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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斧光烛影

人人都有秘密,谨守秘密是痛苦的事情。

将秘密全盘说出,李惟倍觉轻松,至于文泰信与不信,不管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老僧绝非常人,也不会对自己不利。如果世间有上帝存在,在他看来,文泰便是。

末了,老僧说道:“佛渡有缘人,渡人便是渡己。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今日的因种成明日的果,屡试不爽。若是心间有佛,己便是佛,人间万物皆是佛。”

他举手高揖,正正经经地行礼:“师弟身具大佛法,必有大造化。世人言达者兼怀天下,望师弟他日心怀普罗大众,广施缘法,救万民于水火,济百姓于倒悬,还世间朗朗乾坤。”

李惟想了想,诚诚恳恳地回答:“在其位谋其政,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若有能力……总是先家后国再天下,日后事日后做。”

这是大实话,人终究会有私心,胸怀天下是大抱负,心系家人亦是真性情。于李惟而言,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家人始终是值得终生守护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谈何报效国家?如果这算自私,那便自私吧。

当然,民族归属感、国家认同感,他丝毫不缺。在那世,每每遇有某某国外势力挑衅滋事,他总是会义愤填膺。若遇外敌寇境,只要国家有需要、自己有能力,纵然要冲在最前线,也是义无反顾。

他,曾经是热血青年,即便生活磨平了棱角,激情犹在。

此般心念,毋需明言,或许文泰能看透。

自禅室出来,李惟望了望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恍惚间,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这山这水,这寺这人。

人世是一盘棋,世间万物皆在局中,皆为棋子,或被欺或被弃,或……掌控命运?!

仿似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气”在胸口酝酿、聚集,在这世,禅世内外,恍若隔世。

禅室外,苍松翠柏,荫翳天日。松林外有人声传至,李惟循声而往,穿过松涛阵阵,顿觉眼前一亮。但见此处古木参天,怪石嶙峋,池水潋滟,亭榭典雅,山中有湖。

湖中竟有一小岛,沿着木栈步入小岛,又见亭园轩榭,错落有致。园内凿池数十丈,瀹瀑突泉,庋宛转折。由山亭入舫屋,池中建覆井亭,上置辘轳,仿效古之美泉亭。亭前建荷花厅。缘石磴而南,石隙中又有井。

井旁为观瀑亭,亭后筑有梅花厅。以奇石为壁,两壁夹涧,壁中有泉淙淙。乃剖竹相接,钉以竹钉,引泉水贮以僧厨。

一群十余人稀稀落落围于井旁,自有沙弥取水泡茶。

周聪正高谈阔论:“唐代宗时李秀卿出任湖州刺史路经维扬,逢陆羽,李早闻陆之大名,十分倾慕,相聚甚欢。当他们的船泊于扬子江边准备吃饭时,李秀卿说,‘陆君善于别茶天下闻名,而扬子江南零水又殊绝,难得今日二妙千载一遇,岂能错过?’陆羽欣然应允,于是李秀卿令谨慎可靠的军士携瓶操舟,深入扬子江南零取水,陆羽准备好茶具相候。不一会,水取来了,陆羽以杓扬其水,说:‘这是扬子江中水不假,但不是南零水,而是近岸之水。’军士说‘我划船深入,而且有百人做证’。陆羽不言语,让他端起盆,把水倒入另一盆中,倒及一半时,又以杓扬之,说‘以下都是南零水了’。兵士惊吓不已,跪地请罪。原来他最初确实是在南零取的水,可惜近岸时,舟荡水泼了一半,于是就近以江水加满……”

周聪身旁是一蓝裳少年,浓眉大目,与周聪、李莲峰年龄相仿,李惟却是不认识此人。只听他叹道:“茶圣果真是名不虚传,仅凭目测便能断水源,好生了得。”

见到踽踽而至的李惟,周蓁蓁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接话道:“李秀卿和宾客都大为惊叹,恳请陆羽口授天下之水的优劣,陆羽说:扬子江江南零水第七,惠山水第二,虎丘水第五,丹阳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陆羽之后的刘伯刍也是位学识渊博者,把江淮最宜于烹茶的水分为七等,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淞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

