤圈上,柔声道:“那你来罢。”圈长侍忽的明白什么似得,急声道:“你!你是……”他话尚未说全,那少女兰花似的纤指微微一动,圈长侍的头颅便已自脖颈间轻轻落下,滴溜溜的在木质地板上滚了数圈,方才停下。

细雨似烟,黑夜如墨。一辆马车便在这烟雨夜色里的长安小巷中慢走缓行。偶尔有夹着雨丝的微风迎面而过,惹得那系在马脖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忽听坐在马车里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驾马的车夫拉停了马,掀开车帘,对着那女子弯腰一躬,颇为关心的道:“扇头领可是身体不适?”坐在马车内的女子又咳了数声,这才答道:“嗯。这几日长安忽风忽雨,我一时不查,染了风寒。”那车夫自腰间解了一个葫芦,递至那女子手里,道:“这是家乡的樱酒,虽不甚烈,但可解风寒,扇头领若不是不嫌弃,不妨喝个一两口。”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多谢了。你姓名为何,待我向国师回禀了任务后,会向他美言几句、提拔于你。”

那车夫止不住的欢喜,连忙道:“小人贱名,何足挂齿……”这话刚刚说完,猛然刮起一阵乱风,又听一声尖锐的哨响,随即传来数十处脚步奔动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在此埋伏已久,那女子脸色大变,那马夫非但一丝不惧,反而笑嘻嘻的道:“扇长侍已死在长安城中多时,你当我等不知?时到此刻,你又何必再装?”那女子浅浅一笑,自发髻间整个撕下一张人皮,现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柳眉桃目、红唇素妆,只听她淡声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所以早在酒内下了毒。十二长侍里善于下毒的,也只有你老八毒长侍了。”

二人说话时,诸多邪马台忍者已将这马车团团围住,那车夫这才嘿嘿笑道:“好说。”他缓缓摘下斗笠蓑衣,又卸了顶贯的白发,露出倭人才有的朝天光额与小辫子,又将脸上人皮撕了,抹了抹颜面,现出他原本的面目。

面对着狞笑不已的毒长侍与各持兵器围上来的诸多忍者,那少女仍是淡雅如霜,道:“你也真舍得本钱,为了引我入觳、饮你毒酒,竟敢以己为饵、孤身赴险,这份胆量,倒也不俗。”毒长侍从怀中掏出一把明亮亮的匕首,哈哈笑道:“阁下才是真的了得。我这酒奇毒无比,常人一沾即死,你内力倒也当真厉害的紧,时到此刻,竟仍能开口说话。剑、尺两位兄弟讲你武功高绝如神,现在来看,你终究是人不是神,这便纳命来罢!”

那少女面上反是露出一丝微笑,如同春日里的的芳花绽开一般,随后樱唇微启,那毒酒似脱弦的利箭一般喷往毒长侍脸上。

今年长安的天气不知怎的,这场夏雨过后,天气反而更是显寒。皇甫嵩双手紧握着重剑盘膝坐在郊外一处空地上。他从头到脚俱用黑布笼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天色晦暗,那一双英目精光四射。天色将明,雨气更甚。他孤身一人坐在此地已经有一日时分了。他的黑衣、长发、肌肤皆被那雨气浸透的湿漉漉,但他仍是这样一动都不动。他是在等,虽然他不知道那鬼脸恩公这样安排的用意,但他就是相信——在几可通神、碾压一切的威强武力面前,还有什么可以惧怕、还有什么不值得相信?他从政几十年,始终坚信,这世间暴徒贼子若是逞凶作恶,当以更大凶猛威恶逼压惩罚于之,好教世人引此为鉴,不敢肆意妄为。这鬼脸怪人对这帮倭狗下手残凶无比,反是对了他的胃口。眼下这鬼脸怪客既已布下诱敌之策,自己纵是不敌身死了,这帮狗贼也断然难逃其手。自己的一条贱命与汉室群臣的血仇相比,如之奈何?!

他就这样思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时辰,夜色已然大光。这才听到周围灌木林丛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细微轻音。“终于来了——”他内心轻笑,身外强敌环伺,反觉得说不出来的舒坦与快意。

果然听到一声尖锐急促的鸣声响起,灌木后杀出一群手中持着各种奇形怪状兵器的忍者来,领头的正是那尺长侍。

待众人冲至皇甫嵩身边三丈之地,皇甫嵩这才虎吼一声,黑铁重剑即挥乱舞,有如黑色流苏一般环身而扫。尺长侍猛然一怔,讶道:“怎么是你?”说话间他急停了前冲的势子,身子如惊弓的鸟儿般向后趋退,皇甫嵩重剑扫落了个空,转手一拍,拍中一人脑门,那人闷哼一声,便已当场了账,皇甫嵩借着这对方阵型缺失的机会,猛然上跃,双手提剑,剑锋直追尺长侍,更是瞪大眼珠、剑眉倒竖,怒笑道:“怎么不是我?”

