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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江南的雨

江南的雨总是薄凉,一是打湿了小镇的画布,一是淋透了恋人的手心。且不管雨的大小,时间却总是固定在初春那几天、仲春那几天以及暮春那几天。江南的人大概也总是受细雨烦扰,常于湿漉中滋生漫漫愁愫。

天色清冷,雨滴顺着屋檐上的青鸳瓦接连滑落,溶进透散而出的轻缕炊烟里,卢西安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二者在空中细细缠绵。

“西安,吃饭了。”

厨房的纱窗轻轻地推上了,截断了半缕轻烟。余烟不舍地道别,渐渐散作一抹朦胧。雨幕无声地缝合,重新掀落一帘清幽。卢西安起身进屋,脚步轻慢。一桌丰盛的午餐腾着刚出锅的热气,尤以中间那碗鲫鱼汤为甚。卢爸、卢妈、雪儿已坐定在桌前,只等一人团聚。今天过后,这四人便是一家了——卢西安和雪儿的婚礼定在明日。

“来,西安、雪儿。你俩今天要多吃点。”卢妈笑着给二人各舀起一碗鲫鱼汤。

“谢谢阿...”

“谢谢妈。”雪儿改口道。

“西安,结婚以后你要好好对雪儿,知道吗?”卢爸语重心长。

卢西安不说话,埋头吃饭。三人知道他的性格,也并未过多在意。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消冬春交际的湿冷不少。

春雨清寒,并不比冬雨温暖。而不同的是,冬雨以其严寒浇灭生息,流离天地于阴霾之间。春雨则以轻润滋养人间,焕发万物于朦胧初现——二者始末相通,死生更迭之初,阴阳交合之末。是为天神法则,指导世间命运轮回。

绵绵春雨过后,江南百草便又重发勃勃生机,四季的转盘扫过一圈,世界再迎盎然春意。而人的生命也有四季,只是不可逆,只是无轮回。春夏秋冬流逝而去,都流进了生命的尽头——死亡。卢家父母的身体已然冬暮,心里却又开一春。卢西安的身体正值盛夏,灵魂却已残败凋零。

饭桌上笑声迭起,融进饭菜的香气升腾开来,阖家团聚的样子让人好生羡慕。正当一家人享受之际,卢西安却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去。留下半碗吃剩的米饭,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好像这三个人与他无关。

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三人都想叫住他,却也知道自己叫不住他,只好默默地看着。各自的眼神也有所不同——卢妈眼里闪动的是担心儿子是不是没吃饱的忧光;卢爸眼里的是想把这个不懂事的儿子教训一顿的怒目;而雪儿,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无情,心中不免伤心难过,眼神里衬出的是被冷落的酸楚。三道目光随着卢西安的背影缓缓移动,反射出人情冷暖,饱含着爱怒情愁,最终被堵在闭合的卧室门前。

卢家二老视那扇卧室的门为死敌,恨不得拆了它。因为那是一天只开两次的门——午饭一次,晚饭一次。一天跟儿子只见两面——中午一面,晚上一面。其余时间卢西安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把父母的关心统统隔在门外。

卢妈深叹一口气,看着满桌饭菜心里不是滋味。雪儿看婆婆这副样子,安慰道。

“西安今天应该只是心情不好。”她下意识地在这句话里加了“应该”“只是”这种不确定的词。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两个词应该去掉,再把今天改成每天,才是卢西安的生活状态。看老两口不作声,雪儿懂事地给二老各夹了一口菜。

“爸妈,先吃饭吧,一会该凉了。”

一桌原本丰盛的饭菜也暗淡下去,只剩些微的余热可供食用。吃进三人的胃里,冰凉了五脏六腑,冷却了热情大半。草草收拾餐桌后,雪儿道别,细雨依旧。

“老卢,之前写的喜帖呢?”卢妈问。

“都在呢,应该在...”卢爸挠了挠头,回忆着那一摞喜帖被放在哪里。

“去找找。”

二老在屋子里翻找起来,所幸屋子不大,很快一抹艳红露出头角——只是积灰不少。卢妈看着那一摞搁置了近一年的喜帖,苦笑。老两口虽然都是好面的人,但也苦于自家儿子对婚姻极度排斥,只好翻出一年前偷偷写的喜帖。好在掸去灰尘的喜帖红面如新,字迹也清晰完整。

