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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5 再劝

万书跟在鲁言卿身后,正往士族宾客舍馆走去。

鲁言卿已五十多岁,此时天色已晚,她掩映在黑夜里,显得模糊而瘦削,亦显得比实际岁龄更苍老,她提着灯笼照路,时不时回头跟万书说话。她虽然人已老,心却不老,她用一个手指勾着灯笼挂钩,灯笼在她手里摇摆不定,灯火也跟着跳动,她说,“你们商族大统领真是出了名的发奋图强之人,这么晚还谈正事。男人啊,为了什么民族大义,保国安民,真是不知疲倦。男人嘛,倒还算了,总不能整日吟诗作画,也不成体统,可历朝历代,有一些女人,也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辞辛劳,对于女人来说,难道在这美好山水之间,写诗绘画不比争权夺利有趣得多?”

万书本想说“那是因为你已拥有纵情诗书的条件,自然觉得斗争和拼搏是无趣之事”,可是她担心此话过于直白,徒惹主人不快,便沉默未语。

倒是章姨接口道,“霍夫人所言,采悠深有同感。采悠无才无德,一生无所奢求,年少时常被人骂做撞钟的尼姑,大半生得过且过,如今所剩日子不多,回首望去,既无大喜,也无大悲,平平淡淡,也并不觉得可怕,不觉得后悔。有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费尽一生,又回到原地,反而是我这样庸庸碌碌的人,早已距离原地十万八千里。身为女子,就该像霍夫人所言,嫁个好人家,寄情于山水,萦绕于夫君儿女之间,那才是女子该过的生活。”她又想起了她那个不听话的女儿。

万书又想,“寄情于山水、家庭,自然令人惬意,可前提依然是先嫁个好人家。而嫁个好人家,又谈何容易?”她依然没有说出口。

忽然听霍羽声清朗的声音道,“我不赞同母亲和章姨的观点。我认为女子男子并无二致,男子可以纵情山水,女子也可以;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女子也一样可以;男子可以疆场厮杀,女子也可以;男子可以寻花问柳,女子也一样可以;男子可以开宗立派,女子照样可以;男子可以追求爱情,女子也可以。虽然我不赞同两位前辈的观点,但我十分理解二位的选择,世上人千千万,各有各的观点,并不足为奇。人从生至死,不过短短数十年,是该以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每一天,否则到死时,一定后悔莫及。有的人愿意平平淡淡,有的人愿意轰轰烈烈,有的人喜欢铤而走险,大起大落,有的人一辈子坚持一件事至死方休。有的人愿意嫁一个不爱之人,凑合过一生;也有人与一生所爱,比翼双飞;也有人为权力、金钱,选择婚姻;也有人一辈子不想嫁人。这不过都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毕竟这一生是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路就该自己走,他人强求不来的。”

万书听出来了,原来是霍羽声不想嫁人,鲁言卿想必苦劝了多年,也扭转不了霍羽声的念头,今日趁着外人在,尤其是有章姨这样上了年纪的妇人在,想借章姨之口,以公正无私的立场再劝一劝,可惜仍是徒劳无功。万书虽然赞同霍羽声说的自己的路自己走,不过女子不结婚,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一个女子独身存活于世,无论如何都很艰难。她回头打量走在后面的霍羽声,见她已近三十七八,姿色身段平凡,若是生在平常人家,或许只能嫁给平凡夫君,可她是士族大统领的女儿,嫁一位好郎君,应该不难,想不出她为何打定主意不嫁人。

李得福也早听出来她们对话的含义,他也不理解一个女子为何不想嫁人,但他的注意力更放在霍羽声说另一句话上,她说,自己的路自己走,每一天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检讨自己,他的每一天都浑浑噩噩,耗费光阴,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他的内心有些震动,可他也没有说话,这里并没有他说话的份。

郎思鹤早听惯了她娘俩的辩论,在他心里,他是站在鲁言卿那一边的,他也劝过霍羽声,可是她不听。郎思鹤终究是外人,不好在她们家事上置喙太多,因此也未说话。

鲁言卿似乎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又打起精神,撇开不愉快的话题,指着天边道,“今天的星星真美啊!你们看那一颗,就像挂在山顶的树梢上,你们有没有发觉,星星就像树上结的果子?”

只有万书轻轻地答,“我看到了,是很美。”

待到了住处,因郎思鹤有话对万书说,鲁言卿和霍羽声未多做停留,只招呼章姨,有事找她,便自去了。郎思鹤想单独与万书谈话,然章姨不许。万书对郎思鹤并不熟悉,因此让他有话便公开说。

郎思鹤无法,只得当着章姨的面与万书说话。他并未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将宋现哲贿赂葛振羽,与葛振羽勾结,做私盐、私铁、私酒等生意,又组建漕运,向佩国、东岛国、新宁国私卖法令禁止的兵器、粮食等,还在厘国边境,以果蔬粮草交换瑞国马匹、肇国葡萄酒、紫糖等和盘托出,又说到商族欺行霸市等,使整个厘国百姓苦不堪言。其目的是要告诉万书,宋现哲是个坏人。

章姨没有说话。

万书也不为所动,她客气地问,“郎先生,听说您少时曾追求过家母,不知是真是假?”