尺长侍见退无可退,长尺前伸,忽而为剑、忽而为刀、忽而为点穴笔,一把长尺竟被他使得宛如灵蛇。他二人武功一刚一柔、一奇一正,倒也是棋逢对手,但见二人兵器交错,拳脚相加,周围的人反而插不上手。那尺长侍见势均力敌,这才开口说道:“皇甫将军大汉名将,武功果然了得。但凭你这般武艺,连我都杀不了,怎么能杀的了他们?”

皇甫嵩忽然放声大笑,重剑弃地,一只右掌直直的前伸,若再不退缩,便要被那锋利的尺刃生生斩断。尺长侍不明所以,心想这皇甫嵩并非鲁莽之辈,此举定有异变,说不定藏有诡秘的奇招,便不贪图对方伸臂送斩之功,利尺回收,在胸前舞成一道屏障。孰料皇甫嵩的右手却是不避不让,瞬时间,已撞入尺墙,缠上尺长侍的手腕、手臂,按至其胸口。尺长侍脸白如纸,但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在胸口一吐,下一刻已从自己胸口白衣中穿透而过。尺长侍临近将死,只说了半句:“你……你怎么……”皇甫嵩望着血淋淋的伤口,只能无语应答,眼前的情形同样令他莫名其妙,他只知方才激战时,一股沛然无比的劲力自背后传来,引导自己弃剑使掌、直捣中宫,恩公既然不愿出面、假于自己之手,这其中自有因由,他实在不能说与众忍者知晓。

皇甫嵩见尺长侍已然死去,这才将右手从他胸后拔出,一股血箭自尺长侍胸前迸发而出,溅了皇甫嵩一身,尸身这才软软跌倒。皇甫嵩自地上拾起重剑,朝着怔住的诸多忍者,踏血而冲,更是哈哈笑道:“狗贼们,还不快快受死!”

他正飞奔间,互听背后有人冷笑,更有一把利刃破空刺来,皇甫嵩心知有人偷袭。但此时自己身在半空,万万不及转身,眼见便要被利刃穿身而过,心想报应来的好快,方才自己洞杀尺长侍,现在就已同样手法被人杀死。

却在此时,皇甫嵩只觉自己的右腿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牵住一般,竟是以一个看似粗鄙丑陋、实则精妙无比的角度后踢而出。足尖与利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轻音,那股牵引皇甫嵩右脚的劲力旋即一卷一收,已将皇甫嵩拉转过身来。皇甫嵩这才看清,背后偷袭那人手持的利刃乃是一把古纹碧波的铜剑,想来应该是十二长侍中的剑长侍。那剑长侍原以为此机必得,哪料到如此变化?他不由得“咦”了一声,铜剑斜挑,改刺其他要穴。皇甫嵩见此人剑法严谨有度、兼顾迅疾凶猛,实乃是使剑的名家,看来武功排名当在方才的尺长侍之上,更不敢轻敌,拿出十二分精神来与之对攻。

只不过盏茶时分,二人你来我往已对攻了数十招,但见重剑黑光如墨、铜剑碧绿如烟,铮铮的剑音此起彼伏,二人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却难以分出胜负。这一时,剑长侍铜剑的剑锋陡然兜转,连环攻出二十四招连密的刺击,原本捏着剑诀的左手箕张成掌,夹杂着一股凌冽的寒气拍向皇甫嵩面门。皇甫嵩心想不能硬抗,重剑翻转倒提,挡在身前,先阻铜剑、后拦寒掌,但听啪啪两声重响,二人皆被对方内力反震,只听剑长侍赞道:“皇甫将军的剑法倒也不赖。”皇甫嵩目露狠色,厉声道:“东瀛狗贼,能杀你就行!”

