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白马庄粮仓里堆积如山的土豆,丁启桢又不免琢磨开了。这马丁囤积如此众多的粮食,究竟意欲何为?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难道说他已经准备起兵造反?
转瞬之间,他又想到这土豆可真是个好东西,区区一个白马庄都能种出海量的土豆,表明此物产量必定惊人。自己以前虽然从欧罗巴的书中知道此物,却对此不甚了解,甚为遗憾。
丁启桢决定回泉城府之后,就命人找几块地尝试种植一下,假如大获成功便可上奏天子,建议朝廷在各地大力推广种植土豆,对解决西北饥荒问题大有裨益。
丁云峰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进一步了解白马庄的实力,当下提出参观马丁口中的工坊。
马丁沉吟一下,军用工坊当然不能带外人进去,不过民用工坊问题不大,他决定只带二人到白马庄的卷烟坊看看。
从军用工坊独立出来的民用工坊,由于马丁想要研发的东西太多,已经形成了工业园区的雏形,大大小小十几个作坊,准备生产不同的产品,不过大多还处于产品研发阶段,目前正式投产的只有卷烟厂和酒厂。
主管工坊的林清水,每日的忙碌程度丝毫不亚于老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军用工坊的事务已然上了正轨,他不用太过操心,过问的最多的是铸炮的事。
不错,马丁开始筹划铸造便携的步兵炮,这是大规模会战的利器。他提出的要求很简单,射速快重量轻,最好两匹马就能拉着跑。不过白马庄没有铸炮的经验,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成功。
林清水大半的时间都耗在民用工坊这边,由于项目太多,具体的产品研发他已然很少插手,只有在某项产品攻坚克难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更多时候,他忙的是管理方面的事务。
南安城的叶司吏依旧孜孜不倦地给白马庄输送技术人才,泉城府的工匠被他挖得差不多了,最近马公子说要一些冶炼和铸炮方面的工匠,政治觉悟低得惊人的叶司吏听得“铸炮”二字,眼睛也没眨巴一下就答应下来,他把自己目光瞄准了富州府,下一步还准备去江浙一带看看。
自从干起猎头专员以来,叶司吏已经完全顾不上本职工作,全身心地扑在这项兼职工作上,前前后后给白马庄拉来了一百多个工匠,自己也赚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到手软,已经成了县衙门里头当之无愧的首富。
就连老蔡也给白马庄当起了编外人员,他自知人脉关系不如竞争对手叶司吏,于是剑走偏锋,从漳城府以南的县城着手,也挖来了不少匠户,他的市场拓展规划定在粤东地区,以免跟叶司吏形成恶性竞争。
与此同时,白马庄对于工匠礼遇有加的消息也早已传扬出去,有不少匠户慕名而来,这一来就再也不想走了。
马丁口中的卷烟坊,只是几座竹木搭建的大竹棚,连成一处,所有的竹棚四面都有围墙。
整个卷烟坊的布局,采用的是流水线作业,从烟叶烤制到烟叶切丝,从烟纸卷制到烟支包装,被拆解成多道工序,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手头的那道工序,由此熟能生巧,手上的速度极快。
由于前几道工序涉及到一些不宜外泄的机密技术,马丁领着丁家二人走进卷烟坊的卷制车间。
刚进门二人就不由得一愣,但见里面放置着很多排的长条桌,还有一些简单的机械,每条长桌的两边,或坐或立围着不少人忙碌不停,让他们感到诧异的是,这些人尽是老老少少的女工。
这年头,除了江浙一带进行蚕丝加工与纺纱织布的行业聚集了大量的女工之外,丁启桢还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都用女子干活。
实际上为了避嫌,卷烟坊最后几道工序一律采用女工。
那些女工对来人视若不见,她们都是拿计件薪酬的,一心想着加紧手上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此时便有一个年轻妇人迎上前来,正是万科的老婆毕桂圆,给马丁三人道了万福。
丁启桢一看这女子,心里暗暗喝彩一声:此女天生丽质,更难得的是眉宇间自有一缕书卷气,果然阡陌之间必有芳草。
就连天南海北各地美女都见过无数的丁云峰,也不由得暗赞:好一个标志的小娘子。
毕桂圆极是聪慧,父亲是个老学究,幼年曾在家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句不在话下,于是马丁就将她放在卷烟坊的主管位置上。
万科本来不太乐意让自己的漂亮老婆出来抛头露面,总感觉很多人躲在暗处对他老婆虎视眈眈,不过毕桂圆倒是乐此不疲,而且能力不错,将卷烟坊管理得井井有条,连负责烤烟切烟的那些老少爷们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还不止,每天晚上毕桂圆还要去夜校给一帮人上课,惹得一大波大老爷们学习情绪高涨,每一节课都课堂爆满,后来在万科的强烈要求下,她的扫盲班才改为只招收女学员。
马丁介绍说此乃白马庄卷烟坊的主管,姓毕名桂圆。
丁云峰暗自嘀咕一句:”牝鸡司晨,成何体统。”心里暗想这毕桂圆与马公子定有私情,不然她一个小娘子绝不可能担此重任。
丁启桢虽则满腹经纶,却非食古不化的伪君子,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略显奇怪地问:“这些女子都在此上工,我看其中不少年轻女子,想必孩子必然幼小,莫非是她们的丈夫或者公婆在家照料孩子?”
