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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上)

天际之畔,两尾虎头海雕振翅于沧山白云中,忽听一声尖锐的哨响,两只海雕随即发出尖啸之声,急急下坠。

倏忽间,二雕已扑棱至一片樱树林上空,那樱林方圆数十里,其间渭水穿林而过。农历五月,正值樱花浪漫时,春风微拂,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那樱林中空,建有一座十二角圆殿,青砖黛瓦,雕栏玉砌,每一根殿柱下,都盘膝坐着一人,这一十二人虽有老有少,颜面身材迥异,但均身着均是白衣白衫。东南方向,更有一人正手抚着三弦琴,其余十一人跟弦而歌。

此时他一曲奏完,闲暇之余调试琴弦。林海春风,满园樱花,飞絮缤纷,众人于这樱林花风中逍遥进酒,好不乐哉。

那两只海雕长鸣数鸣了数声,一人扬起右手轻轻招了招,两只海雕扑动着翅膀,落在他的肩头,鸣叫一声,海雕喉咙中轻轻咕咕,温顺的受着主人爱抚,钢一般的利爪下,竟然各执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只听那人笑道:“诸位同僚,国主交代之事,进展不错。这两位,乃是钱塘侯朱儁的父兄。但雕儿未能带回朱儁的人头,看来这位侯爷武功倒也不赖。”

此人所说的言语并非汉人语言,乃是邪马台的倭语。昔年卑弥呼与难升米二人因得乱尘所助重夺了邪马台国王权,但因其过于年幼,加上为人阴狠暴戾,上位之初便大肆的铲除异己,朝中文臣、分封武将中有不少不堪忍受她狠毒的人,一时间反叛四起,更有诸多死士前来刺杀。她身边虽有日夜行者这等武功高强的侍卫保护,但难免用人之时捉襟见肘。

卑弥呼为保全王位、诛杀叛党,便与难升米定下毒计,或重金礼聘、或发榜招贤、或派人捉拿,邪马台国但凡有名有号的高手尽数被其囊入招贤馆内,此后定下毒计,将网罗的这数百名高手置于自相残杀的境地,这一众高手厮杀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得幸存十人,卑弥呼这才下令止杀,对这十人许以高官厚禄,与日夜行者一起,号曰十二长侍,成为她的刀锋死士,为其效命。那邪马台国虽然地狭人少,武学修为亦是不如中土大汉那般博大精深,但民风好斗、自有其狠辣独到之处,这一十二人倒也当真了得,皆是武学全才,更兼有一项绝学神技,故而卑弥呼因其人所长,去其姓名,各赐了一字,分号曰:“日长侍、夜长侍、刀长侍、剑长侍、雕长侍、圈长侍、尺长侍、毒长侍、镰长侍、笔长侍、扇长侍、琴长侍。”眼下把玩虎头海雕的正是那排行老四的雕长侍。

刀长侍嘿嘿一笑,自海雕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提起手中的那把泛着幽幽蓝光的宝刀,道:“朱儁是么?不知道能不能受老夫这一刀。”他年岁并不甚大,但口中无牙、说话含混不清,此时轻轻一吹,看着那薄薄的雕羽轻轻飘落,一遇到那湛蓝的刀刃,便从中削断。此刀名曰血牙刃,乃是他用一条手臂、一嘴利牙换来的——身为刀客,怎能没有一把好刀?他亲自锻刀,但总嫌不够锋利,后以牙做料、以血做淬,方炼成此刀。所谓刀者,未杀人,先杀己,这一十二人之中他虽只排第三,但论真实武功修为,第一人非他莫属。

剑长侍与圈长侍原是以丝绸细细的擦拭兵器,此时听刀长侍说话,俱是一笑,齐声道:“汉人最喜欢欺世盗名,多有吹嘘之辈,这等小角色,何劳老哥出手?只需我兄弟二人料理了便是。”言罢,二人一持长剑、一持乾坤日月圈,施施然舞了起来。但见那长剑色如古铜、灿发亮彩,双圈寒利如雪、冷气森森,他二人眼下虽只是如舞蹈一般挥剑抡圈,但一攻一守俨然有度,这二人言语倒非大话。

他二人舞剑蹈圈,那琴长侍兴意又起,竟抱起三味线琴,加入二人中,奏曲和歌而舞。众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尺长侍将一把丈二长尺左掂右划,摆出丈量衣服尺寸的架势,道:“诸位哥哥有此雅兴,小弟不才,自要用这把破尺为哥哥做一身和体的衣服才是。”

“好极,好极。”那扇长侍竟是一名妙龄少女,缓缓挥起手中的山水铁扇,轻摇慢舞,扇动殿内的樱花飞来飞去,盈盈笑道:“尺哥哥做的新衣自然该是不赖,到时妹妹翩舞一曲,为诸位哥哥添添酒兴……”她话未说完,那夜长侍抢话道:“七弟,你只知为哥哥们丈量尺寸做那新衣,怎却不知有杀必有死,这些大汉忠臣们生前风光无限,死后怎能少了明珠玉锦的丧衣?”

他这话原只是调侃,但着实说的有趣,众人皆是哄堂大笑。那笔长侍自毒长侍的那漆黑圆坛间将羊毫笔蘸了又蘸,直将那羊毫笔浸透坛中碧绿之物,这才道:“到时在下便借八哥的这坛‘美酒’做颜料,将这大汉群臣身穿七哥亲手所成的丧衣的安详模样绘入图中,以金纸裱好,送呈国主……”

那毒长侍微微一笑,轻声责道:“胡闹。你可知我这‘美酒’的珍贵?”笔长侍笑着答道:“知道,知道,多亏了哥哥这当世珍宝的‘美酒’,国主这才顺利在长安城外诛杀乱尘那厮。正因哥哥这‘酒’立了如此大功,小弟才要附会此间功德,借此‘美酒’作一幅国主大业功成的绝世好画。”

“妙哉,妙哉。”镰长侍边说边笑,亦将自己的草拐镰伸入那坛“美酒”中,那草拐镰乃以纯银所制,须知银遇毒即黑,不过须臾片刻,那草拐镰已黑透柄尾。他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细细翻开,但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这账本上的每一人都是忠于汉室的前朝遗老,当下虽垂垂老矣,但数十年前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镰长侍冷冷一笑,以草拐镰的黑印在朱呈、朱仁二人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又在朱儁、皇甫嵩等即将消失人物的名下面划了一条横线。

日长侍身为这十二长侍之首,却是满脸疲倦困顿之色,这几日,他率众诛杀汉室大臣,几无休息之暇,昨夜先诛尚书周毖全族、再灭城门校尉伍琼满门,到五更时才回此复命。眼下众人嬉闹逗欢,他却止不住的困意,若不是琴长侍抚琴而歌,他早就倚着玉柱酣然入睡,他浑身的衣服皆被鲜血润透,殷红一片,鲜血从两袖间直直滴落,他拿眼望着地上堆积而成的血畦,轻轻叹了一声,道:“平心而论,此次董卓要我等诛杀的周瑟、伍琼、皇甫嵩、朱儁等人皆是忠信栋梁之才,大汉若再失此良臣,亡之不久矣。”

