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的遗体并没有跟小杜三人一样入土为安,而是根据他生前的遗愿,把他给抬到了鹤郎山南坡山下的那处野雉湖旁的小木屋里。
看着躺在床上的张先生,坐在一旁的青牙突然笑了起来,他笑这天命,也笑张先生,他到死也没能逃得过那可悲的宿命。
天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壮志豪言而肯下手轻些,谈什么与天谋?说什么湫宫乃天道所归?再怎么大一统,这眼闭上了,从此便再无瓜葛。
在来晗城前,谷夫子曾用千音石跟青牙说过,张先生的命星已经变得极为黯淡,恐怕这次的劫难是渡不过去了,所以他才会急匆匆的赶回晗城。
但看到张先生老神在在的样子后,青牙简直高兴坏了,因为按照平日里张先生的谋略,这次必然会有惊无险的度过去,这也是青牙生平第一次希望谷夫子判断失误。
所以青牙选择了相信张先生,听从他的嘱咐,不插手此事,尊重他的意愿,可是到头来,还是被谷夫子一语成谶。
面对着张先生的死,青牙曾一度以为自己会像孙启那般嚎啕大哭一场,或者是声嘶力竭的臭骂着。但直到看到张先生被绑在驱龙柱上的那一刻,青牙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此时内心的情感,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着孙启哭,看着军士把张先生放下来。
青牙感觉自己十分的冷血,特别是现在看着躺在床上的张先生,他的内心竟然极为平静,就像外面的月光映着湖面一般,没有泪水,甚至心底都不曾涌出哪怕一丝的伤悲。
等孙启醒来时已经夜深了,无论是晗城还是鹤郎山的大火都已经熄灭了,今晚青牙一行人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回到了晗城,在张先生的住处住了下来,计划明早再前往泥瓦村。
泥瓦村虽然听着不是很远,但两只脚可比不上马匹,紧赶慢赶也得需要大半天的功夫,更何况天早已经黑了。
孙启看着窗子,月光清澈如水,透过窗纱,散落进屋子里。顺着月光看去,青牙抱着胳膊躺在陈康的床上,不知是假寐还是睡的香甜。
孙启穿上鞋子,悄悄的下了床,显得极为小心,生怕出点动静再惊醒了青牙。就在孙启紧盯着青牙的时候,身后传来的翻身声可是吓了他一大跳,原来是以为军士睡在周珏的床上。
孙启赶忙比划着自己这是要去上茅厕,不过看那军士毫无反应的样子,孙启不禁松了口气,真是虚惊一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转身轻轻地开了条门缝,钻了出去。
孙启看着被那帮乱匪给翻的一片狼藉的院子,心中便极为气愤,幸运的是,从其中找到了专属于他的那把小木凳,不幸的是,这木凳的一条腿已经坏了,不过还勉强能坐。
夜里开始起风了,冷风穿透衣服直往身体里钻,孙启不禁打了个哆嗦,原本哭的发胀的脑袋此时也渐渐清醒起来。不过清醒的脑袋里也清楚的记得,张先生已经走了。
眼眶里的泪一下子滴落到了衣衫上,此时和白天时的哭并不一样,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反而心中很平静,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很是木讷,只是眼泪不受控制的宣泄着。
孙启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起身在院子里寻找着陈康用来练习的木矛,但孙启怎么也没有找到。
“你在找什么?”
青牙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正站在北屋的门口看着孙启,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孙启一时愣神的看着青牙,片刻才问道:“李爷爷,你会武技吗?”
“多少会些。”
“那您能教我吗?”
“你想去报仇?”
看着孙启低下去的头,青牙怎能还不明白。
“那你知道你该去找谁报仇?”
听青牙这么一说,孙启不禁疑惑的抬头看着青牙,是啊,他该找谁报仇呢?他开始在脑袋里回想着。
“我要去找那伤害先生的人。”
“杀了他之后呢?”
“之后仇就报了啊。”
青牙突然一怔,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报完了仇呢?”
“不知道。”
“你觉得报了仇,你便对得起你的先生了吗?”
孙启想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看着脚尖,晃了晃脑袋。
“你觉得他希望你去为了他报仇吗?”