“咱们去送了吧,喜帖要是不够你就口头请。”卢妈分给卢爸一半,自己拿一半。二老各揣一把伞,进入错杂的巷子里。其实喜帖本来就是个形式,卢西安和雪儿的婚礼在街坊圈里早已人尽皆知,没有喜帖他们也会上门祝贺。而卢家二老秉承的观点是——喜帖可以不发,邀请不能没有。两位老人能在花甲之年看到自己的儿子成家,这该是一件多么值得欢喜的事,走街串巷地分发喜帖能让二老感受到那种口口相传的喜悦,更添心中成就。

随着老两口的脚步渐远,雨声更加清晰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颇显苍凉。屋里的卢西安却不这么想,雨是他的情人,是可以在家中无人时偷偷相会的。卧室的门开了,卢西安走出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望天。

天空依然没有停雨的意思,青黑的屋檐占据了头顶小片视野,清雨不断滑落排作一帘水幕,隔着水幕向外看去,像是隔了一层滤镜——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院落里青石板交错,缝隙中填充着粘稠的泥沙。那棵老槐树依然挺拔,只是还未复苏春的生机。绵绵细雨仿若天河遗珠,化入春泥滋生慢慢愁愫。

宛如一场戏剧,观众已齐聚,幕布却拉合着不让演员登台。台前风雨流转,幕后人俱凄凉。

观雨无常,不如入雨共欢。卢西安撑开一柄伞,踏入雨中。这个三十岁的男人集易怒、惆怅、幼稚等多种冲突性格于一身,世间所有事物撑不起他的兴趣,只有雨,江南的细雨才能分担他心里反复聚合的压力。

初春的江南小镇像是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泛着轻迷的诗意。人们悠闲地坐在屋檐下,在迷蒙中告别寒冬。路面上一朵朵伞花穿行,于水墨中点缀春光。卢西安走在大街上,与伞骨擦肩,视春花无物。油伞下清高,朦胧间漫步。脚步如入画境般轻柔,不湿一处。风雨只作千回刀,刮过心脏,皆为愁渡。

春雨恰逢伤心时。烟雨如此朦胧,一时迷了心。他松手放了油伞滑落。整个人跪地痛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淌落,比雨水冰凉。那哭声好似让上天都心生怜悯,雨势也为它减小了许多。行人往来不断,只踏起阵阵水花,竟无一人愿意对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施以援手。

心底的悲伤无边翻涌,荡尽往事回忆,涤清未来期许,左无牵挂之人,右空坚实臂膀。天地朦胧虚幻,不及眼里淌落的满地沧桑。

待到泪尽,待到雨停。夜幕初展,与雨后的黄昏交汇。卢西安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家在远方,人在远方。便循着一路湿滑去寻回那依靠,那温暖。

院门轻轻地开了,他满身湿漉地站在门前。正焦急的卢妈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立即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他披上。母亲的关爱并未使他感到温暖,有的只是徒增悲伤。卢西安奔跑着撞入卧室,咔嚓一声反锁。

卢妈定了定神,轻敲房门,细声询问。

“西安,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先把门开开,我给你拿几件衣服,这样下去会感冒。”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卢西安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极其吃力地挤出几滴眼泪。眼泪已经干涸,惆怅却还是翻涌不止——人最无助的时候,就是连眼泪都抛弃了自己。

卢爸凑了过来,用力捶门。

“西安,开门!”

依然没有回应。卢妈脸上写满了担心,拉着卢爸远离了门前。

“西安淋了这么多雨,会感冒的呀,明天他还要结婚呢。”

“我给门撬开,这小子真是欠揍了。”卢爸作莽夫状,声音比锣鼓洪亮。

“你小点声。”卢妈拉了拉他的衣角。

“还是把窗户...”

卢妈也实在没辙,又不忍心看儿子受冻感冒,正欲提出从窗户进入卧室的方法。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卢西安迷茫地站在那里,似乎好了一些。

“妈,我饿了。”

卢妈急忙给儿子换下了浑身湿透的衣服。心里虽然有太多的担忧和疑虑,此时也该先以保暖为先。不多问——这是她琢磨很久才明白的与儿子相处方法。

“好好,妈现在就做饭,你先坐会。”

卢西安再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屋檐上的雨水还是一滴滴滑落,只是稀疏了些,只是迷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