夜长侍笑道笑道:“大汉亡了岂不更好。”日长侍道:“二弟……”他与夜长侍乃是胞兄,昔年为汪洋大盗,自诩武功卓绝、宇内无敌。可七年前在海船上、宫殿内先后两次被乱尘所挫,衷心佩服乱尘武功之余,更是对其德心品性诸多神往。自那以后,他便生了改邪归正的心意,奈何兄弟二人的性命皆握于卑弥呼手中,不得不归服于卑弥呼,但于他心中,实不愿再做杀戮之事。这些年来,他几番劝说于夜长侍,尽谈归隐远遁之心,可夜长侍执迷于这世间的功名利禄,他久劝不得,只得随他一同留在卑弥呼身边,只想宁可自己多造杀业,于卑弥呼面前攒下多处功劳,他日寻得时机取巧之时,亲言请辞之事,故而此次奉命杀人,于他是杀己杀心,他亦不曾心软。他心知十二长侍以己为首、看似兄弟齐心,但实则相互倾轧、各有心机,这其间心念,实不能为外人道尔。

众人眼观日长侍面色阴沉,久久不语,各个皆在心中打起自己的算盘主意,一时间倒是冷了场,忽听扇长侍咯咯轻笑,众人拿眼望她,她轻理着鬓边秀发,道:“国主所图者便是中土大乱,故而遣我等蛰伏中土,名为称臣董卓帐下,实则要我等见机行事、奠好基础,他日这万里江山,莫非国主王土。我等功成名就,岂不快哉?”

五月初七,晴,宜安葬、修坟,忌出行、祈福。

夜已五更,已近拂晓,洛水两岸的楼台亭阁、石桥人家俱被那白茫芒的浓雾所笼罩。皇甫嵩一身血衣、一人一剑,在这大雾中疾奔已有了大半夜。皇甫家乃是安定望族,祖上英将辈出,其父皇甫节、其叔皇甫规更身列“凉州三明“,皇甫嵩久受熏陶,五岁识文、七岁习武,到今年此时已浸淫文武近五十余载,更将家传“皇甫双绝”的剑法、轻功练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所用的剑,乃是七尺精铁重剑,足有百余斤,可此时被他提在手上却轻若无物,一大步跨出,便是丈许,重剑在青石桥上一点,又是一大步跃出,端端是潇洒阳刚。当年,他便如此以一人一剑闯入仕途,自凉州孝廉、茂才起,至侍郎、北地太守,再至左车骑将军、冀州牧,封槐里侯,与右车骑将军朱儁一起,于外,扫黄巾、讨汉逆,与内,解党禁、诛不臣,可谓是名声累累、功绩昭昭,天下间的士人但凡有文武双全之志者,皆引他为楷模。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当世英雄,此时的喘息声却越来越重,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紧。他已听到这团望不穿尽头的迷雾上端盘旋着一声一声的尖锐雕鸣、更听到紧随在身后不过半里的细碎脚步声。他借着街边拐角的一处微弱灯光,只拿眼望身后瞧了一下,便见数十条黑影在那粘稠恼人的浓雾里一现即散。

雕长侍素日虽颇多修心养性,但此次率帐下众密忍自长安侯府追至洛阳西城,已近一夜时分,本就是人多势众,又不乏脚力轻健之辈,但始终离着那皇甫嵩有半里之遥。只看皇甫嵩在浓雾里左右跳跃、高低起伏,忽而夺路狂奔、忽而急停杀人,如此边逃边战,已折了六名下属,他心中已是气急如焚。皇甫嵩只需过了洛阳,便可遇到关东联军巡夜的兵士,是时脱身都是千难万难,要将他擒杀了更无异是痴人说梦。此间情形,雕长侍如何不急不气?

虽近黎明,夜色却依旧浓如黑墨,透过浓雾,皇甫嵩依稀见到远处一两点灯笼所发的惨淡光晕,要是自己没走错路的话,再过十里,便是长沙太守孙坚的驻营,到时借得黄盖、程普等强援,将这帮狗狼倭人尽数杀了,便可报了屠灭全家之恨——但家仇可报,国恨如何?这帮倭人决计不会白白依附于董卓,定有狼子野心,我身为大汉股肱之臣,安得袖手旁观?!是了,我去寻那袁绍,借得一支骠军,杀回长安……公伟,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董卓贼势虽众,但只要我兄弟二人统兵,合力施为,安得惧之?想到此处,皇甫嵩似回到了当年与朱儁一起征讨张角黄巾、厮杀战场的纵横江山、意气风发之时,心中这才有了稍稍一丝快意。

他只这么一分神间,身后的黑影渐渐清晰起来,只听头顶海雕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鸣,从天上急扑而下。那海雕来的虽快,但皇甫嵩的重剑更快,他抬剑往上一格一挥,已堪堪斩向海雕锐爪。那海雕当真凶狠,竟全然不顾双爪被削之虞,钢翅猛振,如匕首一般的利喙已直直戳向皇甫嵩脑门。皇甫嵩使的重剑相较于寻常利剑,势刚力沉,但亦不失灵变之巧,只听他嘿的一声大喝,重剑斜挑,剑尖正正对上雕喙。那虎头海雕终究是畜生,自恃本力雄大,只以为皇甫嵩重剑厚沉无比、纯以膂力伤人,却不知此剑剑锋亦是锋锐无比,但听那海雕的利喙发出刺耳的裂帛声,被重剑一劈两半、直至嘴根。

皇甫嵩杀的兴起,剑上劲力更催,欲将那海雕连头带尾一分为二,孰料一股寒气自背后袭上身来,登时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皇甫嵩不及回头,已知是那雕长侍趁自己与海雕相斗时欺身到自己背后,当下正以阴冷的掌力偷袭。雕长侍武功本与自己伯仲间,可对方奈何人多势众,此时又是趁乱偷袭,他仓促间抽剑后撩护身,劲力未能全至,雕长侍的阴掌在重剑上猛然一拍,重剑剑身便当场便被留下一个凝满寒霜的掌印,皇甫嵩更是狂喷一口鲜血,连人带剑跌了好大一个踉跄。皇甫嵩心知不敌,重剑疾收,身子在碎石小道顺势一滚,躲入重重迷雾中。

雕长侍怎可容他轻易逃脱,厉声猛吹口哨,另控了一雕自空中疾扑,手下诸多密忍兵分四路,奔行时不住的向前挥持铁链钩锁,这些钩链均铸有倒刺,上淬剧毒,只需有一人击得实了,皇甫嵩皮开肉绽之余更难逃剧毒焚身之苦。

皇甫嵩原是趟地而行,但听身后疾风阵阵,知有数十把利刃破空而来,自己若不停身出剑,势难抵挡,可若是停下身来,定要被众敌围住,到那时再要脱身可是难了。他正犹豫间,眼前寒光闪耀,十余件锁链已从浓雾中伸出,如毒蛇一般齐齐扑向自己周身要穴。皇甫嵩只得重剑横挥疾扫,将众锁链劈的偏了,身子却不进反退,欺近到两名密忍身边。那两名密忍虽是大惊,但手脚并不慌乱,右手挥链回扫,左手拔出腰间短刀,齐刺皇甫嵩胸腹。皇甫嵩尽力一纵,跃到二人上空,重剑剑身一砸一拍,只听得噗噗两声,砸得二人脑浆迸裂,那两名密忍哼都来不及哼出一声,已瘫死在地。众密忍置身于漆黑浓雾中,一时看不清情形,只听雕长侍号令,钩镰锁链一股脑的往响声处掷来。

皇甫嵩不愿恋战,重剑猛挥,扫起路上诸多碎石,欲要借着轰隆声搅扰诸密忍的视听,自己再从人影宽敞之地脱出。忽然一人撞到他的怀中,距离之近几可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二人尽是一惊,忙不迭的出招对攻。那皇甫嵩果然了得,单手使得百斤重剑翻卷,裹住那人伸向自己背后的锁链,右掌已按在他胸口,内力一贯,将那人心脉震断,随即双足连点,跃出两三丈外。这几下攻守连环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