孙启不知所措的依旧晃着脑袋。
“你的先生对你给予了厚望,不是为了让你去给他报仇的,而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不求你明达于诸侯,但求你能为官无愧于百姓,你明白吗?”
孙启点了点头,他明白青牙说的意思,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先生就那么死了,难道就要让那贼人逍遥法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岂能让那害死先生的人逍遥法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你先生的仇自有人报!”
青牙他早就下定了决心,他要去给张先生报仇,而且绝对不会轻饶了那贼人,他可是清楚的记着,那拖着张先生的人的长什么模样。
孙启还想要争辩,但看着青牙那坚定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但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的。
等青牙一行人到了泥洼村,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报,二爷,有一老人自称是您的故人之友,托故人遗愿来找您。”
唐守仁此时正高兴着呢,刚刚可是给了那群乱匪狠狠一击,收获颇丰。
“哦?他现在在哪里?”
“在帐外候着呢。”
“那快快让他进来。”
青牙带着孙启进了大帐,青牙微微低首作揖道:“彰怀书院谷夫子侍剑仆见过唐家二爷。”
唐守仁一愣,赶忙客气道:“您客气了,快请坐。”
青牙并没有坐下,而是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了唐守仁。唐守仁拆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急忙问道。
“恩师现在何处?”
“鹤郎山南坡野雉湖旁的小木屋内,遵守张先生的遗愿,并没有下葬。”
唐守仁听了上半句,心中本是松了一口气,结果下半句就犹如判了死刑般,心如死灰。
深吸了一口气,唐守仁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青牙身后的孩子问道:“这孩子可就是孙启?”
“正是,孙启快来拜见唐家二爷。”
青牙把孙启从身后轻轻的推了出来,嘱咐道。
看着孙启唯唯诺诺的样子,唐守仁便知道他可能不知道该叫自己什么,于是说道:“不用多礼,叫师哥便可。”
“师哥好。”
“哎。”
唐守仁摸了摸孙启的头应道。
孙启看着眼前这人,虽穿着一身甲胄,腰间挎着一柄宝剑,但始终掩盖不了他的书生气质。
他的眼睛虽说明亮,但却又极为普通,唯有那上面的两把扫帚眉倒还显得特别些。蒜头鼻子,宽厚的嘴唇,换上一身布衣,藏身在人群中,怕是没有人能够认出来吧。
要说他有什么能让孙启记忆深刻的,那便是他的瘦弱,突出的颧骨,精瘦的下巴,怎么看也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既然我把他交到你的手上了,那我也可以放心了,就不多做打扰了。”
还没等孙启说什么,唐守仁便急忙问道:“老先生,您这是要何去?”
“去为故人报仇,也为报某人的杀父之仇。”
“我也去。”
孙启一听青牙要去报仇,赶忙站了出来。
“胡闹,昨晚怎么说的?这才两顿饭的功夫,你就忘了?”
青牙皱眉不禁叱责孙启道。
“老先生应该是去鹤郎山找那伙贼人吧。”
“正是。”
“那老先生就不用去了,那伙贼人已经逃到了西边的贼营了。”
“哦?二爷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青牙作揖,转身便走。
“老先生何去?”
“贼营。”
唐守仁想向前把青牙喊住,但走了没几步便驻下了,并且还拦住了急于前往的孙启。
孙启抗辩道:“我要和李爷爷一起去。”
“不可,你去了不仅帮不了老先生,反而还会拖累他。”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要相信他,他既然是书院那人的侍剑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孙启突然哭了,“我不听,我谁也不信,我就信我自己。先生说让我相信他,然后先生就。”
孙启这一哭,唐守仁压抑在心头的难过也一下子涌了上来,过往的种种都仿佛是在昨日,他都是个三十好几的人了,此时却哭的就像个孩子,师兄弟两个,抱着竟然哭了起来。
青牙看着飘扬的大安旗子,突然笑了起来,他们这代人的恩怨就应该用他们的手段来解决。
青牙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铜板,大拇指一弹,铜板在空中飞快的翻滚着,然后落到了青牙的身后,但青牙没有回过头,而是坚定的朝着西边那贼营大步而去。
他们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活在天命的笼罩下,生死早是定局,根本无力左右,那么这个仇也就交给天命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