郎思鹤大方地承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并无不妥。十八年前,你娘是江湖上盛传的美人,传得几乎人尽皆知,天花乱坠。那一年我才十七岁,也正是青春年少之时,在那个年纪,哪个少年不奔放,不花痴?因为不信传言,我便和马可犁师兄特意去静灵山拜访你娘。虽然传言的确过于浮夸,但第一次见你娘,仍然让我们二人惊叹不已,说她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恕我直言,你长得很像你娘年轻时的样子,但还是稍有几分不如。后来我们在静灵山住了几天,我写了几首诗给她,你娘从未回应,马师兄口才好,人又有趣,想跟你娘多接洽,你娘也是避而不见,最后也没有下文,我和马师兄只好怏怏而归。”

万书听到“稍有不如”四字,心里有些微愠,便说道,“谢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

郎思鹤听万书下了逐客令,忽然来了气,便提高嗓门道,“万姑娘,你怎么不识好歹,正是因为看你娘的情面,我今天才把宋现哲背后勾当据实相告,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打算与宋现哲划清界限吗?”

万书听他说“看她娘情面”,更加来气,脸都气红了,可她不擅吵架,便转身背朝着郎思鹤,没有说话。

郎思鹤又说道,“难道你没有听说宋现哲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吗?十几年来,十几个妙龄少女惨遭其屠手,自杀的自杀,出家的出家,失踪的失踪,没有几个善终。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你才十六岁,你以为他会爱你吗?他只是想骗你!就像骗其他姑娘一样!”

万书仍然没有说话。

李得福走到万书跟前,也劝道,“这位郎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与我之前说的不谋而合,宋大统领未必是真心爱你,还是听郎先生的话,尽快离开他为好。有士族帮忙,不怕宋大统领不放你走。”

万书不言语。

郎思鹤更急了,“你快醒醒吧!你今晚不能住在这里,跟我走!”说着就来拉万书。

章姨连忙拦住,“郎先生,您是读书人,有话就说,不要对我们小姐动手。”

郎思鹤打定主意要带走万书,身形一闪,就要去拉万书,章姨也立即跟上,两指戳向郎思鹤手腕,郎思鹤赶快闪避,手臂迅速绕到章姨手臂内侧,想点章姨肩胛,章姨在郎思鹤前臂外侧用力一拍,趁机退了两步,挡住万书。

郎思鹤正想再进,忽听宋现哲在远处喝道,“住手!”再回头一看,宋现哲已飞身至两丈外,其轻功着实了得。后面不远处还跟着两人,夜色中看,像是风舒云和上官以逸。

宋现哲道,“请问郎先生是要带万姑娘去哪里?”

郎思鹤道,“自然是给万姑娘另行安排住宿。”

宋现哲先不理郎思鹤,他走到万书身边,牵起她的双手,轻柔地说,“小书,你先回房歇息,我来跟他们解释。”

万书看了一眼宋现哲,没有说话,抽出手,向里屋走去。

郎思鹤不死心,高喊一声,“万姑娘,且慢!”

万书却不理他,仍未停步,郎思鹤也顾不得宋现哲在,往里追去。

宋现哲立即用真气在会客厅里筑一道墙,挡住郎思鹤。

郎思鹤气得一时糊涂,竟挥拳朝宋现哲打去。

幸好风舒云拽住了他的胳膊,喝一句,“休得无礼!”才把郎思鹤从怒气中喝醒。士族弟子出手攻击商族大统领,无论胜败,都将严重破坏商士两族的关系和名声。

郎思鹤三言两语把来龙去脉说与风舒云和上官以逸,风舒云与上官以逸对望一眼,也有些踟蹰,毕竟此事说起来,不管好意也好,歹意也罢,都相当于从商族大统领手里抢人,凭武功,士族三人或许打得过宋现哲和章采悠,但此时动武绝非上策。然而,要请宋现哲主动放人,他显然不会答应。为今之计,或许请师父出面,与宋现哲一谈,方有转圜余地。因此风舒云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请师父定夺。郎师弟,我们三人都先回去吧。”郎思鹤待要反对,风舒云朝他使了个眼色。

三人与宋现哲拜别,郎思鹤只得跟着去了。走出三丈外,风舒云对郎思鹤道,“你要是担心他们深夜逃走,你就在附近守着,他们那两个孩子不会武功,拖着他们走不快,你必然追得上,一见他们行迹,立即发出信号即是,众师兄弟会立即赶来援助。”

郎思鹤虽然担心万书,但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也只得熄灭火把,在最近的客房歇息,整夜看视着万书等人的动静。

万书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坐在床沿。士族的客房远不如金凤茶楼的卧房,室内没有茶几和藤椅,宋现哲无处可坐,便站在窗边看周遭情形,见郎思鹤藏了起来,方从窗户边走过来,在床沿坐下,道,“郎思鹤在前方的客房里,一定是想图谋不轨。他对你娘念念不忘,如今见了你,怕是动了邪念。莫不是要效仿你爹,深夜把你掳走?他武艺高强,要是真要用强,我睡在隔壁,怕来不及阻拦他。”

万书听了,也担心起来,郎思鹤看起来是个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人,说不定真的会像宋现哲所说,把她掳了去,她都不敢想后果。

她说,“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