可奈何雕长侍一干人着实太多,又是紧追不放,皇甫嵩奔不多时,便已被众人团团围住,斗到此时,他身上衫衣所染的父兄之血已经干透,但肩臂上受创处的鲜血依旧流失不止,顺着重剑剑锋滴落于地。他的手太重太疲,已是无法单手提剑,只能双手共持,绕是如此,剑尖仍不得离地,在碎石上拖行,发出铮铮铁骨之音。雕长侍嘿嘿一声冷笑,道:“皇甫将军当真不愧大汉英将之名,好胆色、好身手!可惜将军太不知自爱,多番搅坏太师好事,这才勒令我等务必擒杀。不过……”

皇甫嵩原想借着这说话的空儿调理内息,但他素来刚正,忍不住骂道:“要杀便杀,有屁快放!”雕长侍故意顿住言语,眼中闪现出暧昧的神色,这才说道:“将军一身文韬武略,若就此轻易死了,岂不负了上苍造就之恩?我家国主识才惜才、素怀雄心壮志,倘若将军转随我主,是时‘海阔凭君跃、天高任君飞’,将军一展宏图抱负,先手刃了董卓李儒,再报了黎民百姓,岂不是如鱼得水、畅快淋漓?”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当真好极!”雕长侍原以为皇甫嵩要再三思忖,全没料到他如此爽快的答应了,当下喜不自胜,道:“将军……将军可是同意了?”他不待皇甫嵩答话,又急对左右下属喝道:“快快放下兵器,切莫对皇甫将军无礼。”皇甫嵩笑声渐渐止了,脸上热泪纵横,道:“你们本是弹丸岛民,却不知道安分守己,恁得如此无耻无礼,来贪图我大汉万里锦绣江山?哼哼,狗狼之辈,心比天高,当真欺我大汉无忠烈之人、无高义之辈么?皇甫不才,不敢轻许任侠壮烈,但忠孝节义四字倒还记得!”

雕长侍阴阴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纳命来罢。”皇甫嵩夷然不惧,轻抚爱剑,哈哈笑道:“甚好,看老子杀光你们这些番贼!”雕长侍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气,口哨厉响,地上诸密忍同使拔刀快斩之术、天上更有群雕促鸣呼应,一时间人嘶雕鸣,黑压压的人影、刀影、雕影齐齐扑向皇甫嵩。皇甫嵩纵有通天之能,安可从这四面八方的猛击中突围?此时若换做他人,定要赋首就死,但皇甫嵩何等人也?他逃亡奔战一夜,靠的仅是胸壑中的一口忠烈气,大丈夫豪气干云,当是如此!

皇甫嵩兀自大笑,双臂箕张,不住催动内力,再不管周身空门,重剑如陀螺一般圈圈狂扫乱舞。只不过倏忽间,他周身中创,一身血衣更被雕喙、利刃毁的稀烂,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长物,袒露出来的肌肉上面尽是一个个的血窟露,但他却是肉身不倒、重剑不停,每受一次创伤便要大喝一声,重剑随之猛击。腥臭的鲜血于浓雾中扩散弥漫,断手残脚、雕尸人躯四处飞溅。

雕长侍趁着大乱,双掌笼具内力,附上皇甫嵩心口,他内力只需微微一吐,便可震碎皇甫嵩心脉,但见他剑眉劲髯皆被鲜血染的殷虹,双目英光炯炯、凛凛生威,雕长侍一生杀人无数,此时见他如此神威,亦不由得心中赞道:“真乃大汉梁柱也!”但他心中钦佩也好、敬畏也罢,狼主有令、不可不除,陡然间杀念剧盛,毕身阴寒内力已凝聚至双手,更道:“皇甫将军,你若不除,我主大业如何可成?将军即便神勇睿智如那曹乱尘,但妨天命神业,吾主也一样杀得!”

乱尘声名事迹早已闻达于天下,皇甫嵩早闻他隐龙小楼却退李儒之仁、虎牢关大军前独斗吕布之勇、堳邬中遭毒杀仍心忧天下生民之义,他与好友朱儁、王允、蔡邕等人虽皆为当世英豪,但逢多次言说起乱尘,对这弱冠少年的豪勇信义诸多赞誉,均生了结识向往之心,前几日传出乱尘殒命于骆谷的死讯,诸人亦是悲恸不已。现在雕长侍说起,皇甫嵩方才明白传闻中那狠毒少女的身份来,他性命危在旦夕,回首今生戎马兵戈,再想起自己黄泉中能与曹乱尘这等大英雄、大豪士一同作伴,心下好不畅快,重剑再不挥舞,更是哈哈大笑道:“曹公子昭然英烈,吾神往已久,今日赴死,唯慷慨而已!鼠辈,速速杀了老夫罢!”

雕长侍不欲与他多说,双掌间的内力尽数喷薄而出,却听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声虽细不可闻,却如惊雷一般炸在他的心中,竟引得他掌间内力都为之一窒、引发不出,又听得一声叹息,方才还远在天涯,现今已近在咫尺,这叹息声出自少女,妙音仿若春风银铃,却苦似冬夜寒雨,悲切婉转、千折百回,满满的全是无边无尽的幽怨苦涩之意。

雕长侍久历恶战,听得这两声叹息,原以为皇甫嵩有强援相助,可左右环顾却不见衣衫人影、不闻脚步之声,胆大如他也不由得不怕,邪马台国人素来敬畏鬼神——那皇甫嵩久飨英名,怕是有上天神灵眷顾,此刻自己欲要妄杀于他,难道是护佑的鬼神显灵了不成?他心中虽是大惧,但一想起卑弥呼那蛇蝎难比的阴毒,浑身都不住冷战——即使得罪鬼神,我也要杀了皇甫嵩,复了卑弥呼之令!

他一心要杀皇甫嵩,但苦于内力不得随心吞吐,只能厉鸣口哨,将天空中的虎头海雕尽数引向皇甫嵩,其余的密忍亦听懂他号令,各拔随身短剑,欲要将皇甫嵩当场刺个洞穿。

可雕喙、利剑尚未刺至皇甫嵩身上,却如同着魔一般全数定住,雕长侍拿眼一看,身子如入冰窖,眼神中尽是惊惧,忽见浓雾中转出一人,周身笼着一件偌大的漆黑长袍,浓雾中视线不清,他看不见那人的脸色样貌。更为惧怕的是那人走路不发半点声息,看似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却左一飘、右一忽,有如鬼魅一般,行云驾雾、忽闪忽烁,眨眼间就来至众人身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血肉的骷髅鬼脸,众人正惊惧间,又听一声幽怨的叹息从那狰狞无比的鬼脸中发出。

雕长侍既想格杀皇甫嵩,又想抽身逃离这鬼神之物,可身体手脚俱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一般,只能又焦又急。但见那鬼脸人从长袖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温润如酥光洁如玉,实不输天下人任何美女的玉手。这手柔弱无比,轻轻落在皇甫嵩的肩头上,只听那鬼脸人喃喃自语道:“你既如此夸誉曹郎,今日便不可死……不,曹郎,曹郎,我要那千万敬你誉你之人皆不可死。”这鬼脸人说话极柔极顺,俏若银铃,十足一个芳华少女,可却偏偏语焉不详、疯疯癫癫,雕长侍知她是人非鬼,心中的惧意这才稍稍收了一些。

