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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酉阳风波

终南山上分水岭的驿道,一向以山高路险著称,绝顶处仿佛凌空,不但高,温度也是远远低于山下。背阴处的密林间,此时仍旧白雪皑皑,寒气逼人,人若经过时,体制较弱之人往往由于内热外寒,生出些莫名的病痛来,那些走南北的商人,挑担子的脚夫,每每走到此处,都说自己是拿命来换生活。

除了高和冷外,这路的险峻和陡峭崎岖,实在难以形容,反正行人走到高处往下看时,胆小的人往往都会被吓到腿软脚麻,不小心滑落山下的更是不在少数。一个人即便是空着双手,走到此处往往也是头晕眼花,寸步难行,那些负重的人或着牲畜,则更是危险。

有经验的人,不会给骡子和马太大负担,以防它们失了前蹄摔死,更会对自己倍加小心。但即便是再小心,也总有一些人将性命断送在此,强盗土匪黑店是一方面,道路险峻是一方面,见财起意的歹人也是一方面。最终,那些没能走出去的人,都是这条路把恶名背了,久而久之,此路的凶险大名就越来越强。

所以后来这一路上,沿途被那些善士多修了些庙寺亭台,供人遮蔽风霜雪雨,在峭壁上,还刻画上了一些警世名言,劝人向善,这种种善行,都是想化解几分煞气,以伸张正气。

郑天乘和顾仁离开了方家庄后,路上不敢有半点耽搁,一路疾驰,夜间也仅仅是歇上半个晚上就摸黑起来赶路,二人终于在第二天中午时,爬到山顶,然后徐徐的往南坡而行。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二人就觉的天气骤暖,林间已无积雪,放眼望去全是青翠之色,两耳之畔尽闻鸟兽之声。二人继续往前,又走了整整三日,只觉已经走出了重山,来到一条大江面前,二人都道,是汉水了。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汉水边草长莺飞,一派江南风光。二人不走官道,捡小路来到一个渡口,见河水边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上有个老汉,戴一顶斗笠,面色焦黑,看样子是以摆渡打鱼为生。

二人求渡,老汉收了一文钱将二人摆渡到对岸,二人又往前走了几里路,渐渐的又是连绵的群山。二人择了往蜀中的道路,又是一连几日,依旧跋涉前行。这日中午,二人正在赶路间,远远的看见远处山下似乎有座小城,二人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了几里路,站在山坡上俯瞰到了全貌:只见群山之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大片空地,两条河流正好交汇在此,那三面环水的地方,筑起了一座小小的城池。那城不大,有四个城门,城中间还有个小小的钟鼓楼,周围的群山直插云霄,山势雄伟,和这座小城相映成趣,二人都道,真是个好地方!

二人下了山,一直走到小城北门,见城墙上赫然写着酉阳二字,几十个兵丁守在门口,看城头的大旗,此处已经是益州王傀翔的旗号。二人随农人一起入城,从北门进,往南门而去,一路上街道两边商铺很多,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直至出了南门,二人看见前方河边有座简易的饭馆,房檐下伸出来一个大大的酒字随风飘扬,虽然看起来装饰平平,但客人不少,此刻二人困乏之极,打算在此吃完饭后停歇一日,于是双双站定走了进去。

二人刚刚进店,只见店内一个老汉道:“客官,买饼还是要打酒?”

二人见这老汉一脸和蔼,就问:“都有什么饼,什么酒?”老汉哈哈而笑的走过来,招呼二人坐下说:“饼是那烤胡饼,酒是我自家去年秋天上山采了这山上的黄花野菊,再加了几味药材酿的。”

二人也依旁边其他桌上的一样,叫了两碗热酒,七八个饼,待酒端上来后,二人各自喝上一口,都称赞道好酒!

原来这店里边,那老汉和一个老太专门打饼来卖,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应该是老汉的小女,专门给客人沽酒,郑天乘看了看店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像似有那不买饼的,也要叫一碗酒来喝。郑天乘把一碗酒喝完,不禁感叹:“群山环绕,遗落世事,黄花美酒,乐哉悠哉,此时即便是左泰冲的三都尚在,也比不上这里。”顾仁大笑,当下二人又叫了两碗酒。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龟背鹤颈,穿的极其简朴,腰间挂个葫芦,背上背了个用布缠住的宝剑,彬彬有礼的走到桌旁揖手问道:“二位道友,你们的酒喝不完吗?喝不完的话我可以代劳。”二人还没回话,那卖酒老汉急忙赶来,伸手拉过那人道:“马道长,你且去那边坐,我再赊一碗酒给你,你别再叨扰到客人。”说完拉着那人走到远远的一边坐下。老汉又转回来道:“此人神神叨叨的,但是心地不坏,还望两位见谅。”顾仁见状,向郑天乘使了一个眼色。

郑天乘回话:“不妨事,我见这位道长有趣的很,还望老伯引他过来。”老汉憨笑道:“别人都说他是个憨子,你要他过来做甚?”