那蓝裳少年嘻嘻笑道:“确是如此,不过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却是将这大明寺水列在第十二。”

众人听了俱是脸色一紧,“第五”与“第十二”可是不同的概念。

“好茶,甘香盈舌味如蒙顶。”李惟接过沙弥递过的茶水,斯斯然的啜了一口,说道:“茶叶好,还得水好。此泉,为水之美者也。”

蒙顶,是四川峨嵋蒙山之顶,山顶之茶是唐珍品,白居易曾作诗云“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蜀岗有茶树百多亩,其茶以芽尖鲜嫩,条索紧密,汤色明亮,清香浓重为世人称道,是为江南贡茶。

茶香四溢,他又啜了两口,悠悠说道:“唐代的天下,滔滔长江在南,滚滚黄河在北。河、湖、泉、井不可计数。陆羽、张又新没有走过几州几府,他们所评七泉只限于东南一隅,确无法保证除此之外,长城内外、黄河上下、天府四川、苍茫楚地,再没有好水?两位既未品遍天下之水,就轻率地下此结论,可信度不高是有的。”

他另一手轻叩茶盅,说道:“凡事要调查实察,寻根求源,不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否则难免有盲从失察之虞。”

许是在文泰老僧那“惊吓过度”,他很想说话,说好多话:“观此茶,水色澄澈清亮,其味清正,无土腥之气,有回甘之美。饮之则通脾胃,沁心田,洗涤污浊,修养性情。关于品水,陆羽的基本原则是: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关于把天下适宜泡茶的水,排序为二十等,陆羽的《茶经》并无记录。对饮者而言,兹事体大,是不是张又新的主张而假借茶圣之口呢?我们不得而知,也无需深究。饮茶,且作怡情养性之事可也,若执争强好胜之心,却是背道而驰了。”

末了,他不忘吟诗一首作个总结:“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众人听罢,神情各异。

周蓁蓁喃喃细语:“煮一壶好茶,捧一本好书,在明媚的春光里享受美好,多么怡然自得……如此倒也是人生美事。”

李莲峰附和道:“正是,昔日元稹还作了茶的一字至七字诗,如此言道‘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麹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甚是有趣,尽得茶之妙也。”

周聪也凑趣道:“卢仝也作过一首《七碗茶歌》,写了这么一段:‘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挥洒自如,恰谙茶趣。”

众人皆会心微笑,唯有那蓝裳少年不以为然,他身边那三旬左右的儒士则一直缄口不言。

“照某看来,这茶水香则香矣,但不如酒水远矣。”蓝裳少年解开腰间系着的葫芦,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说道:“还是喝酒带劲。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见酒是个好物什。”

这酒鬼莫非是观音姐姐派来的猴子吧,在如此幽雅淡致处谈酒?这煞风景捣乱的小样儿着实可恼。

李惟乜了蓝裳少年及儒士一眼,懒洋洋地问:“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蓝裳少年眨了眨眼,说:“我叫……赵炅,哦,也可以叫我赵匡义。”

那儒士不苟言笑,只说了三个字:“贾季华。”

这二人北方口音较浓,不过这也正常,北士南渡,现今江南便有不少北方人士。

唤作“赵灵”的少年很是健谈,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灿烂的笑,问李惟道:“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赵炅,赵匡义?李惟心神恍惚,这位阳光少年会是那位吗?“哥哥”?我可不是你哥哥,做你的哥哥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早晚什么都得给你夺了去。斧光烛影啊,想想都瘆得慌,鸡皮疙瘩掉一地。这可是位当面献笑背后插刀的主,就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据说其母梦见神仙捧着太阳授予她,从而有娠怀孕,直到赵光义出生的当天夜晚,红光升腾似火,街巷充满异香。从小聪颖而不群,与别的孩子游戏,都畏服于他。

嗯,或正因如此,其母甚是宠爱这个儿子,日后方有“金匮之盟”一事。

当然,所谓“斧声烛影”(“斧光烛影”)只是记录于《湘山野录》,正史是没有的。但史书只是胜利者用来歌功颂德的工具,不可全信,反倒是野史可信度高些。

脑子里瞬间闪过此子的“丰功伟绩”,李惟的目光有些飘忽,对方问了两遍,方回过神来:“哦,我叫李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