皇甫嵩并不识得此人,心想东瀛之人奸诈狡猾,乱尘便是死于奸计之手,此时又布毒计迷惑自己,不由得怒道:“东瀛妖贼,曹少侠一时不查,中了尔等奸计,这才害的自己死无全尸,老夫不敢与曹少侠相比,但求爽快!何必来使这劳什子的诡计!”那鬼脸人身子猛然一怔,众人只觉一股幽香袭来,似是那少女的衣袖被微风拂动一般,却听啪啪两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皇甫嵩满嘴鲜血、面颊红肿,左右两边如同被烙铁焊过一般留有两排深深的五指掌印。

皇甫嵩一生傲骨,眼下受这般掌掴的大辱,任他涵养再高也终是忍不住,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鬼脸少女胸膛不住起伏,厉声道:“你……你这老贼!我听你钦佩曹郎,才救你一命……我家曹郎才智盖世,更有上天佑福,怎会着了奸人之道,受那无妄之灾?你若再敢无中生有,我……我……我将你满嘴牙齿都敲了下来。”

皇甫嵩见她武功奇高,说话却是疯疯癫癫,满口曹郎长曹郎短的,以为她修炼东瀛妖术烧坏了脑筋,他对东瀛诸人懑念颇深,心想不如激怒于她,求得速死,遂大笑道:“谁是你家曹郎?乱尘公子英姿勃发、品性纯良,怎会与东瀛妖人为伍?哼!就凭你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别说乱尘公子已经驾鹤西游,就是尚还在世,也不会拿眼瞧你一下。”

“你……你……你!”那鬼脸少女浑身不停颤抖,原本隐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目圆睁,柳眉更是倒竖,这几个你字说的尖锐之极,显然已是出离愤怒。

那雕长侍有意从中挑唆,道:“前辈,此人平日里便喜欢大放厥词,多番侮辱曹公子,实是与曹公子生隙已久。数日前他联合王允、蔡邕等人,于子午谷中布下了毒计,陷害曹公子。曹公子虽然智谋卓绝,但怎奈这一伙凶徒歹毒无比,终是着了他们的道儿。”他素来奸猾,说话时仔细度摩这鬼脸少女的身形体态,见这少女怒气更甚,显然是信了自己所言,心中一乐,更有一条毒计涌上脑海,他顿了一顿,故作哀愁之态,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曹公子一代少年英侠,却落得死无完尸的田地。我家主上急公好义,明知我等不敌这帮贼子势大,但仍要为曹公子报得血仇。我等一行三十二人,已有十余名弟兄折在这奸贼手下。老天不负有心人,到此刻我等终是将此贼擒住……前辈既是曹公子爱侣,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敌这件事,鄙人不敢僭越。”

这雕长侍口舌之利,真真是无与伦比,竟能颠倒黑白至斯,鬼脸少女那光洁如玉的右手已掐在皇甫嵩喉咙,直掐的皇甫嵩喉骨咯咯作响,更将他整个人离地提起,她愤恨皇甫嵩计杀乱尘之毒,手上劲力缓缓施加,是要皇甫嵩生生煎熬,慢慢窒息苦楚而死。

可皇甫嵩何等人也,他既一心求死,便不再多与雕长侍争辩,明知自己死到临头,却硬要从喉咙中挤出呼吸来放声发笑。那鬼脸少女原本聪慧,此次初见皇甫嵩,从面相中变觉他颇俱大丈夫之姿,浑不似奸邪之人。此时急怒攻心,下手虽恨,但觉此人临死不惧、毫不在乎,又瞥见侍立一旁的雕长侍面上极力掩盖的欢喜之色,不由得起了疑心,冷冷一笑,掐着皇甫嵩喉咙的掌力稍减,说道:“曹郎之仇,不可不报!现时我饶你不死,你把你戕害曹郎的恶行从实说来!”

皇甫嵩从方才的言语对话中了解这鬼脸少女与雕长侍并非一路人,此时一口气缓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我皇甫嵩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一生光明磊落,可曾做过半点恶事!曹公子英名远播,自是侠义我辈的翘楚,我皇甫嵩悔于不得早识、恨于救之不及,又怎会设计害他!枉你武艺绝高,却如此是非不分……”鬼脸少女怒色稍敛,不欲与他辩论,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的道:“曹郎可是真的去了?曹郎可是真的……真的……”她心中悲痛情郎逝去,口中不住喃念,这个去字只说了一遍,便再也说不出口。

雕长侍心中有鬼、歹意挑拨,怎肯容皇甫嵩正言辩说?可方才苦于被这少女所布的内力所制,不得行凶,此时直觉得缚住周身四肢的无形绳索忽然消散,他忙不迭的向一众手下行使眼色,口中更以邪马台语低喝道:“趁此良机,将这二人尽数宰了!”说话中,他全身骨骼哔哔啵啵作响,双手指骨更是扭曲如蛇,犹如双蟒吞贯天日,凝了全身之力,左手利爪抓往鬼脸女子咽喉,右手匕首更是直插鬼脸女子后心。

他心知这鬼脸女子武功奇高,这一下出手自是全力施为,端端又快又狠。他这一招叫做“并日而食”,乃是邪马台国上等邪道武学“分筋错骨手”的衍生招数,那分筋错骨手共计三十三招,成孤星之数,本就邪恶非常,武理乃是“杀人者先杀”,欲分人筋脉、必先错己筋骨,但常言道:“杀心越强,毒性越大。”这门功夫当真是厉害无比,雕长侍为修炼这门邪功甘愿领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苦楚,便是要留得这一门杀手锏。雕长侍上一次用这狠毒绝学是于卑弥呼招徕高手之时,时隔多年,今日出手,非但不曾生疏,反而威力更增,其速之快之烈,直将四遭空气劈开,发出呼呼作响的骇人声音。

如此一招,不出则以,出则必杀!更何况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诸多密忍?

可雕长侍一众杀招如狂风暴雨又能如何?那少女连身都不曾转过来,只是将身子微微一侧,众人只觉一团白光自眼前闪过,这才听到钩镰、锁链、飞星、冷箭的空击声,再回神时,哪里还有这鬼脸少女与皇甫嵩的半个人影?雕长侍偷袭不曾得手,情知不敌,刹那间起了逃跑之心,正欲拔足飞跃,可发现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力,忽觉双手双脚关节处钻心的一疼,直要痛厥过去。

值此之时,又听砰砰砰砰之声爆响不停,他倒也硬骨,强忍着疼痛,拿眼一看,他手下的密忍,每一个都似被在体内埋了炸药,身体犹如气球般充满了真气,这砰砰砰砰的声音便是手下诸人爆裂而亡所发。他又觉四处关节跳疼的无以复加,勉强凝住心神,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皆失,双脚虽还连在躯干上,但筋肉已被打散,只剩着骨架支撑体重,不至于顷刻倒下。

他一生经历百战,杀人无数,见过血流成河、阿鼻地狱,从不曾心生恐惧,可就是这一刻间,他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惧感——这是什么样的武功,能如此之快!这是什么样的人,能如此之毒!