顾仁也笑道:“老伯不妨就按照我这位兄弟的意思,邀那道长过来,他差你多少酒钱,我们一起帮他付了。”老汉见状,走到哪人面前,说了句:“哪两位客人邀你过去。”只见那道长起身,微笑着走了过来。

郑天乘问道:“我见道长气度不凡,又是在这灵山宝地之间,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那道长说道:“鄙人姓马,你想怎么叫都行。”

“敢问马道长从何处而来?”

“从那很远的地方而来!”

“马道长在此做什么?”

“准备成仙!”

郑天乘笑道:“何时可以成仙?”

马道长回答:“随时可以。”

马道长刚刚说到可以两个字时,那老汉领着少女正往桌上端来了一碗热酒,听见他又在别人面前胡言乱语,二人都忍不住笑了一笑。郑天乘道:“烦请算一算这位道长一共欠了多少酒钱,我们今天一并付了。”

顾仁又对马道长说道:“今天我们请道长喝酒。”

马道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多谢二位后拿起碗来就大喝一口,喝完又瞪着面前的烤胡饼。

郑天乘道:“请道长再吃胡饼充饥。”那马道长听了,又哈哈大笑,也不客气,拿起来一个就开始大嚼。

那店里的老汉来到身边,说:“二位客官,你们真的想为马道长结了欠账么?”

郑天乘道:“正是。”

老汉说:“既然如此,我刚刚算了一下,马道长欠我十三个饼,十四碗酒,一共一百零九个铜钱,我就收一百个铜钱,只当也送他一碗酒一个饼。”

郑天乘笑道:“老伯无需破费,就按照一百零九文。”老汉听了,再三推辞不过也就只得算了。

马道长吃完饼,喝完酒,打了一个饱嗝,叫了一声痛快!

旁边老汉道:“老夫愚昧,敢问马道长,我见你也时常画符念咒,写字读书,不像是那种没有才学的人,你何不在这酉阳择一个妙处,修几间房舍,广招子弟信众,不也比现在强,非得要赊我的饼才能过活?”

马道长呵呵大笑,然后又板着脸道:“你这老汉,还真愚昧,你不见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尽占了风水宝地,不做功德,只管沽名钓誉,骗人钱财,我岂是那种人!”

老汉听了,也不生气,哈哈笑道:“那我前些日子,想让你教我那孙子识字念书,每个月也供你食宿,还另外送你两坛酒,你为何也是不答应?”

马道长大笑道:“那是因为你的出价太低,还有你那孙子,也没有太大福德。”

老汉也笑道:“那怎么样才算是有大的福德?”

马道长砸了砸嘴,说:“大福德者,有如你这般日日打饼卖酒,我不去教他就是他的大福德。”

老汉见他又胡言乱语,自己也说不过他,笑了笑回头说:“兰香,再给道长温一碗酒来。”马道长听到,大笑两声,道了声多谢。

马道长说道:“两位道友,我见你们行色匆匆,似乎路途还遥远,本不愿意叨扰你们,但是今日吃了你们的饼,喝了你们的酒,贫道别无他长,倒善于相字,要不你们找我测一个字,我来说道说道,也聊表我的心意。”

顾仁笑道:“如此就有劳道长了。”说完回头,与郑天乘商量,让郑天乘写出一个字来。

郑天乘思索片刻,用手指粘了碗底的酒,在桌子上写出一个无字来。

马道长看完,笑道:“无,混沌之初也,亦可谓道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以无为本,无,非一切皆无,实一切皆有,有,正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也。我再看这位公子的笔势,轻快中带着刚健,刚健中带有几分迟疑,这说明公子外表洒脱而内心定是心事重重,万般头绪待解,我因而推断,二位乘水而生、是从北方而来、要去化解心中的谜团。”

郑天乘笑道:“道长以为何时可以解开谜团?”

马道长说道:“道成之日就解开了。”

郑天乘道:“还望道长说的仔细些。”

马道长道:“我看你们,不像商旅,不像是师徒,不像主仆,不像兄弟,出手豪爽,定是去求人办事的。”

正在说话间,只见一个妇人,带着两个老妈子,突然从店外走了进来,四下环顾,朝这边走来,那妇人见到马道长,急促道:“哎呀,好你个马道长,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我们家哪位,昨天被你整治的现在要断气了,你赔我条人命。”

妇人说话间,就和两个老妈子上前,一个老妈子扯左手,一个老妈子扯右手,那妇人撕扯住马道长胸前,只是说你这个妖人,快与我去见官,一时间酒馆里乱哄哄的,周围多是看热闹的人。

郑天乘本想去阻拦,但见顾仁使了一个眼色,也就正襟危坐,静观其变。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笑道:“王大娘子,你也真是,怎么找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去给你家那位瞧病……”那妇人带着哭腔道:“都是那街边的卖柴火的李老头说他会瞧病,让我去找他,结果他这骗子,骗了我昨日一顿大餐不说,还要害我家男人的性命。”