剑长侍也不欲与他多说废话,左手轻挥,招呼左右上前围杀皇甫嵩。他知今日众人围攻皇甫嵩,定能将他格毙,不由心生欢喜,眼见皇甫嵩在众人战圈内左支右绌、败象毕显,而四周颇多蜂蝶飞舞,便轻笑道:“春光五月,如此这么多的蜂蝶,莫非有佳人流连在此。”

他怎会料到,密林暗处一株老槐树后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执着一把玉萧,遥遥望着皇甫嵩与他,愁然一笑。

皇甫嵩越战越急,却始终不得方才那个内力相助,自是心急如焚,那剑长侍更是火上浇油,只听他哂笑道:“此逢多事之秋,太师有命务必要斩尽杀绝,但我却心念将军乃大汉的忠臣义士,心有不忍才容将军一再逃脱。若是识趣的,该早点逃亡关东……今日此局,并非为你所设,原是要对付他人,可将军却如此不识好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偏偏要把一颗热血头颅送至在下手中,将军既然如此的盛意,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

皇甫嵩怎会不知这帮倭人居心不轨,巴不得汉室忠臣死绝、中土战乱祸生,他们才好从中得利,妄图了华夏故土。但又已听出他话中之意,知道那鬼脸女子已给这些倭人带来大大的为难,连追杀汉室忠臣之事都已经放在一边。他也不顾自身为难,放声大笑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取得我这个铜铁头颅了。”剑长侍亦是笑道:“劳烦将军挂怀。”

皇甫嵩道:“如此,甚好。”他不顾身中数剑,身躯猛然前腾,挟凌厉之威扑向剑长侍,重剑无锋、杀气有形、剑光化影,这乃是愤怒之刃!剑长侍冷冷一笑,将手中铜剑信数挥洒,剑影闪烁,直发出耀眼的莹绿光芒,封在自己身前,不得让皇甫嵩近前半步。身后追兵更是数十剑急刺皇甫嵩后背,他心中叫苦,但累于重剑被剑长侍格住。那一时,皇甫嵩的目光逐渐变亮,竟是炯炯生辉——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剑长侍只觉四周的蜂蝶忽然散开,心神不由得一凛,但听一声极悦耳极动人的玉音叹气道:“你杀不了他的。”剑长侍回过头来,只见一名青衣长裙的少女左手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壶,似醉非醉的庸懒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右手懒洋洋地点着玉萧,慢条斯理道:“你还在等什么?”剑长侍脑中闪过一人的名字,已知这鬼脸怪客是谁,先是一惊,后是一声幽幽的长叹,反手抽剑往自己腹中一刺,吐了一大口鲜血,对着那鬼脸少女,哀声笑道:“伤心人虽别有怀抱,姑娘切不可贪醉消愁。”

其余众忍者见头领已死,再无斗志,再不围攻皇甫嵩,四下里奔逃,那少女微微一笑,右手微微一抬,手中的玉箫已如利箭似得脱弦而出,可利箭却不会中途拐弯,伴着嗡嗡的箫音,那玉箫有如浮空游动的灵蛇,以电趋雷劈之势转掠过一圈,重又回至那少女手中。

而那数十名忍者却无一人再动,只是停在原地,仿若时间静止。而天地间也似乎只剩下蝴蝶蜜蜂采花舞春的声音。皇甫嵩只是一眨眼,众多忍者齐齐跪倒,人头被项间喷涌的鲜血顶落,滴溜溜的滚了一地。

皇甫嵩张口欲言,却见那少女轻摇螓首——他向来知趣,知这是她逐客之意,便弯腰躬身一拜,提了重剑,跃入了密林内。那少女见皇甫嵩已然走远,这才掀了脸上面具,朱唇对着玉箫轻轻呵了一口香气,那玉箫碧绿如烟、散发出明亮光泽,照出她满眼的忧郁与欢喜之色,只听她悠悠道:“曹郎……曹郎,他们不安好心,设计杀你,好在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宅心仁厚,人家再怎么对你使坏,你都不肯杀人,那本是心好的紧。可这帮狗贼忘恩负义,将来定要与你为难,我便做那坏人,又杀了一个啦……曹郎啊曹郎,你怎么又回长安了呢……你伤痛之时可曾记得我啊……”她自言自语,滚烫的玉泪自眼眶里流出,滴打在手中玉箫上。又哭了一会儿,别起玉箫,奏一首《离人殇》,人已经飞身而起、翩翩然宛若仙子,终是消失在朝旭含晖的花海里。

一轮皓月高悬星空,缕缕清风轻穿而过,满园的樱花随风蹁跹飞舞。但生一曲悠扬婉柔的箫声,于这幽静的夜色中悠悠地飘荡。这惆怅箫音的声声婉转下,连入夏的燥夜都显得颇为凄凉。