浓雾渐渐散去,他因剧烈的疼痛而起的满额汗水快要将视线彻底模糊,这才见到身前五丈外,那黑衣少女微微露出半截光滑如玉、洁白如碧的半只手臂,那手臂葱白如莲藕,说不出来的好看,唯有一点不合之处,便是那玉指指尖墨黑一片,指甲尖端更是五点殷虹。他口吐一口鲜血,不怒反笑,似是敬佩,又似是自嘲,道:“好武功……好武功……”

五月初八,这本应是生机盎然的初夏时节,于这曾为大汉京都之地的洛阳,却满眼是残垣断壁、焦砾遍野,再不见繁花似锦的美象。

一轮红日即将落幕,将整个乌漆漆的洛阳城笼于其中,血红的夕阳透过白马寺毗卢阁焚毁的窗棱,将落日的余晖照在朱儁脸上,可朱儁便那么倚墙半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轻声喘息,间或的轻咳出一辆口血痰,殊无半分暖意。

忽听楼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朱儁不自主的握紧手中的地行双刀,是他们?还是他?如是他们,便就此大战一场,于这佛法广大、光明普照的毗卢阁内葬了,总不枉这一场人世壮志、昭昭忠肝。如是他,那便是天不亡我大汉,老友重逢,满腔血泪……他强提了一口真气,勉强支起身子,略略探出头来,拿眼一瞧,楼外那人一身血衣,扛着一把漆黑重剑,步履蹒跚的走来,那浓眉剑眼间掩不住的悍烈英气,不是皇甫嵩,还能有谁?

哐啷一声,他手中的双刀坠落于地,他倾尽全力的喊道:“义真兄!——”皇甫嵩听到他呼唤己名,也是喜不自胜,亦是唤道:“公伟兄!——”

皇甫嵩入得楼来,二人相视,均见对方伤痕累累,但眉目中悍色不减,俱伸出右手来,紧紧相握,不由哈哈大笑——忆当年,二人身怀百姓、心忧天子,畅谈大丈夫当蹈倨苍天之大业、舍格匹夫之小谅,遂互引为知己,并以上将之略,受脤仓卒之时。扫不臣、剪逆党,平黄巾、定九州,及其功成师克,威声满誉天下,何等酣畅淋漓之事!

可时至如今,天子暗弱、董卓残暴,他二人兵权早已被一并捋夺,只落个闲职,原先还与司徒王允、太尉黄琬、尚书周瑟、侍郎蔡邕等人一起,做那朝中清流的砥柱,力持汉室不倒。却怎料自这帮东瀛贼子来了长安后,董卓陡然翻脸,再不顾清流评议,杀戮至此大开。先是贬杨彪为庶民,徙行荀爽至塞外苦寒地,再至水牢囚禁卢植,终至灭黄琬、周瑟满门,屠伍琼、伍孚九族,朝中大小官员,但凡敢稍有颜色者,尽数斩尽杀绝。这才短短数日,李儒伙同邪马台一党大肆血屠司隶一地,杀人万计,悬头千余颗于囚车上,连轸还都,扬言欲要杀尽天下胆敢忤逆的人,更于长安望京门外焚烧人头……

两人想起董卓主政以来的种种暴行,又念及这一路杀将逃亡的凄风惨雨,皆是怔在那里,朱儁是心恨苍天无眼,任中土九州豺狼当道;皇甫嵩则是怅然惘怜汉室,悲恸难当。两人茫然四目相对,只能将紧握的右手捏的更紧。也不知过了多久,皇甫嵩重重一声长叹,朱儁跟着一声长叹,这才开口道:“义真兄,妻儿老小怕已不在了罢……”皇甫嵩一听,满腔热泪终不能噙住,道:“公伟……国有大难,家以何安……”朱儁知他心意,但仍是道:“义真……”

皇甫嵩望他一眼,大袖揩去了脸上眼泪,不泣反笑,大声道:“危巢之下,岂有安卵?公伟兄,天子受制、国之将亡,若你我二人还沉于这小家之痛,不思铲贼锄奸,黄泉下,怎有脸去觐见历代的先帝、面叙赴死的同僚……”他说这话,既是自勉,又是劝慰好友朱儁,可说到最后,心想现在董卓势大,而袁绍等人又是各怀鬼胎,仅仅凭他与王允、蔡邕等寥寥数人,安可与董卓一伙、邪马台一国对抗?话未说完,又是一声仰天长叹。

朱儁与他久为至交,明白他心中想法,重重的按住他肩膀,说道:“义真兄!此仇此恨,绵绵无期!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朱儁似将大仇大恨写在脸上,说话时眉目悲怆,但嘴角却勉力欲笑,教皇甫嵩看的好是心酸,道:“公伟,你有什么打算?”

朱儁答道:“去关东,找借兵。”皇甫嵩皱眉道:“你要去找袁绍?”朱儁点头答道:“不错。眼下袁绍为十八路关东联军的盟主,自是兵多将广,我欲以这张老脸向他借兵一万,再不济也求个前锋校尉一职,但求领兵杀回长安,清讨逆贼,已正君侧。”皇甫嵩轻轻摇头,道:“袁绍此人志大才疏,能有今日威势,皆因累世台司,宾客所归,不算他个人之能。你可记得,当日品评天下英少,王司徒、杨太尉便说他不可堪负大业,他叔父袁隗在场,也是默认。这几日,我被一高人所救,更从她口中听闻袁绍坐作声价、豢养死士,怕有不臣之心,你若去了,他只会表面欢欣,却敷衍于你,非但不肯授了你兵权,还会监视于你。老友你一身本领,却如笼中鸟儿一般不得发挥,岂不误了讨贼光复的时机?”

朱儁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怔了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关东诸军离心背德?可当下刘表刘景升远在荆南、马腾马寿成又隔于敌后。关东诸军之中,公孙瓒有勇无谋、陶谦老谋奸猾、袁术骄豪无断,皆不是可以付托的人,其余诸人不是兵少,就是将微,你让我不找袁绍,还能找谁?”

皇甫嵩道:“公伟,你说漏了一个人。”朱儁面有疑色,想了一会儿,道:“关东军中的勇猛用命之辈,唯有孙坚、刘备、曹操三人而已。当年温德殿上我便观那孙坚勇挚雄毅,颇有英豪之风,但此人刚烈如火,用兵不知进退,于洛阳之战中一败再败,折了无数本部兵马。眼下我二人若是去求,其忠壮之志确实苍天可表,他定会应允。但他只有千余残兵败将,即便甘领托付,也是杯水车薪,我二人又何苦教如此大汉栋梁白白的送死?”

他顿了一顿,见皇甫嵩面色凝重,不住摇头,又道:“难不成义真你说的是那刘备?万万不可!义真兄可记得杨彪父子自陈留城回来便言,‘那刘备仁德其外,厚黑其中,万万不可托付汉室中兴大业!”。你可记得当年讨伐黄巾时,我二人领兵,听闻他路遇恩师卢植受囚而不见、经义弟张飞提起后又惺惺作态,我当时便知此人弘雅信义是假、忘恩无德是真。他于平原县一番苦心经营,博得世人弘毅宽厚的风评,实乃是居心叵测。他本是个滑虏小人,一定会借此国难而成私己发迹的良机,然后大张旗鼓的要帮助我等,他善于营造声势,恨不得天下皆知……对这样的奸枭鼠辈,唯有置之不理,让他空有雄霸的才略野心,一生抑郁而死,不然他日纵横天下,实乃大汉之祸、万民之患。如此祸害,万万不可赋予救国扶危的重任!”