那马道长起初还在解释,什么没有大碍,再等一天,什么入药有个过程,但妇人一概不听。他欲起身要走,结果被三个妇人死死的抱住,两个老妈子此时也不拉扯手了,改成死死的抱住道长的两条腿,那妇人还是拼命的撕扯住道长的衣襟,只见那道长此时狼狈极了,发髻也乱了,衣服也开了,两个手刚刚去推了一下地上的妇人,那两个老妈子就杀猪般的哭闹嚎叫。突然也不知道怎得,道长那腰间的葫芦松脱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顾仁见状,出手捡起拭净。

郑天乘起身道:“大家稍安勿躁!容我讲几句。”众人在哄闹间,突见旁边一个俊俏的少年发话,声音清亮有力,顿时安静下来,两个老妈子也不哭了,只把头朝这边看来。

郑天乘道:“既然病人还未断气,在此打闹又有何益,再说了,既然是这位道长开的药不行,为何不找位医道高深的人来验一验。”

那妇人卖泼道:“你这白面小哥,说的倒是很轻巧,你是他什么人?”

郑天乘道:“我与此位道长素不相识。”

妇人道:“我家男人,命在旦夕,等你找来高人,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郑天乘道:“既然你家男人性命如此危机,那为何还在此处纠缠?”

人群中有人说倒是如此,妇人大吼:“我哪里有在纠缠他,他要是走脱了我去何处找他!”说完手里更加用力。

那卖酒的老汉出来说:“王大娘子,你家那位,你早该找个郎中去看看了,我记得也有些日子了,你尽找了些那些巫师神婆,这马道长昨天给你开的什么药?”

妇人道:“我后来何尝没找过郎中,但一一都没有效果,我不知道他开的什么药,昨天他去到我家厨房,出来的时候他包了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给到我们,我家里人有心,今日下人中有人尝试后说是不过是灶底的灰。”

酒馆老汉道:“马道长,昨天你到底是开的什么药?”

马道长整整发髻,捋了捋胡须,说道:“他家男人,去年冬里害病,肠鸣泄火,弱金遇水,得要土助,你若说这是灶底的灰确是不假,不过经我调配,这味药叫做坐地伏龙肝。”

人群里有人说:“骗子,这不过是人拉肚子喝点黑煤灰水的小把戏,简直是巧舌如簧。”老汉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此时,突然听见店外一阵嘈杂,两个小厮急急忙忙狂奔进来,来到人群中间的妇人面前说道:“夫人,老爷活过来了……”

那妇人听了,问:“你慢慢的讲,是怎么个活法?”

小厮道:“早间老爷的肚子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直到中午,说要去茅厕,刚刚已经拉了三次,最后一次,我听他说出来了出来了,就叫人去取来那臭物来看,全是那年前吞进去的符咒。”马道长听到,哈哈哈的大笑一阵。

那小厮又说道:“我去看时,早些时候那出血的症状也少了许多,这个连老爷都也说是。”

马道长说道:“你依照我的法子,把这包土喝完,就好了六七分。”

妇人又道:“那你的药还是不成,我听人家说什么华佗治病,药到病除,我要他好十分!”

道长把脚从地上人怀里抽出来,说道:“这个恕贫道无能。”

妇人还想要发作,那小厮脸上狞笑道:“夫人,老爷想请这位道长去府里,不知夫人……”

妇人说:“不行,我今日还要去梁真人哪里去,让他瞧瞧这人开的是不是真药,你说老爷今日拉出来了,你可知道那梁真人念经到今天刚刚四十九天,怕是今日早间感化了神明,让这人撞了大运,我们走!”

那小厮却有点问难,说道:“夫人,刚才老爷还说口淡,想吃盐菜稀饭,反复叮嘱要请道长回去。”

妇人大怒:“你这货如今越发不长记性了,等我回去再说。”

妇人转身就要,马道长喊了一声:“夫人等等。”

几人转身,马道长继续说道:“如昨日我说,这药一但服用,最好不要间断,期间不能进食荤腥,不可饮酒,还望切记。另外,昨日里我与夫人谈好的五十文的价格,望夫人早日兑现给贫道。”

妇人眼珠转了几转说:“你那药,不用上山去挖,不用炮制,也无需晾晒,是取自我家的厨房,我只能给你二十五文。我今天只能先给你十文,如果以后病好了,我感觉没问题了,我再给你另外的十五文。”

众人都笑了,道长说:“这样也罢。”说完只见妇人让一个老妈子拿出十文钱,仍在桌子上,众人都一声叹息。

马道长却面带微笑,捡起桌上和掉落在地上的钱,对酒馆老汉说:“依这钱给我打半葫芦酒,”老汉点头。

直到人群散去,马道长与郑天乘和顾仁再次坐定,道长拱手道:“让二位见笑了。”二人也都拱手回礼。

郑天乘问:“敢问道长住在这酉阳何处?”

马道长回答:“那西门外悬崖之上,有个山洞,住着非常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