刀长侍听着这似杜鹃啼血一般的伤婉箫音,脸上反露出欢喜激动的神色,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独臂擦拭血牙刃的抹痕声也是越大,琴长侍笑道:“刀三哥,强敌已至,该是您宝刀大显风采之时了,小弟这就为你弹琴助兴。”他目中含笑,屈指在琴弦上轻轻抚弄,琴音潮涌如雷,欲要把那箫音压了下去,可那萧声若有若无、如泣如诉,任凭这琴音如何响亮,总似在众人身边游走一般,往人耳鼓里不住挠拨。半天未发一语的日长侍怅然望天,重重叹了一口长气,道:“此人武功极高,两位兄弟武艺虽是不俗,但切莫轻敌,今日之战怕是要颇费些周折。”他心知这鬼脸怪客武功了得,不然也不会将十二长侍数日间杀得只剩他们四人,今日己方人马众多,怕也不是那人对手,又知那刀、琴二人心高气傲、久不服己,当下这话说的十分客气。

孰料那刀长侍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只是专注于桌案上发着鲜艳红光的血牙刃,用那雪白的棉布又抹了一把刀身,刀身血光更显,反射出亭外漆黑一片的人影。琴长侍顺着那倒影望去,看见夜长侍带着人来回奔走个不休,每来一次总要多些人马,恨不得将这小亭用人墙里里外外的围住。他不由得轻声耻笑——夜长侍草包一个,他一直瞧不起。眼下强敌来攻,若是能靠人员数量得胜,那剑、尺、雕等八位长侍也不至于死的那么凄惨。况且身为武道中人,一生但求强敌,只恨难逢高手,今日纵是战死,也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他不禁侧目看向刀长侍,刀长侍仍是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宝刀,想来对方所想的与自己一样。

夜长侍听那箫音越来越近,己方的人员安排也已布置妥当,这才走进亭中,对着日长侍笑道:“大哥,那董太师也恁的客气,竟借了三百亲兵相助我等,这下那贼子来了,我们定能将他拿下。”他话语方毕,一名身着董卓府衣甲服色的中年校尉上前恭身道:“在下牛双,乃是太师府护院的军吏,特奉太师之令前来戒护四位尊者。”

“就凭你们,恐怕不够。”他身后三百名甲士中竟有人发出这般轻声细语,不多时,那声音又道:“三百甲士中可有一二高手?你们为董卓卖命杀人,此贼却如此相待,四位不觉得悲哀?”夜长侍显然是怒极,瞪着一双牛目死死盯着人群,欲找出说话那人,更是大声狂嘶道:“有种的便速速现身,吃你夜爷爷一棒!他奶奶的,老子今日非……”他脾气也确实暴躁,骂言一开,便再也难以止住。身为同伴的琴长侍更是连他大哥都瞧不起,拿眼撇向日长侍,轻蔑一笑。日长侍怎会不知他心思,也不动怒,开声道:“二弟,休要聒噪,你将我昨日对你说的话都忘了?”

“你弟弟忘没忘我不可知道,我可是没忘。”那声音再度响起,似近在身前,又似远在身边。夜长侍暴跳如雷,更是按捺不住,神色狰狞,一只精钢铁棒狂挥乱舞,有如疯徒。

“当年乱尘公子将你钢棒震碎,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的记性还是一点没长。”那声音忽飘忽驻,教人寻不着方向,只听那人又道:“昨夜你大哥与你夜谈一宿,要你放下荣辱繁华之心,与他回那邪马台故土,再不过问江湖事,做个乡下农民,兄弟二人娶妻生子,乐天知命,是不是?你大哥都能弃恶从善,你缘何不肯?还是舍不得这般出人头地、生杀予夺的威风罢。可怜啊,可怜……”

日长侍从话语中已听出此人身份,更知他今日将自己隐藏许久的心思向众人道出,自己已是全无退路,反倒觉得坦然,也不顾四周众人怒目相觑,俯身拜道:“前辈慧眼如炬,在下早已心服。今日我这条性命,任由前辈索取,但求前辈留我二弟一条生路……”可那人却如同消失了一般,不再答话。

刀长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战意,提起刀来,对着星空恭敬一拜,肃声道:“阁下既是日长侍的昔年故人,为何又如此的遮遮掩掩,不愿现身相见?”他顿了一顿,鼓足内力,又道:“鄙人乃为好刀之客,听闻阁下武功高绝,不胜心生向往,但求一战!”