皇甫嵩低低叹一口气,道:“刘备小贼向来如此,我如何不知?我说的乃是曹操……”朱儁听他言及曹操姓名,先是点头赞许,但旋即又目露悲色,道:“义真兄,你我二人为兄弟至交,有些话我只可说与你听。曹操其父曹嵩是为人杰,但奸猾叵测,怕早有不臣之心。这曹操品行久受其父熏陶,当下年纪虽轻,但上马能横槊征伐,下马可经纶略阔,为咱大汉出力颇多,倒也真有一番雄才大志,若用于正道,则于天下可不负饮矣。可惜他行事乖张跋扈、应变私伐决断,于疆场上,或可临敌制奇、成变诡之功,但终不是庙亭上堂堂正正的股肱之臣。我等若光是托付其大事,却不加以正途引导,轻则是明珠投于瓦砾、无方机变运于邪途,重则是泯智任情、危辞叛伐,恐违于大汉王途……

皇甫嵩走至窗边,遥望那即将落幕的血色夕阳,道:“当年平定黄巾张角时,曹操曾于我帐下效命。我初时只是卖其父曹嵩一个面子,只命他做文书一类的闲职。可后来有一日,我于前阵领兵杀敌,贼子张燕、张牛角、于毒领兵五千、分三路偷袭我后军大帐,若是得手,则我大军粮草俱焚、机密皆失。多亏此子临危不惧,率领了夏侯惇、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一干宗族兄弟,将不过千人的后账文弱谋士统筹的似那百战精兵,处以机略陷阱,足足抵挡了半日之久,直待我大军回援,才不致粮草焚毁、文书泄密之灾。我曾欲因此功向先帝推举于他,但被他婉言相距,至此我便授他为武术校尉,或留在身边谋略、或遣其前线败敌,以观他运筹帷幄的本事。到黄巾平灭,他以雄武之姿、常艰难之运,大小征战五十六,其中明锐权略、神变不穷,兵折而意不衰,在危而听不惑,临事决机,举无遗悔,可谓近古以来,未之有也,我二人虽有些统兵才能,但对比这个小子,终不及他十之一二……”

皇甫嵩顿了一顿,看着那半轮落日的血色夕光将自己周身笼浴,才道:“曹操此次荥阳兵败,并非无谋,实乃出于手足之情,急令智昏,非战之罪。他眼下虽是兵少将伤,但不出数日,自可重备战力,我二人若去寻他,善用其谋略果敢之才,勉其治世能臣之志,非但不会令他走上邪路,反而能促了他成为我千秋大汉百世流芳得名臣。”

朱儁与皇甫嵩生死相交数十年,知他为人刚正不阿,从未有半句阿谀奉承之词,他此时如此不吝美言评价曹操,心想这曹操当真是盖世奇才,不免心怀激荡,忍不住道:“既然义真兄如此说了,公伟也当拭目以待。”他亦随皇甫嵩远眺夕阳落日的美景,想起将来攻回长安、枭首董卓、辅助天子的壮举,不由得情怀激烈,道:“曹嵩一族果然了得,子侄一辈英杰辈出,胞生两子,既有曹乱尘这等德行当世无双、武艺冠绝人世的天下奇男子,又有曹操这等纲神冠绝、智画迭出的雄韬伟英少。其余曹仁、曹洪、曹洪、夏侯惇、夏侯渊皆是虎豹之辈、栋梁之才。这曹家文武双全、人才济济,若再多一些这般望族能宗,大汉中兴、民众奋强,指日可待矣。”

朱儁此番言语句句发自肺腑,多有慰勉二人不失抗争之意,但皇甫嵩却是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叹一口气,道:“公伟,你方才提起那曹乱尘,我倒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朱儁以为他缅怀乱尘性朴纯良,亦是叹道:“想那曹乱尘武艺卓绝、当世无双无对,若步入仕途,他日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犹未可期也。可怜他天妒英才,一生坎坷不断,颇多苦楚。如今命丧于奸人之手,他久受情苦爱悲的煎熬,总算一桩解脱。更何况人生一世,但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世人皆言乱尘天命如此,义真你就休要再多伤悲了……”

皇甫嵩轻轻摇头,道:“我叹的并非这个,而是另有他事。”他见朱儁面有惑色,道:“此去东行,寻得那曹操一众后,相借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曹纯、乐进、李典、于禁这八人,先去长安城外樱池水囚之中救出卢子干、马翁叔、韩叔儒等一干老友,回关东后再做图谋,这其中艰辛坎坷,多多仰赖公伟兄了……”(作者按:卢植字子干、马日磾字翁叔、韩说字叔儒,这三人皆是东汉末年朝中难得的清廉有为之士,与皇甫嵩、卢植、王允、蔡邕等人友善交好,据史所载,皆死于董卓乱政后一两年之内,小说中妄引人物,成一家之言,还望诸位书友休要见怪。)

朱儁讶道:“义真兄不与我同去么?!”皇甫嵩刚要答话,五月晚间的初夏微风吹上楼来,却引得他胸口的创伤剧痛,他伸手轻轻按住伤口,待稍稍好过了些,方才开口道:“公伟有所不知。皇甫心知国庭事大,本该舍小节而成大义,但君子重然诺,皇甫受人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她有一桩要紧事,着我去办,我自当全力以赴、死而后已。”朱儁点头道:“我辈中人,义无大小,言顶天地,人始重之。倘若失信于人,他日又有何脸面侍于帝君、教于万民?”

皇甫嵩感激朱儁理解之情,心中自为人生能得如此至交好友而欣慰,遂是将自己如何自长安城中逃出、如何在洛阳浓雾中与雕长侍一伙血战、如何得那鬼脸少女相助一事细细与朱儁说了,这才道:“皇甫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我原本已进了鬼门关,被她救了回来,别说她有事相求,就是无事交办,皇甫也自当铭记于心,待家国大事一了,侍奉其左右,以待报答之时。”

朱儁赞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好!好!好!好兄弟!”他连说四个好字,足见其对皇甫嵩钦佩心交之极,只听他又道:“不瞒老友,我这两日日被一铁笔、一长镰的两个东瀛狗贼追杀,原也必死,但亦是有高人暗中相助,那人手脚甚快,一招间便将那两名狗贼打得五脏俱裂,武功之狠、出招之快,当真是闻所未闻,枉我也是练武之人,非但能看清他出招的手法,连是啥模样都未看清。那位高人要我于这白马寺栖身,也是她飞叶传字,在此地候你,旋即黑光一闪、转瞬即走,你口中所言的鬼脸女子也是身着宽大黑衣,莫非是同一人?”

皇甫嵩道:“如此说来,怕是一人不假。”朱儁道:“这位高人也当真奇怪,既是有心相助,为何不径自引你前来相见,为何要我于此地候你?”皇甫嵩笑道:“既是高人,自有怪叵之风,如让我等这般的凡夫俗子妄加猜测,轻易看的透了,又何来高人之名?”朱儁亦笑道:“义真所言极是。乱尘公子高风亮节、清雅脱俗,所交之辈绝非奸邪。这位高人口唤乱尘为曹郎,定与他颇多渊源。加上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如此的热血心肠,定然是我辈侠义中人。我只是奇怪,她武功既高,世间当无难事,不知她托你所为何事?”