毕桂圆掩嘴轻笑,落落大方地答道:“非也,白马庄不养闲人,只要有劳动能力,都要忙于工作。这是马公子说过的话。”
马丁微微颔首,接过话头道:“不错,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白马庄正值腾飞之际,岂容有人虚度光阴?”
丁启桢立即抓住马丁话语里的重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满江红?马公子精于此道?”
马丁当然不敢将毛爷爷的“小小寰球…”据为己有,他干咳两声,道:“不敢当,只是偶得几句,尚未成篇。”
身为文人的丁启桢,自然对此颇感兴趣:“何不说出佳句,以资共赏?”
马丁无奈,只能装腔作势念了几句:“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虽则偏于白话,胜在意境不错。丁启桢抚掌称善,对马丁的观感提升了一个档次,从南安乡下土财主,变成了南安乡下略懂词赋的土财主。
回到刚才的话题,马丁解释说道:“之所以这些年轻夫妇以及他们的长辈都可以出来上工,是因为他们的孩子,都在白马庄学馆里上课…”
学馆!
如果说方才的土豆和卷烟坊让丁启桢感到意外的话,那么“学馆”二字,则让他抵达白马庄后,第一次真正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丁启桢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什么学馆?”
马丁浑然不以为意:“凡我白马庄的五到十二岁的童子及少男少女,无论男女,白天都要在学馆上学识字。”
丁启桢一愣:这白马庄这般规模,学馆得有多少人?
学馆刚开始只有一个不分孩童年龄大小的班,不过随着马丁进一步加大对教育的投入,以及人口的大量涌入,目前馆里已经有数百学生,分为几个年级共十个班,所学的内容也形成了差异化。
由于缺少教材,师资力量也大都是县里的童生,连个秀才都没有,因此低年级教的也是最简单的识字,而高年级的学生还要上专业课,由老杜和林清水挑选的种田能手和一级技工给孩子们上课。甚至连保安营也派出几个士兵,作为体能课和军训课的老师。
马丁对具体的人数也不大清楚,犹犹豫豫地说道:“总有几百人吧!”
”可否容吾过去一观?”一听有白马庄有几百个学生,丁启桢感觉自己坐立不安。
学馆而已,当然没问题。
丁云峰此行是来谈买卖的,他可没兴趣去劳什子学馆浪费时间,架不住这是三公子的提议,只能捏着鼻子同去。
学馆是早前的马府改造成的,远远看着规模颇大。马丁看出丁启桢眼中的疑惑,笑道:“这里原是本人的府邸,腾出来变成了学馆。”
丁云峰闻言肃然起敬:没想到马公子居然有此善举!
丁启桢嘴上不说,心里愈发警惕:此人还未造反,就已经在为今后培养士人,等几年这些学子成人,便可成为他的党羽臂助,足见其志非小。
走到近前,就见学馆门楣上高悬“白马庄学馆”的牌匾,大门两边的墙壁上,分别用白灰刷着一排大字: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丁启桢站定片刻,看着这两行字,若有所思。
及至进了学馆,迎面一块照壁,上面雕刻着一大段龙飞凤舞的文字:
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是自己苦苦寻觅追求的大道吗?
丁启桢站在照壁之前,细细品读这段话,忽地极为谦逊地开口问道:“恕在下鄙陋,却不知这文字出自哪位先贤之手?”
梁启超的名字没法说,马丁情急之下只能信口开河:“这是我从一份无名的残卷手稿中看到,觉得很有道理,便抄录下来。”
“可否借来一观?”
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马丁只能继续撒谎:“残卷过于年久,几年前化为一堆纸屑,已然丢弃。”
丁启桢不知是真是假,只得一声叹息,不再追问。
学馆里很多个房间都传出学生的朗朗书声,丁启桢走到一扇窗户边观看,却见屋里满满当当坐着几十个人,不由得眉头一皱:“一个先生,教这么多学生,能学到什么东西?”
马丁心说白马庄的学生读书只不过是为了识字,又不用考状元,当然是采用这种大班教学更划算了,嘴上却道:“夫子云,有教无类,白马庄能力有限,为了让更多的孩子读书,只能如此了。”
此时房内的那个童生出身的先生开始朗读一段千字文,丁启桢一听,短短几句话里,这先生就念了三个白字,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丁启桢怒不可遏,没时间跟马丁理论,径直闯入房中,大喝一声:“唗!你这厮,别字连篇,亏你有脸站在这里教书?”
那先生见来者穿了一身下人的服装,竟然冒犯自己堂堂的读书人,勃然大怒:“你是何人?焉敢在此放肆?!”
丁启桢头颅高高仰起:“丁酉年一科一甲进士,钦点探花,丁启桢是也!”