果然,那萧声复又响起,在这樱林小亭间缭绕旋转,其音婉转绵软,充满了悲凄慕念之情,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一名少女似御风而来,玉足一点,遥遥立在一株樱树花枝上,那樱枝不过筷子粗细,纵是鸟儿落在上面,也要微微摇晃。可那少女整个人立于樱枝上,却无半点动静。只见明月清照下,映得少女那一身的青绿长裙有如流苏,夜风微拂,少女的长发、衣带、青裙随风摇曳摆动,如仙子下凡一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只可惜那少女将玉箫别在樱唇前,教人瞧不清颜容,但这清清月光、这微微夏风,和着这悠悠箫声,也足可以想像到她那绝世容貌。

琴长侍抚琴叹道:“如此武功,如此丽颜,尘世女子,若得其一,夫复何求。”那萧声戛然而止,青衣少女轻声叹了口气,众人只觉青光一烁而至,再眨眼时,那女子立在众人身前。

琴长侍端着一杯酒站起身来,大声赞道:“姑娘好轻功!”待他看那女子的容颜,不由得将手中酒杯怔落在地上,好一会儿才道一句:“姑娘好容貌!”他这两句着实是发自肺腑,他活了几十岁,何尝见过这般快如鬼魅却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好看至极点的轻功,又何尝见过这般转眄**、明眸善睐的绝世美女?

那青衣少女似有无限的心伤愁事,微微按住胸口,如西子捧心一般,又是轻轻叹了口气。琴长侍虽为敌方,也不由得为她怜惜不已,恨不得上前细细询问这少女所愁何事,自己好代为效劳了。

倒是那刀长侍定力过人,猛的从席间立起,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这青衣少女手中的那柄玉箫:“姑娘的这把萧似乎有些面熟,可否容在下一观?”

他这话反勾起那青衣少女的无限回忆,面上莞尔一笑,如春回大地、冬雪初融,只听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这把萧名叫‘离人殇’,只可给一人观看赏玩,可惜那人并不是你。”刀长侍嗤声道:“只是观上一观,又有何妨?”说话间他已提刀飞身而起,伸手去砍那青衣少女持萧的纤纤玉手。

这一刀,他已磨砺了数十年。初时他双手使刀,虽也成一方刀豪,但总觉刀速不够、劲力不狠,后来发现是那左手分心分身,使右手不能专神、专力行刀,他便举刀自斩左手,以求自身快至极致。这数十年里,能逼他出手即用此招的不过寥寥数人。于他动手过的敌人,对这一刀,评价都是只有一个字,就是“快”——天下武功,无快不破。这一刀,便是快到那些人连这一个“快”字的评价都不及说出就已被斩于刀下。

可就是这样电闪雷轰的快刀面前,那少女仍是立在原地,未动丝毫。可偏偏这样,刀长侍脸上的得意之色却在刹那间僵住。他的血刀眼看就要斩中那青衣少女的手腕、刀锋也随之错出数十道刀光,却只见那少女手腕缓慢一翻,手法虽缓,但却完全全全的封住了自己刀上的所有攻势。

他只觉陡然一阵神昏目眩,这才听得碎裂之声,那血牙刃连同自己的一条独臂仿佛漫天的星星一般,刹那间在他眼前支离破碎。等他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他便再也看不清那少女绝美的身姿了,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胸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

“好一个离人殇!”他面色已然变得惨白一片,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身子一跪,头一歪,便已死了。整个樱林在那一瞬间静的不能再静,几百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这个青衣少女,注视着她似乎从未动过的那只执萧玉手。只听那少女轻声吟道:“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离人殇……我这把萧是离人之物,借不得你赏玩的……”她的声音如泣如诉,似有莫大的哀怨情愁。

“我等与姑娘并无仇怨,”日长侍早知这女子真实身份,亦知今日必死,但实在舍不得弟弟,又道:“他乡遇故人,本该把酒言欢,姑娘却欲将我等赶尽杀绝,在下斗胆,敢问何故。”

“因为你是你……”青衣少女说出的答案着实让人匪夷所思。“好说辞。”琴长侍优雅一笑,道:“方才姑娘的萧声好生优美,在下不才,有三弦焦琴一尾,也奏一曲,以增姑娘雅兴。”