皇甫嵩眼望西方,道:“她言说乱尘公子有其师左慈真人相救,不可能轻易死了,乱尘死讯怕是董卓一党故意散播谣传,为的就是引曹操挂念同胞之情,贸然出击,落入荥阳包围中。故而要我去寻乱尘公子的下落,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传闻乱尘逝于子午谷,我此次西行,首处便去子午谷,如若寻不着线索,我便顺子午谷、骆谷一带自南往北探寻,若有必要,我将潜入长安城中,一来打探乱尘死讯的虚实,二来联系王允、蔡邕等一众旧友,再做日后打算。”

朱儁将地行双刀别在腰间,伸出手来,道:“好!今此一别,长安再见!”皇甫嵩道:“是!”亦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紧相握,齐齐发声大笑。

待朱儁走出白马寺,将百战的血衣倦色俱没入东方的黑影中,愈行愈远。皇甫嵩自毗卢阁中远眺朱儁,直至消逝不见,唯听他长啸之声不绝——到今日此时,这位老友为自己平安西行,不惜发声长啸,便是要引那邪马台国追杀之人的注意,这份情谊,孰可负之!皇甫嵩仿佛听到近处传来众多细碎的脚步声,亦随那啸声东去,终是不再听闻。突然间起身,自毗卢阁中跃下,顺着夕阳落山的方向,孤独而行,他眼中热泪盈眶,叮叮的滴在手中的重剑上,不住喃喃自语道:“公伟,保重!”

轻风微拂,初夏的阳光匀细的撒在那长安城外的渭水上,这波光粼粼、水声涛涛之间,却有一叶白蓬小舟鼓满了帆,逆水疾行。

小舟的舟头舟尾各立有一人,一使利剑、一使大尺,自是那卑弥呼座下“十二长侍”中的剑长侍与尺长侍,眼下他二人额头满是汗水,神色紧张,更丝毫不顾惜手中的宝色兵器,一前一后以剑尺划水操舟,显是有非常要紧之事。

他二人虽是逆水行舟,但内力了得,这般行力推舟,不一会已行了又数十里。那渭水支路越行越浅,初时渭水茫茫广阔、身在舟中尚不可见南北两岸,到后来河水只剩丈余,待过了前方一处陡坡,小舟弯弯一转,停在一面峻峭危崖前。眼看无路可走,尺长侍与剑长侍反是呼出一口长气,似是心头的重石放下一般,这才均从怀间掏出一管烟花模样的物事,但听两声冲天的锐响,那峻峭危崖的背后深处发出卡卡卡卡的机关铁链声,在临水的不起眼处,一个长宽不足七寸的铁门缓缓升起,尺长侍、剑长侍二人对望一眼,将兵器裹在身上,竟是弃舟跃入水中。他二人游了数丈,刚过铁门,守候在铁门后的黑衣忍者便扳动机关轮括,重又将铁门缓缓关上。

这水路狭小,仅有铁门后的两处灯火照耀,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又游了约一盏茶时分,水路这才渐渐宽广,待转过了三四处弯道,前方忽然现出一个偌大的洞口,洞外阳光灿烂,照得洞口处的水域通明。二人出了洞口,顺着石阶,方才踏上泥地。这是一处隐在高山悬崖后的水上小岛,十余丈方圆,岛上土色乌黑、地面光滑,连一株花草都不曾生长,小岛正中建有一个小亭,亭有十二角,每一角都置有软榻,小亭正中更有玉石所制的蒲团。但此时座上空空,皆是无人,守于亭外的诸多黑衣忍者,见是他二人前来,纷纷弯腰迎拜。

剑长侍急忙回礼,以邪马台语急促的问道:“敢问使者,国师身在何处?”一名似是在场忍者的头领出声答道:“两位尊者在此休息片刻,国师尚在水牢中审问犯人,静候他老人家事毕之后自会接见。”剑长侍心情本就急迫,眼下听这人语气虽恭、实为存心怠慢,已是大大的不快,但念及难升米之威,不得不将心头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须知他与尺长侍虽俱列十二长侍之位,终究只是虚职,说难听一点,只是卑弥呼养的一群会咬人的狗而已。而那难升米于卑弥呼既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又有助夺王位之功、扫除异己之绩,自是位高权重,以至于他的身边人都养尊处优,傲慢非常。这些人名为十二长侍下属,但平日里自己别说调遣,就是加以颜色都万万不可,就是生怕得罪了难升米。那尺长侍虽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焦急,颤声道:“劳烦使者速去通报,我二人的确有极为要紧的事情求见国师,如非性命攸关,我二人不敢打扰国师。”他二人唯恐那人怠慢应付,竟是双双跪倒在地。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斜扫,另有一名忍者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把木质小锤,双手平端着献上,那人取了这把木锤,这才走至亭中,在那玉石蒲团上先轻、后重、再轻连敲了三下,只听玉石蒲团咯咯作响,现出一口方圆不足五寸大小的洞口来。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心生怖意——他们只知这水牢里囚有众多的大汉名臣,却从来不知究竟所在何处,今日若非生死相关,断然不能知晓那水牢的出口竟在这玉石蒲团下。而此处原是荒山,并无水牢,只是卑弥呼身边的那书生来了后,才征遣附近的庄户民夫修建,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竟能避水修道、开山凿石,将这樱池水牢修建的如此隐秘宏大且又机关重重,其后为免泄露风声,那书生不但将征调的这些民夫尽数杀死,更是假扮了匈奴军队、纵兵妄杀,将这些民夫的家属亲眷一并杀了,最后纵火焚烧、将数十个村庄尽付之一炬。水牢方圆十里之地,一片焦土残垣,再无人烟。那少年书生能通晓地理,算无遗漏,当初随卑弥呼游水放舟、行至此山,轻易的算出此山中藏有小岛、地下流有腐水,前后只花了三夜时光,便拿出详细的土木设计图纸,大至铁门材质、建筑施工,小至机关尺寸、花草布置,方方面面俱被他考虑在中,这份才能,当真是天下卓绝。只是这书生歹毒异常,子午谷中设计残杀乱尘、向董卓献策剿灭大汉名臣这两桩事,众人已看出他为人阴狠嗜杀,丝毫不输卑弥呼,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常在他身前耳听面命,早知他性格手段,平日里就多生惧意,此刻又见这水牢机关精细至斯,对他如何不怕不怖?

他二人心中虽然焦急,但这一番思索、惧于那书生之毒,不由胆寒,不知不觉里时间都过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听到那玉石蒲团下传来咯咯咯咯的铁索齿轮之声,二人连忙上前,看着洞口缓缓显出,方才那人自梯子上探出头来,道:“国师传令接见,还请两位除了兵甲利物。”

那人言语方毕,便有一人端了银盘走上前来,二人不敢怠慢,急忙解下手中的宝剑、利尺,又将周身的暗器俱数掏出,交至盘中,又待众人验过衣物之后,方才由两名忍者一前一后将二人夹在中间,走下秘洞。

那秘洞的台阶实在是长,向下一眼望去,盘盘旋旋,似望不穿尽头一般,洞中漆黑潮湿,唯有每隔三丈处的墙壁凿孔里,点着一盏惨黄惨黄的油灯。不知行了多久,众人终于离了那蜿蜒向下的台阶,顺着平底走了数十丈,前面又是一面铁门拦路,尚有三丈距离时,领头的忍者便伸手拦住众人,对着铁门扬声道:“国师接见两位侍者,劳烦尊者开门。”只听门后一人高声道:“天佑国主,威强睿德”,剑、尺长侍二人久历江湖,知道这是闯关的切口,一日有十二个时辰,这切口一日应当每逢三四个时辰便换一次,倘若有人假冒、或是有人强闯,定有机关射出千万只毒箭,任你武功再高,也要被万箭穿身而死。

果然领头的侍卫高声答道:“封天禅土,功越百王”,那铁门内的人见切口对上,这才开门放行。剑长侍走至门后,这才发现自己所猜不假,方才众人所处的空地乃是一处悬在空中的飞地,自门后便看到,那块空地的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均布有连弩机关,箭头在灯火下发出幽幽绿光,显然淬有剧毒,那弩箭众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将幽幽绿光连成一片,似鬼火一般,说不出来的恐怖渗人。

众人再走了数十丈,又行到一扇铁门前,只是这扇铁门前比方才那扇多了三级台阶,领头那人这次并不直接说话,而是于门前跪下,在三级台阶上按先左、后右、再中的顺序连磕了三记响头,方才道:“勒兵中土,犁庭扫闾。君临长安,横霸九州。”这一次剑尺长侍二人瞧的清楚,那台阶上布有三处极微小的凸出部位,他磕头处便是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引动台阶下的轮廓机关,纵是前面那面铁门有人凭借盾牌一类的物事躲过箭雨,到此门前,不知机关布置,也只能望门兴叹。只听得铁门轧轧声响,那扇铁门终于缓缓开了。剑尺长侍二人一路走来,心下越感恐怖,均是在心中寻思:“这少年书生武功了得、计谋出众,机关陷阱、毒药暗杀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究竟是何路神仙,不……若是神仙又怎会如此歹毒?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每一步都要对手死于绝地,这份诈诡肆毒又岂是鬼神可比?”

过了这第二道铁门,众人又蜿蜿蜒蜒的走了一里有余,饶是剑尺长侍二人武功了得,但被这么前后千绕百转的折腾,加上地下空气潮湿逼仄,竟是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灯火越走越是暗淡,脚下也逐渐潮湿,到后来水竟漫至膝盖,那水也是越来越黑,不一时有各种各样的浮游毒虫在水面上一划而过,那黑水也是愈来愈臭,直教人干呕作吐。

众人在这恶臭与毒虫间小心翼翼的涉水而行,经过连续几处曲曲折折的弯角,终是来到一处方圆足有数十丈的水池入口。那领头的侍卫这才停住脚步,立在入口处,对着里面恭声道:“秉国师和公子,剑长侍、尺长侍二位使者已到。”那水池里好生昏暗,偌大的地方只点有两三展油灯,那灯火微不可闻,恍恍惚惚,宛若鬼火。入口外的剑尺长侍二人虽瞧不清里面情形,但听那侍卫言语,知道那少年书生与国师俱在水池内,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弯腰躬身,齐身道:“属下叩见国师,叩见公子!”只听水池内传来一声冷哼,剑尺长侍二人知道定是那少年书生所发,他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已久,本就瞧十二长侍不起,他二人也犯不着为这生气,此时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而已,倒是那国师难升米哈哈一笑,道:“两位使者不必多礼,你二人既有要紧事,那便进来说与在座的各位大人听听,让大汉的这些守疆勇将、股肱名臣们给出出主意。”

剑尺长侍二人恭恭敬敬的诺了一声,这才进了水池内。凭着微弱的灯光,剑尺长侍二人发现水池中建有缓缓向上的石阶,延伸至水池正中央,正好建有一个高出水面寸许的石台。他二人这才发现,石台上立有四人,只是灯火昏暗、瞧不清衣服饰色,四人又皆是背对着自己,一时半会倒也分辨不清另外两位是何人。

他二人今日乃是首次瞧见这水池布局,围绕着那石台,水池中密密麻麻的立满了空心铁柱,每一根铁柱上都缚有一人,皆是被剥得赤条条的,先以铁锁倒钩穿了琵琶骨,后以透骨铁钎自双手掌心与双脚腿骨间穿过,牢牢的钉在空心铁柱上,再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留一个人头在水面上。这水池数十丈方圆,其中铁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终日腐水浸泡、毒虫噬咬,所有人早已身无完肤、皮腐肉烂,不少文臣早已忍受不住苦楚,昏死过去。便是那些久经沙场的武将,也是半死不活,无数的浮游毒虫在黑水中成群结队的穿梭来往,那万重噬咬的疼痒之感何人能忍受?只听气若游丝的惨叫起此彼伏,长而不绝。这些人无一不是沙场悍将,一生中呼天唤地、叱咤风云,何曾低头半个、求饶半句?但此时受苦已久、且疼痛甚剧,纵是如钢铁一般的硬汉,也忍不住想要狂呼乱喊,可到此时身心俱疲,哪还能发出高声,只剩下一口奄奄气息吊在胸中,发出一声声微小但尖锐的呻吟,直要刺进人心里去。

只听一人以汉人语言呐呐道:“诸位大人,你们这又是何苦呢?只要你们肯归顺太师,又何必受此煎熬?”此人话音一出,剑长侍便知他身份——他正是十二长侍之首——日长侍,而他身旁那人,应是夜长侍无疑。果然他身边那人手提着铁棒一类的物事,狠狠抽打着水池中的一名老囚,口中也以并不熟练的汉语骂道:“老家伙,你再不吭声,我今日便将你活活打死!”,他手上虽不曾运用内力,但本力甚大,此刻反复抽打那人,不一会的工夫,就已将那人殴出献血来,那人头发花白,却甚为硬气,连一口呼痛声也不肯发出,只是紧紧咬着牙不住的颤抖。

剑、尺长侍心中咯噔一怔,皆是寻思:“这二人怎么此刻也在这水池内?难道他们也……”

他二人正思索间,却不知铁棒抽打声越来越大。原来是那夜长侍脾气暴躁,见老囚无论自己怎么折磨也是不肯开口,火气顿时上涌,用力愈来愈狠,眼看就要将那老囚活活打死,哭丧棒却被日长侍一手抓住,只听他说道:“二弟,别打了。”日长侍虽知眼下难升米与这少年书生环伺在侧,不是妄动恻隐心肠之时,但仍是出手阻止夜长侍行凶杀人。自打七年前认识乱尘以来,他被乱尘的情怀品性所衷心折服,这七年来,他每造一份杀业、便在心底埋下一桩孽障,常常自悔自恨、夜不能寐,但迫于人在俗世、恶事不得不为,更为了兄弟夜长侍的一场性命安危,这才杀他人、更杀己心。国师难升米倒还好对付,可那少年书生奇诡莫测,一双鹰狼眼目似乎能穿透人的心脑一般,此情此景,自己纵有千万种怜悯与不愿,但脸上却仍是毫无声色,生恐被那书生看出端倪。

那少年书生果然邪邪一笑,冷语言道:“卢植老贼果然美名远播,竟引得阁下动了恻隐心。”日长侍急忙答道:“公子误会了,这卢植老骨头一个,空享饱学儒士的妄名,杀了他确实死不足惜。也正是因大汉朝中无才,乃使竖子成名,这样的货色都能官至尚书,更有一番追随之人……”

那书生何等聪明,当下便从这日长侍的话语中听出明贬暗夸的含义——这卢植确有大才大德,名著于四海内,被大汉士子引为学之儒宗、士之楷模,连前朝昏君汉灵帝刘宏都知他是国之桢干,驾崩时,予其尚书一职,与司徒王允、太尉黄琬并为托孤三大臣。倘若今日轻易的棒杀了,反而会激起天下士人的反抗,那可大大有违于自己的霸业。再者,当初自己向卑弥呼提议修建樱池水牢,也是算准了董卓必定要大肆屠戮朝中异己,修建此牢、辅以各种毒刑,可用肉身之罚磨消了囚徒的忠义心,便于将有用之才收揽于自己帐下,成就了霸业野望。他脑筋转的飞快,已然笑出声来,居然对着日长侍赞道:“日长侍,难怪你武功不高,却能一直久居十二长侍之首……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