夏风微微拂着樱林,可满园的樱花却开始纷纷下落,一片片地落在地上。那琴长侍拨出的虽说是有声的琴音,却比无声更沉闷更逼仄。青衣少女却怔怔的立在亭前,细细倾听这嗡嗡的琴音,琴音起伏,似牵起她心头无限伤怀,引得她喃喃自语。

不多时,琴长侍脸上已涨的殷虹,众甲士忍者的眼耳鼻目也开始流血,等欲擦拭时,已是无力提手。琴音忽然转高,琴长侍额顶处的纶巾已被汗水湿透。那些甲士忍者承受不住这催人性命的琴声,不多时樱林里已遍布死尸,唯有日夜长侍以及少数内力较深的军士勉力抵抗。琴长侍此招名为破命,乃是自折阳寿,以换取功力倍增,须知此招破的是敌我双方之命,纵使行使之人能胜了对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内力散尽、肌肉萎缩而死。他向来倨傲,半分不肯示弱于人,方才眼见着少女举手投足间便将十二长侍的最强者杀了,便想到今日以己之力万万不能得胜,便想出如此自残恶毒的方法,更拉上众人的性命作陪,为的便是与这天下间难得一见的高手一较长短。可斗到此时此刻,那青衣少女仍似无事人一般,娉婷婀娜的立在原处。

琴长侍自口中狂喷一口鲜血,将那尾焦琴吐得殷虹,双手一扬,数十点乌星自琴中射出,直取青衣少女。青衣少女不闪不避,在那些乌星快要射至面门之时,这才轻轻挥动手中玉箫。只听“多多多”数声,琴长侍所发的暗器皆被她扫落在地。琴长侍见偷袭不成,只得另行他法,倒转焦琴,用手全力一拨,焦尾琴上的琴弦俱数迸起,琴弦在半空中交织入网,疾插青衣少女。

那青衣少女终是动了,日夜长侍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夹杂着幽幽清香的微风一拂而过,谁也没看清那少女去了何处。琴长侍忽然面含微笑,原本涨红的脸色慢慢变为黄色,再渐渐变成蚕一般的惨白。青衣少女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来,在焦琴上轻轻抚着。一曲瑟瑟的《离人殇》琴声过后,琴长侍终是软倒在他终身所奏的琴上。

不过片刻前,这樱林里尚还有数百名枕戈待旦的甲士与忍者,这一时,樱花落尽、伏尸满地,唯剩三人而已。那夜长侍平日里嚣张跋扈,在这至高无上、无可匹敌的武学面前,终是心如死灰,只觉这些年自己沉溺于的荣华富贵不过粪土,刹那间已成了过往云烟,人生了然无趣,再想起做过的种种罪恶与大哥的谆谆劝诫,连累了大哥多造了那么许多的杀业,内心羞愧不已。而此时他灵台一片清明,终是想起这少女身份,长叹一口气,道一声:“你杀了我罢。”

日长侍见夜长侍到此时竟然能幡然醒悟,心中不由得欢喜——汉人常云世事如棋,弟弟能于将死之时悔悟,总不至带着贪心与痴狂下那地狱,有何不好?人生苦短,这便告辞罢!

他兄弟二人几十年里虽是一同行走江湖,却有颇多的争吵罅隙时,到今日此时这才相怜相惜,体会到这兄弟间骨肉交融的亲情,感慨之余亦同时生出今生足矣的念想,兄弟二人伸出手来,拉在一处,齐声对那少女道:“姑娘,当年我们二人便对您不敬,今日才报,的确是显得晚了,今日我兄弟二人向你赔罪。”言毕,二人对她连磕了三个响头,齐齐闭上眼睛,道:“有劳姑娘了。”

五月十五,地犯太岁,天行福禄,宜冠带祈福,忌出行举事。

日当正午,店铺林立的长安街巷间硬是被那阳光挤出万千缝隙,光阴撒了一地。她便缓缓走在这人声鼎沸的长安街巷里,她的身后,远远的跟了四个人——曹郎啊曹郎,诗经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可懂得?……呵呵,你幼时便博览群书,自然懂得……说来好笑,我心不在江湖、却因你而在江湖,你身在江湖、却心不在江湖,你看……这些人可是因你而起,因你而随呢……”

她总是那样微微的笑,然后一声轻轻的叹息。或许,只有和心里念叨的那个曹郎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笑得自在。她戴上了鬼脸面具,在长安熙熙攘攘众生的恐惧与疑问中,径直走进了当街的一家酒楼。

洛水三千,只取一瓢。可心伤愁断,纵有三千佳酿,可能买洛神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